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2年8月因抵擋不住英軍攻勢,清廷被迫派出欽差大臣與英方媾和。在南京談判期間,清廷最反感的既不是賠款、也不是割地,而是現今國與國之間交往的基礎性行為 – 公使駐京。
數千年傳承下來的價值觀和天下觀里,皇帝是天下之主,他的皇朝也以“正統”自居。所以歷朝歷代均自視為天朝上國,不承認有與己平等的國家。“中國”之外不是臣服的藩屬,就是需天朝討伐或教化的蠻夷。
外藩使官只有在天朝的恩許下才有資格赴京覲見皇帝,并短期居住以瞻仰天朝威儀。從明朝開始的閉關鎖國,又讓朝廷愈發排斥與外藩接觸,即便是前來朝貢,也會讓其很快離京。英人不稱臣、不入質,還要常駐京師,難道是要監視天朝?這對清廷而言無疑是種冒犯和羞辱。
另外使官覲見皇帝時,該行何種禮儀呢?
天子之下皆為臣屬,而作為臣屬覲見皇帝的正式朝禮只有一種 – 跪拜。因此不用此禮不僅是對皇帝的怠慢,還是對禮制的破壞,而在傳統中“禮崩樂壞”一向被視為皇朝衰敗的標志。
注:當下一些人認為只有滿清才流行跪拜叩首,這種觀點很不準確。實際從西周開始,臣屬朝覲王、皇帝就必須跪拜叩首。而且從周至清,臣屬需要跪皇帝的場合是越來越多,自元朝開始臣子在君前奏事時就已經不能站了。
所以乾隆朝馬戛爾尼使團的禮儀之爭,就不單單是面子和膝蓋的問題,還是攸關國體和禮制的大事。理解了這些原由,就能明白為何南京談判時,英方剛提使臣入京覲見一事,欽差大臣耆英立即以“此事應俟屆期再議”關閉了這個議題。
雖然戰場上制服不了英夷,但清廷也接受不了英夷踐踏天朝的禮制和皇權的尊嚴。為防英國再提駐京或以外交事務為由進京,道光甚至頒下諭旨將大清的外交權授予了兩廣總督這個地方官。
耆英現已調任兩廣總督,各省通商善后事宜均交該督辦理。著仍頒給欽差大臣關防,遇有辦理各省??谕ㄉ涛囊剖录?,均著其鈐用,以昭慎重。
注:此后兩廣總督例行加“管理五口通商事務欽差大臣”職銜,直至第二次鴉片戰爭結束
英國最初并未在意清廷不許公使入駐京師和覲見皇帝,將駐華公使館設在香港,日常也是通過廣州總督署交涉兩國事務。但不久后英國人就覺得“兩廣總督”是他們與大清溝通的障礙。
首先,英國和耆英、徐廣縉、葉名琛三任兩廣總督洽談十年,也無法派官員入駐廣州。其次,隨著十二年修約期的臨近,葉名琛表現出非常明顯的拒絕姿態。這讓英、法、美三國感覺難以和兩廣總督署溝通,也無法實現他們擴大在華市場的核心述求。因此三國均有了向北京派駐公使,直接和清廷溝通、洽談的意圖。
此次重訂條約,朕意以為應須明立一款,使合眾國駐扎中國之大臣,得以居住北京輦轂之下,而貴國不論何時簡派大臣,亦可駐扎合眾國華盛頓都城之內。
1856年美國新任駐華委員伯駕正式照會兩廣總督葉名琛,要求修約談判和入京遞交國書,而且國書中也明確提出了駐京的要求。
葉名琛沒有理會伯駕,后伯駕改至福州通過閩浙總督王懿德向朝廷遞送了國書。結果咸豐大怒,退回了國書并要求王懿德轉告伯駕,“此事應歸欽差兩廣總督具奏辦理”。葉名琛的強硬以及清廷的態度,讓大清和諸強的溝通基本處于斷絕的狀態。英、法兩國遂認為唯有武力才可以打破僵局。
1858年4月,不僅英、法、俄、美四國聯合向清廷發出修約照會,英法聯軍也抵達天津大沽口外海。面對列強的壓力,清廷雖然松口愿意就修約各條與各國展開洽談,但對“公使駐京”咸豐堅決反對。
可告中國與外國往還,總在邊界,惟有屬國,始行進京朝貢,亦無欽差駐京之事 … 至通商地方各有大臣,該夷既來貿易,即當遵照中國章程 ……
從咸豐對協商原則的批復,可以看出他將大清和英、法、美、俄等國之間的關系解釋為簡單的“貿易關系”。這樣既回避了諸國不愿意臣屬大清的尷尬,也照顧了諸強的貿易獲利的述求。
只是咸豐的“兩全其美”,列強接受不了。他們覺得這是“天朝上國”居高臨下的蔑視,進而讓他們愈發的想把大清拉下神壇,所以更加堅持“公使駐京”。
5月20日咸豐再次頒下諭旨,要求清廷代表(譚延襄)轉告美方駐華委員伯駕“駐扎輦轂(公使駐京),礙難允準 … 天朝體制,凡外國人許其進京者,皆系朝貢陪臣”。當天英法聯軍攻占大沽炮臺,并于26日進抵天津。
迫于聯軍的軍事威懾,咸豐任命桂良、花沙納為欽差大臣,前往天津與英、法兩國正式談判。同時咸豐又重新啟用耆英參與談判,幻想靠他的經驗回避公使駐京,“該夷猶未滿意,著耆英酌量,再行允準幾條。或者該夷因耆英于夷務情形熟悉,可消弭進京之請 ……”
注:耆英在1847年承諾兩年后對英人開放廣州城,咸豐登基后對此大為不滿將他革職并降為五品員外郎。
然而英國在“公使駐京”這一條上毫不退讓,被夾在中間的桂良只得求助俄國公使普提雅廷居中斡旋,俄方乘機開出條件《中俄天津條約》。咸豐為免“公使駐京”,不僅同意與俄簽約,甚至愿意接受之前黑龍江將軍奕山私自簽訂的《璦琿條約》以示好俄國。
