說來慚愧，我這個插隊知青，充其量不過是個“可教育好的子女”，一度卻對那些“四類分子”包括他們的子女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再從他們身上沾著晦氣似的。

“滑皮阿三”自不待說，他本人系地主，脾氣又臭，往往在外面挨了斗，回家就拿老婆出氣，摔盆砸罐，鬧得雞飛狗跳，雖然同住吉水塢，我很少跟他說話。土錢是阿三堂姪，也是地主兒子，但性格隨和，父母死得早，從小學(xué)會低著頭做人，通常運動倒不來搞他，跟他還可以聊幾句，特別是晚上睡覺，兩邊房間只隔一層板壁，他會說些農(nóng)村趣聞和故事，為我解悶；不過在人前，我仍會有意無意與他保持適當(dāng)距離。

隨著歲月推移，這種界限終究變得模糊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全隊二十幾戶人家，除了隊長家、還有兩戶貧雇農(nóng)，可謂純金足赤、無隙可擊，其它哪怕是一般的貧下中農(nóng)，鏤根刨底，藤牽瓜連，都可以找出一點瑕玼。

比如，某某人自己三代都是貧農(nóng)，可是有個姨父當(dāng)過保長；某某人雖說是下中農(nóng)，但從前在鎮(zhèn)上牲口行做過牙人，依老話說是“白相人”，言外之義就是地痞。老疤是移民，是雇農(nóng)，但從前在莫干山給上海的洋人資本家看房子，老疤嬸還給洋人資本家當(dāng)過“相幫娘”(保姆)，這在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中是極為稀罕的，不來找你，沒事，一旦找到你頭上，這段歷史怎么解釋得清?再說，老疤的大女兒嫁給了本隊富農(nóng)的兒子阿苗，他這個雇農(nóng)就得大打折扣了。而事實上，阿苗堪稱本隊最老實巴結(jié)的男人，起早落晚，牛筋馬力，大家都說他夫妻倆是“做煞坯”。

我們隊分三個自然村，由最里面的山腳數(shù)出來，吉水塢是地主窩，不必說了；中間是梅園，一個富裕中農(nóng)門下分成了三戶；靠外面馬路邊的汪口戶數(shù)最多，沒有地富分子，但有幾戶社會關(guān)系復(fù)雜，多多少少都有“小辮子”可抓。有的本人是清白的，根正苗紅，但運動中亂說話，被社隊干部在群眾大會上點名“敲打”過，從此政治面目也帶上了污點。有個叫來法的，算是貧下中農(nóng)，但生性膽小怕事，私心較重。一次生產(chǎn)隊倉庫發(fā)現(xiàn)少了兩張蠶匾，隊長追查，大家互相猜疑，猜來猜去，疑點集中到來法身上，來法有口難辨，分別到幾個隊干部家里訴說，那天來到我家(他把我這個記工員也當(dāng)隊干部了。此時我和兩個弟弟已經(jīng)蓋了新屋。)，說著說著，卟咚一聲就跪到了地上，抹著淚，啞著嗓子喊：“亞雯姑娘，我是冤枉的啊!……”我趕緊攙他起來，說：“來法叔，你別這樣，事實總歸說得清的。”他還在求情：“你要替我說說啊！”我暗自想，我能幫你說什么呢？再說，我又不知道誰偷的，也不敢斷定就不是你偷的。過了些日子清理倉庫，重新清點，蠶匾一張沒少，此事不了了之。但自此以后，來法變得愈加沉默寡言，總是耷拉著頭，見誰都不抬眼皮。倒是他那個十五六歲的小兒子厲害，經(jīng)常為了爭一個工分、爭一秸稻草，和人家吵吵鬧鬧，尖嘴利舌，不依不饒，生怕再像他老爸那樣吃虧。

