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襲人是賈母委派到寶玉身邊的一等丫頭,主要職責是照顧寶玉的飲食起居。對于這個職責,她是超額完成的,不但在生活上對寶玉照顧得無微不至,而且還經常變著法子規勸寶玉上進走正途。
可是,因為襲人與寶玉試過“云雨情”,她的這種規勸,就被扣上了自私的帽子,認為她是希望通過寶玉加官晉爵而雞犬升天。
然而,當我們走過“看山不是山”的階段,進入“看山還是山”的境界,重新深入文本,我們會發現,襲人對寶玉不厭其煩的規勸,從來不是為了自己。他是為了寶玉,為了賈府,更是為了賈府那些無依無靠的苦命人。
這些苦命人,也包括黛玉。
襲人勸寶玉,從來不是希望寶玉考功名。
侍候寶玉多年,襲人不知道寶玉不肯上進嗎?她當然知道。但她依然要勸,只不過不是勸寶玉上進考功名,而是勸寶玉盡量減少對別人的傷害。
這個結論可不是我憑空臆想來的,而是來自書中的實證。第十九回,襲人假意要離開賈府,趁機與寶玉約法三章,其中就有這樣一條:
“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里想著: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讀書,--已經他心里又氣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怎么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么想你?”
對于這段話,我曾經無法理解。襲人勸寶玉上進,卻說“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只是為了博父親賈政的歡心,就做出個喜歡讀書的樣子來,這不是弄虛作假欺瞞父親嗎?裝出樣子來,能起到上進的作用嗎?能考功名嗎?
當然不能!
那么襲人為什么要勸寶玉這么做?因為這樣做能“教老爺少生些氣”。
惹父母生氣,是不孝的行為,而且這種不孝,會激化父子矛盾,“怎么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么想你?”
老爺生氣,寶玉挨打,雙方都不落好,寶玉還要擔個不孝的名聲。
襲人知道寶玉不愛讀書上進,也不想強迫他,但可以通過裝樣子的方式,避免父子間的沖突。從這里可以看出,襲人并不指望寶玉有什么前途,她只是希望寶玉不要惹父親生氣成為不孝子。從后文可知,寶玉的“情友”秦鐘,把父親秦業活活氣死了。
注意襲人這段話里的邏輯:“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是讀不出好成績來的,襲人要的不是好成績,而是不讓賈政生氣。賈政并非不懂道理的人,喜歡讀但讀不出好成績,是能力問題,不喜歡讀卻是態度問題。能力不行沒啥好生氣的,但態度不好真的很氣人。對于這一點,現代那些輔導孩子作業的父母應該都會有共鳴。尤其是寶玉的態度更氣人,他不但自己不肯讀,還把“凡讀書上進的人,起個名字叫作‘祿蠹’”。
舉個例子,一個現代的母親給兒子輔導作業,兒子不但不肯好好做,還拿話頂撞母親:我就不寫,我們班那些認真做作業的人,都是利欲熏心,為了找到好工作賺大錢,我才不做那樣的人。
母親不氣得吐血才怪。
這種矛盾怎么解決呢?襲人給寶玉出了個招:不會做沒關系,你至少裝個認真做作業的樣子給你父母看,也不要去說你的同學怎么樣。這樣一來,哪怕考試成績不好,你父母也會認命,知道你不是讀書的料,也不會強逼著你讀書了。至少,你認真做作業的樣子,父母看在眼里會欣慰。
結論就是:自己有沒有讀出什么名堂來不重要,父母不生氣才重要。
這就是襲人勸寶玉的目的:她太了解寶玉了,所以從來不指望寶玉能有什么出息,但至少要做到不傷害別人。
這個別人,除了父母,還有寶玉身邊那些弱小的人。
這個“弱小”,是相對于寶玉來說的。眾所周知,寶玉是個特權人物,他做了什么,很少受到處罰,他身邊人就不一樣了。
比如金釧。
襲人勸寶玉多加自律,避免傷害他人。
很多讀者為金釧抱不平,明明是寶玉先調戲金釧,結果受處罰的卻是金釧,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寶玉卻一點事都沒有,于是都指責王夫人護短,辦事不公。
