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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2024年5月9日《中國綠色時報》
一
重慶開州肖家溝匯聚了幾條山溪,完全可以稱“河”了。溝右岸有家不大的餐館,取名“溝溝河”,自謙店小,也指肖家溝。是河,該有橋,兩岸的人需要來來往往。確實有橋,一座靜臥的簡易石平橋——墩之間擱置幾塊石板而成,連護欄都沒有。因簡易,無名字,都喊平橋。橋簡易,并不簡單,那擱置的十幾塊橋面石板都是整塊的,每塊長5米,厚70厘米,寬近1米,單塊重達5噸。這橋已建起100多年了,當時沒有起重設備,全靠“滾木”的辦法架設。
肖家溝石平橋 陶靈 攝
我走下河溝,近距離觀察。平橋共有6個石橋墩,每個墩最上面的石頭留有3個凹孔,用于墩之間擱置長木方。橋下河里的大石頭上也鑿有一些凹洞,是搭設木架用的,防止木架柱子移位。木架的作用是支撐墩之間的長木方,共同臨時承受橋面石板重量。然后,建橋工匠在長木方上橫放許多根粗細差不多的圓木棒,便拉的拉、撬的撬,把一塊又一塊5噸重的橋面石板,從圓木棒上慢慢滑過去,逐墩安放。最后拆去木架和長木方,橋就建好了。這些圓木棒稱“滾木”,也叫滑木。我留意到,墩上面的凹孔要比墩面低一些,滾木才能與墩面齊平,石板滑過去,正好落在墩面。
平橋建造過程說起來簡單,實際上花了不少工夫。肖家溝的人并不知道這橋建于何時,家住右邊橋頭不遠的一位年近70歲姓王的老人說:“我當娃兒時,聽八九十歲的老人擺起這橋,說也沒親眼見到修橋。”雖不知何時建,但怎么建的,年齡稍大點的肖家溝人都能說上幾句,并且個個津津樂道。
某年,肖家溝一個姓楊的老爺承頭,籌資為老百姓建橋,他自己出了一大半的錢。當時雇請石匠在后山崖上開石,沒有炸藥,破巖必需的鐵制楔子也沒有,削尖青岡樹棒替代,其樹質地堅硬。因此,建橋進度緩慢。一天夜里,肖家溝的天空被一道道閃電劃破,轟隆隆的雷聲震天,響了一夜,雨也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天放晴了,石匠們驚訝地發現,正開采的山巖已垮塌下來,破裂成許多大石塊,滿山坡鋪起。他們高興極了,奔走相告:這是“老天爺”在幫我們,叫“雷公”把巖石炸開了。
很快,石匠們把一塊塊重達幾噸的橋面石板鑿打完成,在地面鋪上圓木棒,拖、撬著石板,一段路一段路地滑到溝邊,才建好了肖家溝平橋。有“老天爺”相助,也少不了“滾木”的作用。
每個橋墩頂部都預留著搭放樹棒的3個凹槽 陶靈 攝
在川江一帶,我尋訪過大大小小幾十座古石平橋。從留下的建造痕跡看,無一例外地用到了滾木方法。江南接龍鎮荷花村,有一座單塊石板重約20噸的石平橋,建于1776年,已有240多年歷史,也是“滾木”建成的,河床石上固定木架柱子的凹洞至今還在。河不寬,整座橋只用了一塊石板,可長達9.93米,寬1.64米,厚78厘米,約21噸重。
幾年前,本地一位記者報道過這橋。荷花村村支書接受采訪時說,這是重慶市境內最大、最厚的整塊石板建成的石平橋。他自己愿拿出2000元作獎金,在全市尋找比這更大的整塊石板橋,等于是“擺擂臺”。記者在報上留下了聯系方式。直到這位村支書幾年后卸任,也沒人接招。
住在橋附近的一位婆婆見我從城里來,問買土雞蛋不?我肯定地回答買。在數蛋、付錢過程中,她順口擺起橋的龍門陣。說橋石板實在是太重,試了幾次,很難從滾木上滑動。一天清晨,石匠看見石板上立著一只白鶴,有人來就飛走了。后來,石板竟能從滾木上滑動了。荷花村從沒有過白鶴,老百姓認為是仙人叫它來施恩的,于是,給這橋取名仙鶴橋。
以前建橋不易,看來老百姓都渴望“天”與“神”相助。
河中巖石上存留的仙鶴橋建橋架支撐樁石孔 陶靈 攝
二
川江沿岸爬坡上坎,以前交通不便,運輸工具原始,搬運大件物品時,老百姓同樣采用滾木的辦法。
1937年7月,成都啟明公司要運送一臺鍋爐去彭縣,途經郫縣,路程約70公里。鍋爐長9米多,高1.5米,有5噸重,是個“大家伙”。那時候的汽車裝不下,很多路段又是在人行小道基礎上加寬修筑的,只可通行騾馬車。好在“大家伙”不高,啟明公司決定用滾木的土辦法搬運。他們雇了幾十個力夫,一路上交替鋪設圓木棒,撬的撬、推的推、拉的拉,步履蹣跚。川西一帶不喊滾木,稱這為“地滾子”。途中遇到松軟路面,為避免凹陷滑不動,圓木棒下再縱向墊置木方,叫“枕木”,原理如鐵道。這次使用“地滾子”有一個重要改變,盡量少用圓木棒,取而代之的是鐵棒,大量減少了木料損耗。搬運途中,幾遇斷路險橋,人手不夠,臨時在當地雇工修筑、加固。
