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工作組的來信
武術生實習泄密事件,再度引發了相關投行的重拳出擊與果斷切割。
7月27日晚8點,涉事的頭部投行高度重視,第一時間成立工作組開展調查,目前最新的調查結果是:
經核實,該學生系華中科技大學大一學生,其父親為非公職人員,從未在金融監管部門任職。 經查,該學生進入公司研學系公司投行某團隊負責人違規引入,公司已對該負責人作出撤職處分,并將對投行部門負責人嚴肅問責。 經查,(涉及員工工作筆記等信息)不存在協助財務造假等情況,公司將隨時接受監管部門的監督檢查,確保業務行為依法合規。
這則聲明的措辭嚴謹,三句話分別直擊三個痛點。
第一句話的意思是,坐實王翹楚同學是985大一新生,在澄清其父親身份的同時,卻并未告知王同學其他親屬(例如母親、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姨)的來頭。
這意味著“扒老底”的工作告一段落,剩下的別說了。
第二句話的意思是,確認王翹楚與該投行的關系,是研學生而不是實習生。并在此基礎上,嚴懲將王同學引入的團隊負責人。
而這則聲明的重點,其實是在第三句話。
投行一方面安撫了客戶,暗示蓋子要捂住,不讓IPO的機密外泄;另一方面又是為同行,為監管層,為A股挽尊,希望這破事不要被反復熱炒,導致A股股民情緒激動之下干出什么過激的事情來。
可以說,這家頭部投行的反應是果斷的,勇氣是十足的,當然代價也是慘重的。
很多人可能不清楚,2022年4月,中國證券業協會發布了《證券公司文化建設實踐評估辦法(試行)》,要求建立人員聲譽信息管理機制,維護和積累公司形象。2024年5月,中證協面對媒體采訪時補充:
券商分類評價結果形成前,若公司發生重大聲譽事件,中證協可以在本年度實踐評估中予以扣分或降級處理。
顯然,以王翹楚事件已經導致的“輿情”烈度,足以讓券商在評級中扣分或調級,也足以讓中信建投提前鎖定2024年度的B級評價。
對于中信建投而言,這個后果是很難接受的(unacceptable)——連續三年都是B,不但是“三中一華”里的異類,而且可能引發:
潛在客戶的顧慮。
尤其是在2023年監管層發布“8.28新政”、提出“合理把握IPO與再融資節奏,階段性收緊IPO”以來,A股上市項目舉步維艱、投行從業人員產能過剩。如果因為評級下調而嚇跑了潛在的擬上市客戶,中信建投的投行部將繼續承壓,甚至導致一線員工被迫轉崗或辭退。
無論是出于肅清關系還是緩解事件沖擊,涉事投行都必須發揮主觀能動性,切割與王翹楚的關聯。
所以就凸顯出聲明中的一個關鍵問題:
王翹楚同學,你究竟是實習生還是研學生?
按照我國的相關規定,大學實習生的初衷,是為了讓學生了解社會、提高實踐能力,為將來的就業和職業發展積累經驗;而接受實習生的單位,則根據學生的專業與興趣,為其安排合適的崗位,以便該學生了解和體驗實際工作。
根據要求,單位應當為實習學生提供一定的補貼,保障學生的基本生活需求。相應地,實習生在履行工作職責中、或利用甲方的資源所取得的知識產權成果,權益歸甲方所有。
可見,雖然雙方不構成正式雇傭關系,但實習生與單位的羈絆較深,他們獲得了實習單位的經濟資助,承諾實習期的成果歸單位(甚至寫論文時采用相關工作資料,也必須獲得單位的許可),導致的不良后果通常也由三方共同承擔(包括校方)。
而研學生則沒這么多麻煩,因為研學活動以參觀為主,基本不接觸實務,因而其個人行為后果與公司關系不大(這一點在第二節詳細描述),因而對于涉事投行的影響相對較小。
故而,王少爺是研學還是實習,就成了一個嚴肅的問題。正如哈姆雷特的哲學之問: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大家好,我是參加研學的后浪
2024年1月,中信建投旗下的公眾號“中信建投證券投教基地”發文稱,由中信金控指導、中信建投主辦的研學活動舉行了開營儀式,參與研學的19名學員分別來自同濟大學、中山大學、倫敦國王學院、墨爾本大學等高校。該研學活動有一個響亮的主題:
奔涌吧,后浪!
