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杯場邊廣告牌上有兩個中國品牌吸引我,一個是vivo,一個是Hisense。
我不是在寫軟文,但如果我寫軟文,我就會這么寫:兩個品牌代表了兩種背道而馳又相互補充的生命體驗。
我這么說的道理是:
移動終端互聯時代,很多人已習慣在任何地方用手機屏幕獨享比賽。只要心夠大,巴掌大的屏幕里也能看到海闊天空。電視則是分享型屏幕,它提供了你跟別人相處的空間,只是這個空間不能隨時裝在褲兜里。
圖:多家中國
品牌瞄準了大賽的傳播價值。
我斗膽下個定義,媒介技術發展至今,人類生活已衍變出兩種終極具體形態:小屏生活和大屏生活。
小屏即孤獨即未來,大屏即不孤獨即過往。
我最喜歡的其中一位老師——王小波30年前在小說里虛構的那位熱力學老師在課堂上說的第一句話是“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老師的意思是未來宇宙各處溫差會消失,寰宇同此涼熱,世界陷入一種惰性均衡之中,什么也不再會發生。而銀(Ag)是導熱性最好的金屬,所以未來世界就如一坨銀子。
30年過去了,熱力學老師的預測似乎是對的。小屏生活就是一種銀子狀態,人人絕世而獨立,相互不再有熱量傳導,什么也不會再發生。
我不是嫌棄小屏,我老實交代,我這個公號上的文章都是用小屏發的,我離不開小屏了。我只是害怕小屏把人類徹底膠囊化。而且我突然意識到,過往的世界不是銀子的,我能記得起來的日子不是銀子的。
馬爾克斯顯然同意我的觀點,他發明(他說應該用“發明”來形容他的寫作)過很多深入骨髓的句子,其中一句是“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你看,我跟大師的接頭暗號對上了——
我意識到,三十年來我能記住的每一個看球的日子,都不是自己一個人在看,而永遠有別人在場。跟別人一起看球很重要。人之所以永遠孤獨,是因為偶爾會不孤獨,否則也孤獨不下去。
圖:Hisense早已取代了Sony、Sumsung等品牌成為歐洲杯、世界杯頂級贊助商。
記憶中第一次在人堆里看比賽轉播是1992年夏天,那年我7歲半,家住在父親任教的學校里。我記得學校工會辦公室的彩電播放比賽的場景,那個屋子里人來人往,我和教工子弟玩伴兒穿梭其中。后來才知道那是巴塞羅那奧運會。
那時我還不愛看比賽。湘北那個鎮子很小,學校是鎮子上最現代化的地方,但現代世界的體育文化還沒有觸達那種小地方的小孩子,我對馬拉多納和1990年世界杯一無所知,更不說1992年歐洲杯。那不是每戶人家都有彩電的年代。得益于父母薪資穩定,我家已用金星牌18寸彩電取代飛躍牌12寸黑白電視機,彩電主要用來看電視劇。那確實是一個蠻荒的年代,我對接收宇宙射線的鋁合金天線造型印象深刻,它對擺放的方位非常敏感,不知道什么姿勢能讓屏幕上的雪花點變少,但總有一個姿勢可以。這件事情有點奇妙,明明是科學,卻以不規則的玄學形式呈現。
我沒有在自家電視上看比賽直播的印象。學校工會辦公室里的彩電尺寸比較大,方便大家聚在一起看,熱鬧,才成就了巴塞羅那奧運會一閃而過的記憶。
1992年小平南巡,我們一家南下,那臺電視也隨我們南下。我依然沒有在那臺電視上看體育比賽的印象,看小魚兒和花無缺與加林森敢死隊倒是記得。我根本不知道1994年世界杯和1996年歐洲杯的存在。
1998年法蘭西世界杯是我的第一屆大賽,家里的金星幾年前已經換成了一臺8000多塊的Sony。我想工薪家庭的父母當年買進口貨的時候是有成就感的。連續兩臺索尼用到2021年又換成國貨Hisense,怎么說呢,民族工業還是進步了。
其實在世界杯之前,還有一個場景讓我記到現在,一天傍晚,父親朋友到我家吃飯,晚間新聞在播芝加哥公牛擊敗猶他爵士完成第二個三連冠壯舉,父親朋友坐在沙發上感嘆:“喬丹好偉大啊。”我記住這個平淡如水的畫面不是因為公牛,而是因為我第一次聽到一個大人坐在沙發上由衷地贊美一位運動員。我以為只有報紙上會這么寫肉麻的話。那時候南方口語里還沒有“牛逼”這個詞。
