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 顧 箏
關于“上海特產是什么”這個難題,“爺叔阿姨”可以是一個答案。 特別是上海爺叔,自成一派。
01
清晨上海菜場里,一手一只馬夾袋的,大多是爺叔;
阿姨們絲巾草帽旗袍三件套在那擺POSE,蹲在地上找角度拍照的是工具人爺叔;
爺叔們“野”出去踢足球的時間,都是用做好“買汏燒”換來的;
還有的爺叔,在采訪時特別誠懇地說:上海男的,像我的同學們,基本上都怕老婆的……
爺叔球場上奮力拼搏
下場后要管好小菜
而在作家路明的答案里,上海特產另一種爺叔。
路明做非虛構寫作,這幾年,他寫了不少爺叔。或許客觀上是因為采訪的便利度,“爺叔只要一支香煙,你幫他一支支點上去,就會一直和你吹牛皮。”
主觀上是因為路明的偏好,“我從小就佩服一些‘耿’(上海話,犟、執拗的意思)的人,就是一根筋的,不買賬,天不怕地不怕。”
所以在路明的文章中,上海特產的這一款爺叔都是看起來很神氣很有腔調,其實吃過苦頭,經歷過坎坷,咬著牙挺過來了。
02
路明的爺叔啟蒙是舅舅和舅舅的一幫小兄弟們。
舅舅最早在起重機廠做裝卸工,后來開卡車。1980年代卡車司機可是一個深受旁人歡迎的職業,“人家請他幫忙,運各種東西,就用香煙來謝。”
路明當時還只是一個小學生,暑假來外婆家暫住,趴在桌子上做暑假作業的時候,就常常看到舅舅和他的小兄弟們熱熱鬧鬧地來家里,走進“螺螄殼里做道場”隔出來的房間,房門一關,在里面吹牛皮,吃香煙。
“大多數是工人,有的是武術隊的。那是上海工業蓬勃發展的時代,也是工人階級最好的時代,他們擁有全民單位的一份工作,收入不低,覺得自己是主人翁。上海工人身上還都有一些文藝細胞,會吹口琴,彈手風琴,畫油畫。”
手風琴曾是上海爺叔流行的樂器
爺叔和小兄弟們進進出出,一歇歇在家高談闊論,一歇歇出去白相了,看在小路明眼里,非常羨慕,“那時我只是一個很戇的男小囡,心想,為啥我要在家做《一課一練》?”
舅舅要結婚了,朝南的房間里,隔出一間婚房。小兄弟們都來了,砌墻粉刷油漆全部搞定,還幫他裝上了門。生活做好,晚上又一起吃老酒吃香煙。
這個群體是路明欣賞的源頭,“他們就像一本教科書呈現在我面前,告訴我不管書讀得好不好,做人的腔調一定要有。”
“我七八歲的時候,他們是二三十歲的小赤佬,等我三十多歲,他們就是爺叔的年紀。”路明看著他們“長大”,也看到了他們命運的變化,和應對命運的態度。
上海爺叔心靈手巧
打得了家具修得了包包
二三十年,城市在發生巨大的變化,每一個個人也被時代推著往前走。
舅舅的這些小兄弟們,一部分人下海“扒分”了,一部分人去日本了,本來在工廠里大家都差不多,這個時候出現了差異,等到“下崗潮”來了,把差異進一步拉大。
等到他們再碰頭的時候,會看到每個人不一樣。同樣是去日本打工回來的人,有的賺到了錢,有的賺到一半生病回來了;同樣老老實實待在工廠,有的人廠子倒閉下崗了,有的人因為在工廠表現好調到事業單位了;同樣下崗,有的人正好碰到家里房子動遷,獲得了自己的利益,有的人一直經濟拮據,但小孩爭氣,去了美國,把他們全家接到美國House里去了。
“但不管怎么樣,很多人身上的精氣神沒有變,還是神氣的樣子,他們激發了我的興趣。”
03
被激發興趣的路明,在自己的非虛構寫作中開始把爺叔作為自己的書寫對象。
最早寫的爺叔,是他身邊的人。
路明是知青子女,出生在毗鄰上海的小鎮,80年代初,總人口不過一兩萬的小鎮上有一千多上海人。這些上海人,都是少小離家,或去蘇北、安徽、云南、黑龍江插隊落戶,或是舉家遷往四川三線廠,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輾轉落腳于此,應是他們能努力到達的離上海最近的地方。
路明小時候生活的小鎮
那個爺叔,是路明同學的父親,也是他爸爸的好朋友。“他是我們鎮上賣相最好的人,再加穿著得體,給人一種很神氣的感覺,是我少年時候仰視的人。”