那年頭，隔三差五搞運動，大運動套小運動。運動一來，大隊就召開社員大會，全大隊集合起來有三四百人，所以大隊里最宏偉的建筑就是大會堂(其它大隊也莫不如此)。但凡批判大會，上級統(tǒng)一布置，即便本地沒抓著“現(xiàn)行”，少不了也要請四類分子上去站臺角；有的會議不屬于斗爭性質(zhì)，而是正常的“抓革命，促生產(chǎn)”，實在不需要設(shè)立“活靶子”，社隊干部就會像訓(xùn)壞蛋一樣地對全體社員“教育”一番，本大隊一位曾經(jīng)當(dāng)過脫產(chǎn)干部的副支書做起報告來特別鏗鏘有力，我記得最深刻的就是他常說的一句話：“棺材頭上踢一腳，死人肚里有個數(shù)!”那個警告意味遠比今天的警察訓(xùn)小偷來得嚴(yán)厲。所以，那時莫說是在運動風(fēng)頭上，莫說四類分子不敢亂說亂動，就是平時，就是貧下中農(nóng)，也沒人敢亂說亂動。人人變得知趣、識相，只要自己不是運動對象，舉拳頭、喊口號，誰也不落后?？磩e的地方不容易看到的稀缺史料和珍貴歷史影像可以長按二維碼進群

今天運動斗這個，明天運動斗那個，斗來斗去，好人越斗越少，壞人越斗越多。四類分子是死老虎，斗起來沒勁，逮個現(xiàn)行的，群情更激奮。鄰隊張勝喜，是早年從“上八府”遷來的外來戶，一直給生產(chǎn)隊放牛。那年，有一頭水牯牛不知怎的突然死了，宰殺后發(fā)現(xiàn)，有一枚釘子雜在尚未消化的草里，于是定他毒殺耕牛、破壞生產(chǎn)。那時候一個生產(chǎn)隊總共才三頭牛，毒殺耕牛那可是天大的罪名啊。社隊又派人到他老家臺州調(diào)查，因他曾給“三五支隊”當(dāng)過挑夫，于是又加他一個“土匪”的帽子。

那個批斗才嚇人呢，群眾大會臺上撳頭、叉背、拳打腳踢還是小意思，晚上關(guān)在小屋里，逼他兩個膝蓋跪在一堆鋒利的破瓷碗片上，雙腿鮮血直流……可這人就是個硬骨頭，死不認(rèn)罪。幾次昏死過去，醒來還說他要告到中央去。自然，嘴越硬，苦頭吃得越多。也許，這中間不排除有人挾嫌報復(fù)。他原來是有老婆的，在老家也有兒女，老婆跟他過來，嫌他太窮——你真想象不到，這里的貧下中農(nóng)好歹都有瓦房，他住的地方那哪能叫房子，就是兩間低矮局促的泥墻草皮。最怪癖的是懸空搭了張竹床，在床下泥地圈養(yǎng)了兩頭豬！老遠就聞到一股臭味，大概從來沒人進過他屋。——正好大隊貧協(xié)主席癩痢阿毛新近成了鰥夫，老婆跟阿毛搭上，不久干脆搬去阿毛家住了。張勝喜咽不下老婆被人霸占的惡氣，加上眼前遭受的打擊，雖然事后因證據(jù)不足，未能將他送進監(jiān)獄，可他從此就像祥林嫂似的，逢人就說要告狀、求人替他寫狀紙?？伤反蟮淖植蛔R一個，滿口誰也聽不懂的外鄉(xiāng)話，誰肯替他寫狀紙呢？那是我插隊六、七年后的事了，男友走進我的生活，恰巧他和張勝喜是同鄉(xiāng)，張得知后，就跑來我家，要我男友幫他打官司。他雜七雜八地說了一大堆，翻來復(fù)去就那幾句話，男友還有耐心聽他說完，我卻在私下抱怨男友多管閑事了。當(dāng)然，男友最終也沒替他寫成狀紙。男友問：你到底要告什么、又要告誰？告耕牛不是你毒死的，但此事已不了了之，上面也沒作結(jié)論，只是讓你吃了苦頭，是底下社員整的，找誰說去？你告“三五支隊是革命隊伍，不是土匪”，下面的確不懂歷史，瞎來，可你只是當(dāng)過挑夫，也算不上“革命戰(zhàn)士”啊，哪個領(lǐng)導(dǎo)會替你證明？至于你要告癩痢阿毛強占人妻，但你老婆自愿跟他去，現(xiàn)在還幫他說話，不站你這邊，你告了有用嗎？……