按照安排,中信建投證券經紀業務管理委員會主任張昕帆先生做了一堂《人生財商啟蒙課》的演講。
之后,學員們參觀了實物展區,了解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證券市場發展歷程,觀看防范非法證券、反xi錢的視頻。
接下來,學員們分組體驗了101分鐘的財富羅盤游戲,通過三張表(損益表、現金流表、資產負債表),了解自己的財產狀況,明白目前所處的階層及未來投資理財和努力的方向。
據悉,接下來幾天,學員們將參觀上交所投教基地、中國證券博物館、北交所投教基地、中信銀行、中信信托、中信保誠人壽、上市公司等,更全面深入地了解中國資本市場發展情況。
根據以上信息可知,參加研學活動的學生以參觀為主,基本不接觸投行實務。
而中信建投官方公號也介紹了研學活動的背景:
2023年8月,中信建投證券企業家辦公室正式成立,這是落實“高端客戶”戰略的重大舉措,旨在為客戶提供專業、綜合服務。
2023年第四季度起,中信建投主辦了多期研學活動,招募對象為:
中信金控企業家辦公室客戶子女(本科及碩士在讀生)。
而這個神秘的“企業家辦公室”,服務的對象以VIP客戶為主,遴選范圍包括中信建投的投行、經紀和機構三個核心業務條線,以及固定收益部、研究發展部、證券金融部、衍生品交易部、資產管理部以及中信建投基金等十一大業務部門。
有業內人士指出,針對VIP客戶子女提供研學活動,是一個“合作共贏”的事情。
從投行角度看,有從業人員隱晦地表示:
在特定的場合中,投行團隊負責人需要把隊伍壯大,讓客戶看看部門的氣勢,這就需要一些帥氣的年輕人,一些見過世面、談吐不凡的年輕人,這都是拿項目的加分項。這個過程也不存在什么合規問題。
在營銷上,投行以研學的名義募集VIP客戶開保時捷的大一新生,在理論上是可行的,在實務過程中也很:
漲臉。
這道理俺們都懂,介就是小紅書上集美們熱議的:
山豬吃不來細糠。
而投行部門的一線反饋也不錯。例如有“帶教老師”表示,甚至有從國外過來的年輕人加入團隊,出場和大明星一樣,有保姆車接送,他們參加公開性活動(例如路演,例如啟動閉幕的慶功宴)時舉止得體,毫不怯場,給各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是好事,對不對?
而從高凈值客戶/VIP人士的角度,讓年輕人提前見識高端金融的運作過程,能夠增長見識,增強對資本市場的理解,提高風險防范意識,并助力學員樹立正確的價值觀與理財觀…
這同樣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總比無所事事瞎折騰靠譜!
當然,研學活動也有自己的規矩,參與的學員并不是無法無天的“龍傲天”,他們要接受帶隊老師的各項安排,通常不接觸投行一線部門的實務操作,也不敢讓他們接觸實務——能不添亂,也不浪費帶教老師的時間與精力,那一定是極好的。
所以,投行的研學活動是一個雙方都滿意的盛會:投行部門人盡其才,研學的年輕人怡然自樂。
甚至活動結束后很長一段時間,參與研學的年輕人還在節假日給帶教老師發祝福,對投行的歷練津津樂道。
但研學活動之所以其樂融融,是因為投行的定位很明確:
年輕人是過來體驗生活的,不是來熟悉打工流程的。
相比之下,投行對實習生的要求是不同的:投行需要實習生分擔一些基礎的工作,實習生需要接觸實務,為日后金融民工的職業生涯熱身。
在上文提到的《每日經濟新聞》的采訪中,多家券商均承認,券商的投行部素來有接收優秀實習生的傳統,且投行的工作性質與特點,決定了用人單位在挑選實習生時,有著更高的門檻規定。