爺叔的少年時代,離家千里。1975年,上海戶口一秒遷出,被分到外地工礦——重慶市江津縣的國營467廠。雖然廠里80%以上是上海人,雖然大家在吃穿用度上都營造出了“小上海”氛圍,但終究是和上海相隔1730公里的地方。
爺叔想盡了辦法回來,調到昆山的小鎮,坐公交車回上海的家,5個小時。
爺叔在廠里干得風生水起,他也知道,小鎮要人才,三線廠的那幫上海人,正日思夜想心心念念地要回來。離上海近,是這個小鎮最大的優勢。
他努力做了那根當中的橋梁,促成小鎮和三線廠合作——鎮上拿出最大的誠意,吸引三線廠來辦分廠。
整個九十年代,“三線辦”共引進三家工廠、兩家公司,累計調動工作五百余人。算上家屬子女,八百多名“上海三線人”落戶小鎮。
小鎮,江邊的漁船
在路明的心中,這就是非常典型的上海爺叔形象,很聰明,活得有尊嚴,能做得成事。雖然說他一個人影響了800多個人,是個英雄一般的人物,但從不以此自居。
“大家講,爺叔是那個扛著閘門的人。而他的反應是‘朋友幫幫忙’,‘不要嚇我’。按他的講法,當初不過是想離爺娘近一點,再近一點。是一系列的機緣巧合,讓自己做成了一些事情。”
“退休后幾年他常常發牢騷。當年小鎮政府讓他去工作,被他拒絕了,他說,自己編制在全民單位,到你這個小鎮鄉政府來干嘛。這幾年他會耿耿于懷地和我爸說,‘退休工資差了你很多,不格算。’”
當然,也只是說說而已,當年怎么也不會看上的顧村,還是窮其積蓄買了,舒舒坦坦地住著。
04
路明最早的寫作是寫和自己個人經歷相關的內容,漸漸的他發現有一部分人是他愿意一趟趟跑去去采訪的。
“我從小就欣賞老‘耿’的人,無論是做好事還是壞事,不買賬不屈服不低頭,哪怕頭破血流,還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情,這種特質比較吸引我。可能是從小的教育環境,都在樹立典型,我看到周邊很多人都是溫順的,馴服的,內心就會尋求一些叛逆,想看到那種不服‘管’的人。”
路明的采訪從爺叔開始,一個爺叔介紹另一個,“不一定是有故事的,但精神是相通的,至少他們彼此看得起。我現在進入了爺叔的朋友圈,但還沒有進入阿姨的。”
路明(左二)和爺叔們合影
這一次他出了一本書《弄堂里的西西弗斯》,文中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爺叔。
沈廠長是他去做了10多次采訪后寫的爺叔。真的是很“耿”的人,開了手風琴的工廠。其實手風琴制造是過去的產業,依賴小作坊式生產,琴好琴壞,全憑工人的一雙手。上海寸土寸金,人力、環保成本高昂,做手風琴實在不劃算,但是沈廠長一條路走到黑,不惜家庭破裂,一個人住在廠里,“不把廠做好,不會回去的。沒臉回去。”
文章寫好,書出版后,路明還是去沈廠長那,從他南京西路的家,到沈廠長閔行的廠里,地鐵公交倒倒,要一個多鐘頭。他所欣賞的,除了那股“耿”勁,還有技術至上的價值觀。
沈廠長的手風琴廠
“他們秉持著技術至上,就是我不和你講很多道理,但是生活要清爽,這和上海工業時代的理念是一致的。或許現在這種價值觀是過時了,甚至被降維打擊了,但我是曾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對這種價值觀心有懷念,也對這種爺叔有一種本能的好感,愿意與他們認識。”
所以書名也就是這個意思,爺叔們從弄堂而來,像滾動石頭的西西弗斯。“你可以毀滅我,但你不能打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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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顧 箏/
編稿子:小泥巴/
畫圖:顧汀汀/
寫毛筆:楊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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