我看的第一場世界杯直播是周六晚的早場比賽克羅地亞對陣日本,家里來客人了,我記得一邊看球一邊聊天的場景。但真正讓我沉迷上世界杯的是后面一個放了暑假的夜晚,父母出去通宵打麻將,我跟兩個發小在家里玩耍。我們昏昏沉沉熬到半夜看西班牙打尼日利亞,然后,勞爾的凌空兜射固然讓我們吃驚,再然后,奧利塞赫的遠射真正讓我們抖擻,深夜突然如白晝。空間上,這腳遠射只有25米,時間上——如果這輩子只能記住一個遠射,那就是奧利塞赫這一腳。
發小一個叫阿包一個叫本哥。一個后來在家里的人民醫院當醫生,變成了大胖子,一個后來在南半球當金融中介,也變成了大胖子。阿包說我家里人要掛號隨時可以找他,本哥說你要想run我就能幫你搞定。我管他們是不是吹牛逼,我愛聽這些話。
改革開放確實好,高中時教室有電視機了。時隔20多年同學還記得教室里標配的紫色外殼的彩電牌子叫Konka。印象中真正全班集體看電視的時候只有兩次,一次是美國911空襲的新聞直播,一次是2002世界杯中國隊踢哥斯達黎加的小組賽。
跟中學同學一起看球,最過癮的不是世界杯,而是2001年十強賽。一個晚上,幾個人跑到同學家里看國足踢烏茲別克,贏球后我們從二樓把喝完的啤酒瓶子往下扔,巷子里沒有人,只有酒瓶碎掉的聲響。這幾個人后來建了個QQ群,再后來無縫銜接社交媒體時代建了微信群,群名字叫“莫談國事3.0”,這是我歷史最悠久的群,活躍度很高,現在每天都有中年男子在里面發“你們今天中午吃啥了?”這種的空虛的話。這個群明明叫“莫談國事”但總是忍不住指點江山,所以從1.0變到了3.0,不知道什么時候需要組建4.0。我記得2.0的時候我們時隔多年又一起在某個出租屋里看了一場球,就是2021年歐洲杯埃里克森突然倒地休克后因搶救及時死里逃生的那場球。我們活了幾十年,也都是第一次在比賽直播里看到這種殘忍、揪心、悲切又溫暖的畫面。
我當然跟女生看過比賽的。2002年世界杯英阿大戰時,我帶一個女同學逃了晚自習去語文老師的宿舍里看球。語文老師以為他把我的心思看穿了,“你這小子呵呵”。但那時候我如此單純,只是想看阿根廷打英格蘭,而女同學比我更單純,只是想看邁克爾歐文。這件事可能讓語文老師對我刮目相看,后來讓我做了語文課代表,于是整個高三我有權力每節早讀課都帶全班先齊讀一遍《滕王閣序》,然后我大概是用《滕王閣序》打通了文感,獲得了寫字謀生的技能。
后來讀大學,一個歐洲杯深夜,跟好兄弟在廣州的城鄉結合部的五山路酒吧里看捷克逆轉荷蘭,第一次感受到靈魂被足球所震撼。同一個夏天的另一個深夜,在湘西的旅館里跟剛在火車上認識的妹子一起看中國女排在雅典3比2逆轉俄羅斯,記住了俄羅斯教練卡爾波利咆哮的樣子。凡此種種跟別人一起看球的經歷不能忘記,硬寫可以寫出一本《霍亂時期的今夜請將我遺忘》。
2024歐洲杯,比賽是獨自在家里電腦上看的,唯有一場不是:
幾個朋友約在愛爾蘭餐廳看烏克蘭打斯洛伐克,我特意穿了件2012年同事從烏克蘭帶給我的舍甫琴科7號球衣去看球。我只是為了增加一點儀式感。我總不可能穿莫斯科中央陸軍俱樂部的球衣去看球,雖然我有。
圖:跟朋友在北京的酒吧看烏克蘭vs羅馬尼亞。
餐廳里好幾個大屏幕,擠滿各色人等,天花板上掛著歐洲各國國旗。一個cosplay前斯洛伐克球星哈姆西克的中國球迷很搶眼,他的雞冠頭很欠揍也很可愛,但一個烏克蘭壯漢帶過來的一面烏克蘭國旗和一個烏克蘭妹子更搶眼。
我一個從不賭球的朋友,鑒于酒吧氛圍太好,喝了幾口后沒忍住,跟我對賭了100塊烏克蘭的輸贏,我買烏克蘭贏,運氣好,把他的100塊錢贏到了手,這件事讓我高興。我跟烏克蘭壯漢握手慶祝的時候助燃了他的情緒,他忘乎所以地碰倒了酒杯,杯子碎了一地。這100塊錢和烏克蘭人碎掉的杯子能讓我在很多年后記住這天看球的場景,雖然這件事微不足道,但它證明熱量還在宇宙中傳遞,世界還沒有變成銀子。
啰嗦至此該打住,否則扯下去可以寫出百萬字流水賬。我的中心思想是,有熱量傳遞才有故事,有故事才會成老馬定義的“生活”,你不能總是獨自看球。
我對未來世界仍有巨大期待。我女兒還不愛看球,我期待以后哪天她突然愿意安靜坐我邊上陪我看一場,只為故意哄我開心,讓熱力學老師的預言永不靈驗。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