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語:山河家國,客從何處來?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故鄉,是靈魂安放的地方。特開設“故鄉”欄目,為您講述他們的故鄉故事。
一
1986年,我出生在湖南寧鄉一個叫作老糧倉的鎮子。這里四面環山,一條古老的河流楚江穿倉而過,屬于典型的盆地地貌。
老糧倉,顧名思義,這里曾是歷史悠久的屯糧重地。據史料記載,“老糧倉”之名始于唐代。唐貞觀元年(627年)設立寧鄉縣,取“鄉土安寧”之意。當時的老糧倉盆地一帶是重要的產糧區,四面環山,易守難攻,兼有楚江的便利運輸條件,朝廷于是在望百峰下、楚江之畔修建了大量糧倉囤積官糧,老糧倉也因此得名。
生活在老糧倉的人自稱倉里人,一旦遠走他鄉,自稱為出倉。舊時倉里人要想出倉并不容易,必須沿楚江順流而下,從灘山鋪進入溈江,進而踏入外面的世界。
老糧倉除了盛產糧食,還是遠近聞名的“金銀首飾文化之鄉”。據了解,老糧倉人從事金銀首飾加工起源于宋代。千余年來,這里涌現了許多技藝精湛的手藝人,他們被稱為“章子客”,這門技藝被人們稱為“打章子”。這些“章子客”挑著擔子、握著錘子、帶著模子,走出老糧倉,走出寧鄉,走到大江南北,靠著“打章子”養家糊口,并且發家致富。
老糧倉“打章子”的技藝由父傳子、兄傳弟、叔傳侄,正是靠著這種廣泛的普及和家族式的代代傳承,打響了老糧倉“章子客”的名聲。
手藝人吃的都是辛苦飯,舊時由于交通不便,“章子客”們需要背著厚重的打章箱,一家一戶徒步尋找客人。他們沒有固定睡覺的地方,有時旅社滿了,就只能睡路邊的臺階上。但無論條件多么艱苦,他們始終都沒有放棄這門傳統手藝。
鄧昶:1986年生,湖南寧鄉人,湖湘青年英才、中南大學中國村落文化中心副教授、博士生導師
二
我的父親退伍回鄉后,受我叔叔影響,也成了一名“章子客”。20世紀90年代末,乘著改革開放的東風,老糧倉“章子客”大膽創新,紛紛外出謀求發展,父親亦成為其中的一員。那時,我才十一二歲,跟著母親、爺爺奶奶留守在家里,其間少了父親的管束,那真是“鄉村沃野天地寬,調皮搗蛋狗都嫌”。
童年時期的我屬于典型的放養型,爺爺對我的要求是——是非不得帶進門。記得有一次放學途中,我和幾個小伙伴從路邊的紅薯地里偷挖了幾個紅薯帶回來,爺爺發現后,二話不說先打了我一頓,然后讓我把帶回來的紅薯重新埋回那塊地里。早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知敬畏、存戒懼、守底線的種子就生了根。
我的母親也是一名手藝人,她是十里八鄉有名的裁縫,農閑時,村里人要做新衣都會請她去做。父親不在家,母親去左鄰右舍做衣服時總帶上我,所以我也算“吃百家飯”長大的。
我從小就是“孩子王”,上樹掏鳥窩,下河去摸魚,調皮搗蛋的事沒少干,可是母親總是用她那顆溫柔的心教育我、包容我,也鼓勵我。母親性情溫良,待人和善,多年來我從沒見她和誰紅過臉。
湖南寧鄉老糧倉鎮。
三
我現在在大學任教,主要從事中國村落文化的研究,走上了一條與父輩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這與父親的引導和啟發分不開。父親雖然在家的時間不多,但是對我的學習非常重視。
父親是20世紀60年代生人,在他那一輩人中,他算得上是村里的知識分子。他高中畢業,去部隊當過兵,還外出闖蕩多年,眼界和格局并不限于老糧倉這一方天地。
記得小時候,每到農忙時節,父親總要回家一段時間主持農事。我雖然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但是家人并沒有對我溺愛,春耕、雙搶我都必須協助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上初中時,我已經會駕駛耕田機耕地了。
有一次,我開著耕田機回家的途中,遇到了村里的一個長輩,他笑著對跟在后面的父親說:“哦豁,這個崽不錯,你的班接上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回到家后,這話被父親原原本本地轉述給我。我被父親的話激得心有不甘,難道自己將來只能像父親這樣在家務農,或者農閑時外出“打章子”?于是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考上一所好高中、好大學。這次談話之后,我開始發奮學習,最終也如愿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后來考入自己理想的大學,先后跟隨多位享譽學界的老師學習,便走上學術研究這條道路。
所以在我的認知中,我無比確定,讀書可以成就更好的自己。但是學歷不等于能力,教育也不等于讀書。我所指的讀書不是指“學歷教育”,更不是“死讀書”“讀死書”,被書本框住,而是要通過讀書學習獲取人類智慧、沉淀思想,理解人之為人的意義,實現我們更為長遠的自由生長,發現人生其實有更多的選擇,進而讓我們擁有更多選擇的權利。
《文史博覽·人物》2024年第6期 《鄧昶:我的家鄉老糧倉》
回過頭來看,我認為選擇沒有高低之分,而有主動和被動的區別。我并不認為那些主動選擇繼承父輩“打章子”衣缽的同鄉們有什么不好,相反,老糧倉的金銀首飾加工行業發展態勢良好。
目前,老糧倉在全國各地經營的門店有8000多家,全鎮總人口6.8萬中,從事黃金珠寶首飾加工及銷售的從業者超過了兩萬人,占據全國從事珠寶批發、銷售終端的從業人員一半以上。著名的金銀首飾品牌張萬福、克拉海洋、李家福、長沙銀樓、金六福等的創辦者都是從老糧倉“章子客”起家。
如今,我的很多兒時玩伴,有不少人都接了父輩的班,成為新一代的“章子客”(珠寶經營商)。他們中的很多人也為自己的孩子鋪好了繼承產業的路,當他們讓我這個“文化人”提提對行業、對這些孩子的培養建議時,我著重提了一條——讓孩子們多讀書,多看看外面的世界,這樣他們學成歸來繼承產業,才會有創新,有突破。我們老糧倉金銀首飾加工產業也是在堅守與創新中發展成現在的樣子。
雖然已經走出老糧倉很多年,但是我在骨子依舊認為自己是“倉里人”。每當我因工作需要去不同的鄉村進行田野調查時,我總覺得離鄉民們很近,這是故鄉老糧倉對我源源不斷地滋養的結果,它提醒我村落文化保護不應是自以為是的他者一廂情愿地介入,而是要以老百姓為主體,滿足他們生產生活中對美好生活追求的向往之后,再來談文化的保護與傳承。
口述 | 鄧昶 文| 政協融媒記者 吳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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