這樣走走停停,一年零兩個月才把鍋爐送攏,經歷了夏秋冬春四季還外搭一個夏天。可謂荊棘載途,堅持不懈,也讓我驚嘆不已。
三
很多年來,生長生活在長江之川江段的我,一直想去黃河看看壺口瀑布。今年初夏終于如愿以償。散文大家梁衡描寫壺口瀑布已淋漓盡致:“其勢如千軍萬馬,互相擠著、撞著,推推搡搡,前呼后擁,撞向石壁……突然腳下出現一條40多米寬的深溝,它們還來不及想一下,便一齊跌了進去……”
壺口瀑布 陶靈 攝
我是看了鸛雀樓、蒲津渡大鐵牛后,從山西吉縣這邊進入壺口瀑布景區的。常見的那種路標導覽圖中有個小圓點,標著“旱地行船遺址”幾個字。旱地怎么個行法?我饒有興趣。于是,向旅游車駕駛員打探。他回答:“沒遺址,據說以前從陸上把船拉過去。”這“據說”太不確定了,是沒遺址,還是“旱地行船”這事也沒有?年輕的駕駛員說,他是應聘來的,不是本地人,不清楚具體情況。
看了瀑布,發完朋友圈,我走到一個牽毛驢收費照相的老者旁邊,與他搭話。典型的黃土高原黑黝黝的瘦老頭,68歲,取了個文雅的名字:張智敏。我問他有小名或者綽號不,興許以后會把他寫進散文里,比如來個“平娃”“尕娃”什么的,有趣又順口。他連忙回答:沒有沒有。也可能是不好意思告訴我。
我直入主題:“你知道‘旱地行船’嗎?”他這個年齡的人應該見過,說是20世紀70年代末才消失。
張智敏回答:“我以前拉過的!每天可掙幾塊錢。”看來問對人了。他性格開朗,沒照顧他生意,也樂意跟我“空吹”。但每有一群新游客走進景區時,我就不問他話,以免耽誤他攬客。他陸續告訴我:這一帶盛產紅棗,以前用木船運出去,過不了壺口瀑布,就在上游起岸,船底墊圓木棒,船頭兩邊各拴一根繩子,有手臂粗,幾十上百人一起把船從岸上拉過去。要拉10多里路,在下面槽口再下水。拉船的時候,大多數人在前拉,一些人把船經過后的圓木棒搬起來,再鋪到船前面去。這“旱地行船”分明就是我早已熟悉的“滾木”辦法。但我仍然被震驚了,如此一個“龐然大物”,竟用上這種土笨的辦法,真是難以想象。
“連船帶貨一起拉嗎?”我又問。
“貨要卸下來,用小毛驢馱過去。”毛驢是黃土地上的主要運力。
“哦!那船回來時,也這樣拉上來?”
“貨運攏后,就把船賣了。”張智敏像是對我提問有些不理解,“這么艱難,誰還把船拉回來啊?”
過去我們川江行船,在三峽險灘要“搬灘”,也就是從岸上轉運貨物。船空載了,仍從水上過灘。船以后回去,又“搬灘”。因三峽灘險浪急,很多船主在長江中下游一帶也會把船賣掉。三峽“搬灘”與壺口“旱地行船”類似,又有不同。其實,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何嘗不是?
張智敏指著上游左岸山腳一排窯洞說:以前,那里面住的人都是專門拉船的。后來修了公路,用汽車裝了,沒得人住了。聽說清代的時候就開始從岸上拉船,每天有很多船要拉,住的人多,過去這一帶很熱鬧。這又和三峽里的“灘夫”多么相似。
辭別張智敏后,我決定去尋找“旱地行船遺址”,出于好奇,也是一種憑吊、緬懷。從路標導覽圖上的比例看,遺址距離我大約500米。沿河岸走了近兩公里,全是一樣的沙、石、淺水凼和夏季瘋長的草叢,根本看不出什么曾經的痕跡來。寬闊的河灘四處無人可問,即便有,也不一定能問出什么結果的。我只好回轉,就讓“旱地行船”永成“遺址”吧!
滿是草叢的河岸早已不見“旱地行船”的蹤跡 陶靈 攝
折返時,我特意從河灘撿起幾粒黃河鵝卵石。拿回家,把它們放在三峽庫區蓄水前撿拾的三峽石里,讓黃河與長江再次去碰撞——2500年前,京杭大運河讓它們相交;2014年,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又讓它倆相遇。
回家后我還做了一件事,在《陜西省志·航運志》查到記載:“舟達壺口,須卸貨,并放舟于河東第三支流,下駛一華里許,然后移舟于岸,運往龍王廟,復納之于河……貨船有用圓木向下滾動……”
米芾 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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