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過最好的一本書是《越過山丘》,作者是我的前同事邱兵先生。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雖然叫他前同事也不算撒謊,但我們的級別實在相差太大。在我們共事的漫長歲月里,他長期是CEO,我長期是最基層的員工。我說邱先生是我的前同事,就像淘寶客服說馬老師是自己同事一樣。雖然這不算說謊,但總感覺你有點往臉上貼金。
邱先生有很多標(biāo)簽,比如,高考狀元、復(fù)旦高材生、中國媒體圈最動人的一支筆、東方早報和澎湃新聞的創(chuàng)始人等等。
但他最讓我羨慕兩點是,快六十歲了,依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一個精英知識分子圈子里,難得地保留了一些“二流子”氣質(zhì)。
如果你也已經(jīng)步入中年,生活中也有很多不如意與身不由己,不知道何以自處,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那我推薦你讀一讀這本書。最起碼,書里的那些故事,能讓疲于奔命的你,在紅塵中,稍微喘口氣。
1
邱先生出生在重慶巴南的長江邊上,是家里的老三,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
他的姐姐名字叫“虹”,是鎮(zhèn)上遠(yuǎn)近聞名的漂亮姑娘。
1976年的一個夏天,虹一個人在家里哭。小邱問她原因,她說,家里沒有錢供她和哥哥兩個人讀大學(xué),只能供一個,所以,過完暑假,她就要去念中專了,讀完能早點工作掙錢養(yǎng)家。
“可是,你的成績比哥哥好很多呀?”
“那有什么用。”
就這樣,虹去念了中專。
畢業(yè)后,她被分配回了鎮(zhèn)上絹紡廠工作,那天,小邱見到她大包小包地搬回家,非常震驚,忍不住問她說:“我們努力讀書的目的不就是離開這個窮地方嗎,你為什么又回來??”她說:“工作很不好找,能進絹紡廠已經(jīng)不容易了。?”
說著,她又流下了眼淚。
那時,小邱剛上初中,一夜無眠。
多年以后,他這樣描述那個無眠之夜的感慨:
三個孩子中最優(yōu)秀的一個,現(xiàn)在回家了,開始了她一眼望得到盡頭的人生。本來,我們?yōu)樽约涸O(shè)定的人生目標(biāo),都有同樣的四個字:展翅高飛。
虹是個好姐姐。
工作后的工資,她全部交給父母,一直支持哥哥和弟弟兩人念完大學(xué)。
后來,他嫁了人,姐夫是絹紡廠的帥哥,善良、真誠,全家人都很喜歡他。再后來,絹紡廠在滾滾的時代大潮中倒下,姐姐一家失去了收入,生活拮據(jù)。他們的兒子念小學(xué)時,回家的路要走四十分鐘,有一天崴了腳,問三輪車夫車費多少,說要一元,小孩子咬了咬牙,踮著腳花了一個多小時走回了家。
姐姐一家沒有房子,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小邱看得出兩人的慚愧。大學(xué)暑假,小邱回家。有天晚上,姐姐跑進了他房間,坐在床邊說:“學(xué)習(xí)累不累?錢夠用不??”
小邱說:“姐,你們住在家里是應(yīng)該的,你為這個家付出了那么多,相信以后會好起來的?!?/p>
幸運的是,姐姐和姐夫是同一類人,這類人有個特點,從不怨天尤人,從不指望被救,總是努力自救。
后來,他們開始做點小生意,生活有了改變,有了自己的房子。兒子順利大學(xué)畢業(yè),結(jié)婚生子,姐姐不易的一生,總算苦盡甘來。
2022年一個夏日,虹一歲多的孫子被送進了ICU,后來被診斷為先天性糖尿病,需要終身注射胰島素。得這個病的概率是百萬分之一,很不幸,命運的灰塵再次落到了虹的頭上。
那年年底,他們的母親去世,九十三歲的父親一個人生活在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哪里都不愿去。這時,哥哥已經(jīng)去世,小邱遠(yuǎn)在美國,照顧父親的重任,再次落在了已經(jīng) 60 歲的姐姐的頭上。除了要照顧父親,她還要照顧自己的婆婆,要照顧孫子孫女。她的家和父親的家之間,單程要一個小時,每周,她都在這條出租車加輕軌的道路上疲于奔命。
春節(jié)的時候,小邱對姐姐說:“姐,我們好像有吃不完的苦,從沒等到甘來的時候?!?/p>
姐姐說:“亂講,還記得你講的人生目標(biāo)不?做個好人。我想我差不多能完成這個目標(biāo),所以我睡得著,吃得香,偶爾跳跳廣場舞,完美!”