例如券商投行部門的工作節奏極快,對實習生都有一定的專業要求,基本上都是出自金融、法律、財會等相關專業,且熟悉專業知識的高年級大學生(通常是大三以上以及研一的學生)。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實習生要參與一線部門的實務,要與正式員工一起協作。
一方面,對于投行部門而言,時間就是生命,每一個事項推進都必須踩在時間點上,一旦錯過就是數十萬、上百萬的損失。實習生雖然不參與重要的工作,但分配的事務也不能掉鏈子。
另一方面,投行部門通常比較精悍,一個IPO團隊通常是十來個人參與,大項目也只安排20-30人,參與項目的人員還可能同時跟進幾個項目,因而一線員工實在沒有足夠的時間與精力指導頭腦中“一片空白”的大學新生。
例如《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電話采訪多家券商時,某頭部投行的資深保代就直言不諱地指出:
讓一個非金融、法律等專業的學生來投行部門實習,在我們這里不會存在,我們投行要求還是比較高的。
由此觀之,以體育特長生身份進入985大學的王翹楚,其實很難達到投行實習生的門檻要求。
一方面,王翹楚似乎沒有“學霸”人設,不是先知先覺的所謂天才。
例如王同學的體育特長是武術,主要成績是參加2024年6月舉行的亞洲大學生武術錦標賽,獲得男子傳統拳術金牌和傳統單器械南刀銀牌。但這個運動會只有文萊、馬來西亞等12國共400余名運動員參賽,運動會共設置80多個項目,獎牌數量超過250塊。你掂量掂量這獲獎概率?
例如王同學作為武術特長生,以“不低于北京市二本線的65%”的條件進入湖北某985大學。已知2023年北京本科分數線是448分,王同學只需要考到292分即可提檔。而當時華科在北京的投檔線是:
642分。
再例如,王同學在華科的學籍隸屬于公共管理學院,目前是大一新生,似乎也不符合投行實習相關專業、相關學籍的要求。
王同學視頻里,曾拍攝到他工位上擺放的《金融學》。這本書由Zvi Bodie編寫,放在經濟學、金融學專業中也算得上比較深入/晦澀的大部頭,一般是有了其他課程基礎后,在大三下半年或者大四上半年才開設的核心專業課。
一個公共管理學院的大一體育特長生,大概率看不懂這本書…
好了,根據以上公開資料和背景知識,又到了邏輯推演的思維體操時刻:王同學究竟算研學,還是實習?
一個自然而然的邏輯是這樣的:
邏輯I:結合王同學的教育背景與社會經驗,他不能通過券商招募實習生的硬性要求,也不能勝任投行實習生的工作,因而更貼近于投行研學活動的條件。
通常而言,投行IPO部門的核心工作輪不到實習生來做,而項目上的一部分基礎工作,例如盡職調查又發包給了外包服務公司,因此投行基層員工與實習生主要負責客戶供應商走訪、收發詢證函、打流水、穿行測試、底稿整理等業務。
這類基礎性工作的難度不大,但工作繁瑣,考慮到時限要求的話,總體工作量很大。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難度不大”的評價是針對老員工而言的,因為他們有扎實的專業基礎與豐富的應對經驗,面對繁瑣工作中出現的千奇百怪的幺蛾子,都可以歸類總結快速解決。
但對于新手,尤其是金融概念全無的實習生,要理解這些表象下的業務性質,不啻于無字天書,需要隨時查看各種專業書籍與法律法規。
因而從準入門檻與業務要求看,王同學的研學身份,似乎比較合理。
但邏輯I有一個致命傷:
如果王同學是研學生,為什么可以接觸IPO實務,手頭擁有最前沿的會議記錄?
眾所周知,能在投行IPO部門站穩腳跟,并充當“帶教老師”的一線員工,基本都在項目上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個個都情商在線、社交技能拉滿,堪稱“人精”,怎么可能把機密材料發給研學生當八卦看?