這就是缺乏襲人的見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夫人雖然是寶玉的母親,但她對寶玉的教育權早就被賈母剝奪了。也就是說,王夫人想要對寶玉做什么,都必須顧忌賈母的感受。這事如果拿到賈母面前去說,結果就是寶玉一點毛病都沒有。賈母把寶玉養在女孩堆里,和女孩調笑幾句算什么?這是被賈母允許的。何況,當賈璉與鮑二媳婦偷腥時,賈母的反應也是輕描淡寫:“什么要緊的事!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
寶玉有特權,賈府子弟多多少少都有些特權,其他人就難說了。賈母把賈璉偷腥定性為“什么要緊的事”,當事人之一鮑二媳婦卻很快就上吊自殺了。對賈璉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對鮑二媳婦卻是關乎身家性命的極要緊的事。
寶釵第一次和襲人交談,就發現襲人“倒有些識見”,就是因為寶釵和襲人一樣,都是能透過表面看到長遠隱患的人,所以他們都不遺余力地勸寶玉,就是希望寶玉能多一點自律,從而少傷害他人。
第二十一回,襲人因寶玉與黛玉湘云“黑家白日鬧”而生氣,很多讀者認為襲人這是吃醋了。理性一點的則認為襲人太過世俗,不懂寶玉與黛玉湘云的純潔關系,往歪處想了。(這也是引發我寫此文的原因。)
寶玉與黛玉湘云的關系是否純潔重要嗎?其實一點都不重要。而且,無論襲人是否世俗,都無法避免世俗對此類事件的看法,從而影響到黛玉湘云的聲譽。
寶玉從小就有“色鬼”的名聲傳出,世人都知道他是個“喜在內惟廝混”的“混世魔王”,再加上有賈母的溺愛,他早已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了。但黛玉和湘云在乎,林家沒人了,還有史家會在乎。這也是為什么史家總是急著打發人來接湘云回去。
寶玉晚上“二更多時”還賴在黛玉湘云房里不肯走,一大早黛玉湘云還沒醒他就溜進房里,這種事如果傳出去,黛玉湘云還怎么做人?只怕難逃一死。
所以,這不是襲人世俗,而是襲人懂得未雨綢繆。活在世俗社會,除非生活中的一切都能完全擺脫世俗,否則,就必須避免陷入世俗的泥潭。因此襲人才說“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
把這件事和襲人勸寶玉“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結合理解,就能讀懂襲人的真實用意:你們關系再純潔,只是兄妹情誼,也要做出個有分寸懂禮節的樣子來,以此來堵住世人悠悠之口,從而保住黛玉湘云的名節。
襲人在賈府多年,太清楚賈府的水有多深了。寶玉這樣的行為,不出事則罷,一旦被人傳了是非,寶玉可以獨善其身,別人就難說了。不但黛玉湘云要遭殃,她們的貼身丫頭紫鵑和翠縷,包括瀟湘館的丫頭婆子,都逃不過。正如襲人向王夫人進言時所說:“世上多少沒頭腦的事,多半因為無心中做出,被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情,倒反說壞了”。寶玉與黛玉湘云“沒個黑家白日鬧”確實是“無心中做出”,但誰能擔保不會“被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情,倒反說壞了”?所以要“君子防未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為是”。
站在襲人的立場,她除了勸寶玉多加注意,盡量自律,還能做什么呢?
這就是襲人被寶釵認為“深可敬愛”的見識,想得深,看得遠。襲人并沒有把寶玉的行為往歪處想,但必須防備有人會往歪處想。也正因為如此,作者曹雪芹先生用“賢襲人嬌嗔箴寶玉”對襲人給出了高度贊美。襲人對寶玉的規勸,正是因為她心里不僅有寶玉,有賈府,還有眾多無辜的人。如果她只是為自己著想,她就不會去勸寶玉引寶玉厭煩,凡事順著寶玉,能更討寶玉的歡心。
所以,襲人對寶玉的規勸,非但不是自私,而且是無私之大愛,她心里裝的從來不是自己,而是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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