男友最后還是勸告這位同鄉(xiāng)：算了算了，你都五十多了，在這里蹲不住，回老家去吧，老家有兒女，還有個照應(yīng)。張勝喜后來病倒了，腿上爛瘡有碗口大，終于讓老家兒女接了回去。我的男友(即現(xiàn)在的丈夫)之后調(diào)回臺州老家，湊巧認(rèn)識了張勝喜的堂姪張大榮，得知此人回老家不久便死了。

老張死前有一件事，讓人聽了頗有觸動：40年前，張勝喜和大榮父親一同造房，祖上傳下的宅基一人兩間半，其時他人小能力不足，請求大榮父親幫助，便寫了一張契紙：“借米三擔(dān)，十年內(nèi)歸還，堂間公用；如若歸還不了，同意讓出堂間產(chǎn)權(quán)。”大榮父親將這張契紙弄丟了，臨終口頭傳授大榮?，F(xiàn)在老張回來，兒子嫌房屋太擠，聽從姐夫挑唆，企圖獨占堂間。雙方打了一架，村干部調(diào)解，大榮說出父親遺囑，村干部輪流到老張床前詢問，老張一一據(jù)實回答，毫無隱瞞。村干部問，他們打架，你知道么？他說知道的，但我說了沒用啊，我一開口，他們就說要把我沉塘。原來兒子女婿早就對他說了，只要他不作聲，一切由他們擺平。他當(dāng)時就反對：這種缺德事不好做的，我的確欠大榮家三擔(dān)米，堂間公用，已經(jīng)是給他面子了。我原本打算八月再去一趟“下三府”，賣了口糧歸還這筆老賬的。女婿和兒子一再威逼他，封他的口。事后，家里再無人理他，罵他：“天底下沒見過你這種人！自己要進棺材了，做個啞佬不成，還要吃里扒外、害兒孫！”他死時，床頭就是一碗吃了幾天的冷粥，其實是餓死的。

丈夫之后說起此事，心里似有愧意。我亦無語。自我反省，在那個時代，心怎會變得那么冷漠？但隨即又原諒了自己，“泥菩薩過江，自身不?！?，哪還管得了別人？

我想，這種情況大概自古已然，普通百姓在人世間遭受種種不平、不忿，到頭來含冤而歿，無聲無息，就如螞蟻、夭娥度過了一生，世界不會因他們有絲毫的改變。

當(dāng)年大隊合作醫(yī)療站還有個姓楊的赤腳醫(yī)生，滿頭銀發(fā)的老中醫(yī)，快七十歲了。那真是個好人啊，一年到頭，不論下雨下雪，不是坐診，就是背個藥箱挨家挨戶巡醫(yī)，從來沒有休息日。我有了兒子，兒子常感冒發(fā)燒，有時半夜里抱著去楊醫(yī)師家，他總是熱情接待，一臉慈祥，細心搭脈、詢問、開方子，從無怨言。他原本是莫干山區(qū)衛(wèi)生院的正式醫(yī)生，“清階”時，說他有歷史問題，被開除公職，掃地出門。大概是1974年春吧，有一天，他找我丈夫商量：可不可以給衛(wèi)生局寫個報告，請求復(fù)職？我丈夫說：看目前形勢，正在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恐怕寫了也沒用。于是他便也打消了念頭。楊醫(yī)師于77年初病故，終于未能等到讓他復(fù)職、由拿工分改回領(lǐng)工資的一天……

那年月，大隊、生產(chǎn)隊里不時會冒出形形色色的新的階級敵人，而城里的階級敵人也一個個被驅(qū)趕到鄉(xiāng)下，于是，農(nóng)村便成了“藏污納垢”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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