至于通過正規途徑招進來的實習生,因為有著專業基礎,帶教老師只需要提前叮囑一些竅訣,在項目上做一些走訪供應商、參與審計的工作,基本不會出問題。
只有對那些注定將派往項目現場刷經驗的實習生,帶教老師才會提前發放最新資料,耳提面命地叮囑項目的要點。其目的并不是指望實習生開竅后在項目上幫上忙,而是要讓他們擺脫“啥都不會就會添亂”的萌新狀態,在現場別丟臉,防止客戶產生“這幫人不專業”的看法。
所以,另一個看似離譜的邏輯推演反而有合理性:
邏輯II:王同學是真的想上進,或者真的想刷投行實習經驗,但他不能通過券商實習生的招募要求,因而就通過非正規的流程(例如投行研學活動)進入了IPO部門,然后被老員工強行傳功,三花聚頂,五氣朝元。
(以下省略157字)
某位投行IPO部門的保薦代表人表示:
要開實習證明的實習對專業有要求,如果所謂研學不需要開證明的話,那就無所謂有什么專業背景了。
而中信建投工作組通報中,也間接證實了以上邏輯:
經查,該學生進入公司研學系公司投行某團隊負責人違規引入,公司已對該負責人作出撤職處分,并將對投行部門負責人嚴肅問責。
順便說一句,作為頭部投行的團隊負責人,個人年收入這一塊自然不低,因經濟原因參與貓膩事件的可能性很低(例如,犯不著因為幾萬十幾萬的“好處”而違規引入王同學)。因此王同學的家庭背景,其實很有說法。
不過這不是本人探討的重點,我們需要嚴肅地指出:
對于涉事券商,關于王同學研學身份的表述,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它可能符合實情,但暴露了部門高管違規引入的事實,也可能是借著研學途徑,違規招募實習生。
無論哪種情況,這都暴露了該公司在勞動合規性、工作流程、內部控制等方面的漏洞,對公司甚至行業聲譽的影響,不亞于“中金小紅書”事件。
我們知道,自2022年7月“中金小紅書”事件發酵以來,證券行業加強了對正式員工社交賬號的管理,明確規定不得泄露工作內容與機密,不得展示公司LOGO等內容。
此次王翹楚事件,其實是暴露了近年來券商行業存在的“小黑工”問題,也就是通過非規范渠道引進的實習生。我們希望券商以及有關部門以此為契機,加強對管理漏洞與風險的管控。
從這個意義上說,武學特長生王翹楚整頓金融業,也算是歪打正著,有其積極意義。
?真少爺從不回頭看爆炸
按理說,事件爆發后,涉事券商的處置很果斷,媒體的反應也較為溫和。
例如從一開始,財聯社的報道就比較“中正平和”,還煞有介事地讓記者高艷云連線當事人,發布了王同學的道歉聲明:
本人已經深刻認識自己行為過失,對自己的過失深表歉意。本人在發現自己的問題后,已第一時間將相關視頻從個人賬戶上撤下,也懇請大家不要再轉發,我會從中深刻反省,汲取教訓,也懇請大家給予諒解。
但在7月26日深夜,《新京報》記者也聯系了事件當事人。當事人稱,本人沒有做過任何的聲明道歉:
我沒做過道歉,是中信建投正式員工把這些東西給我當學習材料的,而且沒有任何人跟我說這些是需要保密的,我一個實習生,人家怎么會把機密給我?
王同學這置身事外的態度,嫻熟的“否認三連”,直接把深處漩渦中的其他利益相關者干懵了。
代發道歉聲明的財聯社高記者有口難言,這是算報道事故呢,還是算虛假新聞?
涉事投行就更不用說了,出事第一天就因“違反合規性”被開除的帶教老師、出事第二天因“違規引入”而被撤職的團隊負責人,以及“負有領導責任”而被嚴肅問責的投行部門負責人,甚至包括該投行向高層述職的董事長、緊急成立的內部工作組…都集體沉默了。
甩鍋的見多了,甩不粘鍋的很少見啊。
對于王同學而言,他或許覺得自己和這些人,甚至這個社會毫無關聯,因為他蔑視它最根本的規則,而且也不指望所謂的“直面內心”,因為他對內心最基本的反應一無所知。
而對于其他人而言,現在,大家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晚,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心扉。
他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清奇,如此荒謬,覺得自己過去也許是幸福的,但將來再也幸福不下去了。
正如加繆在《局外人》里所言:
為了讓一切有個了結,為了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獨,我還是希望我被處決的那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用仇恨的喊聲來歡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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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Jul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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