本日據奕山奏,已會同夷酋木哩斐岳幅,將烏蘇里河至海口等處分界、通商事宜,合約定議。桂良等即可借此一事,告知俄酋 … 今俄國已準五口通商,又在黑龍江定約。諸事皆定,理應為中國出力,向英、佛二國講理,杜其不情之請 ……
這又是咸豐的一廂情愿,因為《中俄天津條約》賦予俄國片面最惠國待遇。俄方更愿意英、法等國能獲取更多的條約權益,這樣自己也可以通過援例更多獲利。鴉片戰爭最慘重的國土損失,也就此被埋下伏筆。
由于此后的談判中英國仍然不放棄“公使駐京”,6月20日咸豐主動做出了一點讓步。他指出桂良如果英國堅持公使駐京,那就的按俄國成例(俄國駐京教士團),“但能派學生留駐,不能又欽差名目”。
說到底列強如果不愿“臣屬”大清,那么大清就不能以“國”待之,或者說攸關國體必須全力抗爭。
由于英方不接受,無計可施的桂良只得逼問朝廷和皇帝,英、法不肯改變要求,是姑為允準?還是通知僧格林沁開戰?咸豐既不下令開戰,也不下旨允準,只是施壓桂良,如果他同意了公使駐京必將從重治罪。
注:這次談判桂良不僅是欽差大臣,還被授予了“便宜行事”之權,原則上是可以自行決定是否簽約的。
于是被逼得焦頭爛額的桂良給咸豐出了個后患極大的主意,先簽約讓英、法退兵,然后把鍋甩在他們這些談判代表身上,不承認和約就行了。這個方法好不好,大家就各抒己見吧。
此時英、佛兩國和約,萬不可作為真憑實據,不過假此數紙暫且退卻海口兵船。將來倘欲背盟棄好,只須將奴才等治以辦理不善之罪,即可作為廢紙。
咸豐以御批“已覽”的方式默許了這個辦法,并決定“先禮后兵”。英法聯軍撤退后咸豐就命令桂良和兩江總督何桂清在上海談判(關稅細則談判)時提出相關修約要求,并愿意以“全免關稅”為交換條件。
由于清廷與諸強簽訂的條約中均有最惠國待遇條款,這近乎于完全放棄關稅。已是戴罪之身的桂良不敢反對,但何桂清不能不勸諫皇帝。他上折陳述已定條約不宜修改以及全免關稅的厲害沖突,建議皇帝“暫緩宣布”。
咸豐反而夾槍帶棒訓斥何桂清是怕免稅后無法借機中飽私囊了,“何桂清受朕厚恩,斷不致別有他意,特恐屬員慮及免稅后,無可沾潤,因而設詞淆惑”。
好在英國非?!肮!?,堅決不同意放棄公使駐京。也好在何桂清也非?!肮!保慌录づ实劾^續上折勸諫。真要是賣掉關稅,大清怕是難以活過同治朝,后續中國的境遇也將更為艱難。
但是咸豐并未就此放棄“公使駐京”上的斗爭,他又在換約上做文章。
咸豐先是要求各國入京換約使團規模不得超過十人、不得攜帶武器、坐轎等,更重要的是“換約之后,即行回帆,不許在京久駐”。后又要求桂良安排各國使團在上海換約,并繼續嘗試修約。
諸強使臣是不是理解咸豐的真實用意,現在已很難考據,但英、法、俄、美四國均不接受在上海換約。只是俄、美兩國的態度行為相對平和,英、法則非常強硬。
其實從那條線路入京換約,都不影響英、法兩國已獲取的條約利益。兩國之所以在這個問題上執拗,除了清廷在談判中的反復導致的不信任,咸豐在“公使駐京”一事上的偏執,也激起了兩國的傲慢。
例如《中法北京條約》第一條就是“大法國欽差大臣于己未年五月進京換約,行至大沽,該處武弁攔阻前進,大清國大皇帝甚為悔惜”,于其說是“事后解釋”,不如說是報復性羞辱清廷和皇帝。
第一次大沽之戰就由此爆發,接受不了失敗的英、法兩國,隨后組織了更大規模的報復,即我們熟知的八里橋慘敗、火燒圓明園、京師淪陷 …… 而“北狩”咸豐仍舊對抗著公使駐京,方法是非常“鴕鳥”的駐蹕熱河至死不返京師。
最后替咸豐解釋幾句,他強烈抵制公使駐京的行為,并不是他愚昧、昏聵看不清局勢和輕重,而是他的職責 – 他是皇帝。
由于千年來的傳統和觀念,朝廷上下基本都反對公使駐京。眾意匯集到皇帝案前,他能視而不見或者撂挑子么?即便他強壓群議,還有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如御史尹耕云所奏“臣不知進京之后,我皇上以何禮見之?使竟不出京,又當以何法逐之?”
想讓各國使臣三跪九叩,前提是能打贏他們,然而事實證明這不可能。讓他們以西禮覲見,那么皇帝還是那個至高無上的天子么?大清還是握有正統的天朝上國么?咸豐不敢想、更不敢去嘗試。
所以他只能盡他所能去阻止或者說換取諸強放棄公使駐京。這個時候不要說什么“為國為民,犧牲小我”,古往今來所有的皇帝沒有一個有這個認知和覺悟,他們有的只是“為自己、為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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