父親的老房子窗口對著半山腰,夜色來臨的時候,每過五分鐘,會有一列燈火通明的輕軌列車從北向南高速掠過,零點五秒之后,另一輛反方向的列車經(jīng)過,它們穿插成暗夜里的一道彩虹。
那是姐姐每天乘坐的交通工具,是她穿越風(fēng)雨的人生。幸運的是,它未被黑暗湮沒,它亮著光,繼續(xù)向前。
這個故事,出自這本書的自序,名字叫《虹》,和帕慕克老師一樣深刻。
在自序的最后,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小邱說:
我要寫一本深情、樸素、樂觀的書,方便我的家人閱讀;我要寫一本歲月的書,記錄我們受過的苦,付出的愛,穿越過黑夜的平凡人生。
這是我讀過的最動人的自序之一。
越過山丘
2
很早之前,我就特別喜歡邱先生的文字。他的文字里,不但有濃濃的理想主義氣質(zhì),也有淡淡的市井情懷,更有他獨特的、充滿智慧的“邱式幽默”。
這本書里收錄了他最早打動我的那篇《我心澎湃如昨》,這是澎湃新聞的發(fā)刊詞。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有勇氣,在一個官方新媒體項目的發(fā)刊詞里,講自己遙遠(yuǎn)的青春故事,然后注入悠揚的感慨和淡淡的憂傷。
從他的文字里,你總能讀到沉溺在舊時光里的感慨和不足與人言又回味悠長的淡淡憂傷。
在這本書里,邱先生寫了自己的母親。
她是個孤兒,全家十三口人都死于 1941 年日軍對重慶的大轟炸。
后來,他的母親成了一名人民教師。這么多年,她講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不要活得像熱鍋上的螞蟻?!?/p>
2022年的12月27日,她在ICU中去世,她的兒子遠(yuǎn)在美國。去世前的幾個月,她一直沒有下樓,他的兒子常常去瓦爾登湖畔,和她視頻。
那個瓦爾登湖,就是梭羅寫過的那個瓦爾登湖。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漫長的告別》,文章的最后是一句送給母親的話:
“媽,瓦爾登湖冬天會結(jié)冰的,它會閉上雙眼,冬眠三個多月,然后在春天里醒來。”
在這本書里,邱先生還回憶起 1986 年那個酷熱的夏天,他從重慶坐船去上海的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讀書。
那個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成為了重慶的文科狀元,但他一筆帶過。
母親和外婆去朝天門碼頭送他,在五號碼頭告別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弄錯了碼頭。于是,他丟下外婆和母親,背著一個巨大的蛇皮袋,沿著布滿鵝卵石的河灘朝七號碼頭狂奔,身后傳來母親的呼喊:“兵娃兒,慢一點,來得及!”
小邱轉(zhuǎn)過頭大聲回應(yīng)她:“媽,你放心吧,我會當(dāng)個好記者!”
在之后的日子里,小邱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踐行這句承諾。
他創(chuàng)辦了《東方早報》,創(chuàng)辦了澎湃新聞,頂著壓力,發(fā)出了一篇又一篇震動全國的報道。在洶涌澎湃的短視頻時代,他甚至希望用短視頻去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
我不知道,他怎么評價自己在媒體行業(yè)的這些歲月。但我看到,冬棗樹上一片片理想主義的葉子,散落在這個世界的角角落落。
他也在書中寫了他所經(jīng)歷的如夢似幻的80年代。
他提到自己與老校長蘇步青先生的一面之緣,是在排隊寄信的時候,他因為動作太慢耽誤了別人的時間,被老校長急頭白臉地教訓(xùn)了一句。
現(xiàn)在的我和當(dāng)時的小邱一樣困惑,為什么一個堂堂的大學(xué)校長還要自己排隊寄信呢?
后來,小邱去中青報實習(xí),奉命去中國人民大學(xué)采訪戴逸教授。
他完全不懂戴老師的研究內(nèi)容,人家問他看過什么歷史方面的書,他提到了《說唐》和《說岳》。
戴老大笑,但一句責(zé)備的話都沒說,只是從書架上取了兩本書給他,說:“兩周之后,我們再采訪?,F(xiàn)在,讓學(xué)長帶你去食堂吃點東西。”
兩周之后,小邱提了很多問題,但大多是外行的。戴老師耐心作答了每一個問題,還說《中國青年報》是一份好報紙。
邱先生說:
我的復(fù)旦生涯中,最大的奇跡就是在懵懂無知的年代,意外地、幸運地遇到一些三言兩語、舉手投足就能告訴你什么是風(fēng)骨的人,讓我無論在什么樣的際遇中,總是提醒自己,我應(yīng)該活成什么樣子。3
書里還寫了邱先生的同事和朋友們。
他這半輩子只崇拜過兩個人,一個是齊秦,另一個是沈灝。
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這倆人有什么共同之處?;蛟S,都有上個時代風(fēng)流人物的獨特魅力。
沈灝曾參與過《東方早報》的創(chuàng)辦。
二十年前,邱先生問大家:“上海本地新聞這個欄目叫個啥名字?”
他們說:“叫‘大都會’?!?/p>
“為啥?”
“因為是沈灝取的,因為《紐約時報》就是這么叫的。”“因為上海就是夢想的都會。?”
后來,《東方早報》變成了澎湃新聞,大都會新聞部好像一直都在,那是個特別光彩照人的名字。
《東方早報》
辦《東方早報》的第二年,邱先生因裝修房子在陸灝先生家借住了大半年。陸灝那個時候做了《萬象》,是沈昌文先生一樣的人物。
難得的休息日,邱先生主要是在自己房間里看《亮劍》、《歷史的天空》之類的抗戰(zhàn)劇,陸先生則在家里舉行文化人的聚會。
如果說上海是文化人的碼頭的話,那陸灝家的客廳差不多就是和平飯店。除了梁文道,客廳里竟然還有阿城先生。
后來,在邱先生的邀請之下,被譽為“威海路梁朝偉”的陸灝去《東方早報》做了《上海書評》欄目,直到現(xiàn)在,這依然是中國最好的書評欄目,或許不需要加之一。
邱先生說:
我們逆水行舟,奮力前行,卻總是被推回到往昔的歲月?!稏|方早報》的二十年,這個國家的二十年,我們每個人的二十年,到底留下了什么?我想,拋開那些浮華世界的種種,一定有這人世間最寶貴的三個字:寬容、愛。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曾經(jīng)飄落在我們肩上的》,在這篇文章里,我才知道,葉檀女士曾經(jīng)是《東方早報》的評論部主任。
提到沈灝先生的那篇叫《流動的圣節(jié)》,都是特別好的標(biāo)題。
東方早報·上海書評
在這本書里,邱先生還寫了兒時的玩伴黃辣丁,還寫了我們共同的前同事徐老師,還寫了他的哥哥和父親,甚至寫了他的相親對象。
都是一個一個平凡的人,在這個光怪陸離的流量時代,這些故事不夠狗血、不夠離奇,也不夠刺激。
但這些人都足夠善良、足夠溫暖也足夠篤定。
邱先生寫前相親對象的那篇文章叫《所有我們看不見的光》,我特別喜歡這個標(biāo)題。這本書,就是把那些我們不曾看見的光,鋪到我們眼前。
邱先生的太太覺得沈顥心中肯定有時住著一個孩子,而老邱心中,一直有個二流子。
我特別喜歡邱先生文字里散發(fā)出來的二流子氣質(zhì),上一個具備這個氣質(zhì)的人,是“躲避崇高”的王朔,再往前數(shù),是蘇東坡先生。
只不過,與他們相比,邱先生的二流子氣質(zhì)更具網(wǎng)感。用網(wǎng)絡(luò)黑話來定義的話,邱先生是“賽博二流子”。
祝邱先生的新書大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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