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李東 實習記者/李思涵

編輯/石愛華?

2020年5月18日，普集派出所接女大學生高凡裸聊后遭威脅的報案

2021年4月，山東濟南警方破獲一樁強奸案。案涉8名女大學生，其中兩人懷孕流產。檢察機關辦案過程中發現，早在嫌疑人作案初期，就曾有人報警，但案件因管轄權、移交問題等原因疑似被擱置。

2023年，隨著強奸案審理終結，最早接觸嫌疑人的辦案警察也被以“玩忽職守罪”訴至公堂，其背后暴露的案件移交問題，也隨著偵查的深入逐漸清晰。

女大學生裸聊遭威脅

“線索”最早出現在四年前。

2020年5月16日晚8點左右，一個昵稱“姜瑤”的網友想要添加高凡為好友。高凡是山東一所大學的在校生，“姜瑤”自稱是比她大一年級的學姐。因為同在學校的“互助群”里，高凡沒有懷疑學姐身份，通過了好友驗證。

高凡事后向濟南市章丘區警方敘述了與“姜瑤”接觸的過程。

兩人剛開始聊天，“姜瑤”就提到自己在做“陪人聊天”的兼職，并問高凡，想不想做兼職掙點錢。“聊聊天就能掙錢？”高凡不相信，反問具體怎么聊，能給多少錢。“姜瑤”稱，聊夠時長就給錢，具體多少需要在聊天時自己與老板談。高凡將信將疑時，“姜瑤”承諾會給2000元報酬，并發來老板的社交賬號，讓高凡直接談。

高凡加了老板好友，起初，老板問了她一些基本情況，十幾分鐘后，讓她開視頻裸聊。在高報酬的誘惑下，高凡答應了，但隨著對方要求的尺度越來越大，20分鐘左右高凡掛斷了視頻通話。

在高報酬的誘惑下，高凡開視頻裸聊，圖為裸聊視頻通話示意圖（資料畫面/圖文無關）

17日早上，老板說把報酬給了“姜瑤”，高凡在社交賬號上找“姜瑤”索要報酬，未得回復。18日上午“姜瑤”回復說，自己也是在網上找兼職找到了這個老板，被錄了裸聊視頻。老板讓她去陪住幾天，如果不配合，將把視頻發上網。“姜瑤”稱自己是這么做的，也勸高凡照做。

之后，老板發消息給高凡，讓她到山東省淄博市沂源縣陪他幾天，否則將會把她的裸聊視頻發給其父母和同學。高凡稱，自己當時只是想通過裸聊賺點錢，沒想到這樣。“姜瑤”勸她去跟老板發生性關系后她開始感到害怕，在家人的支持下，她決定報警。

2020年5月18日，高凡來到濟南章丘區普集派出所報案，所長寧利軍當班，他在接待高凡期間，老板打來電話，催促高凡到淄博沂源，還發來一段裸聊視頻說“如果報警，將不惜一切代價讓你身敗名裂”。這一通話和聊天內容被民警用執法記錄儀記錄。

高凡告訴警察，自己沒有見過“姜瑤”和老板，也不知道兩人的真實身份和關系。高凡將聊天截圖和社交賬號注冊相關信息提供給了警察。

接案的警察寧利軍說，因不清楚案件的定性，他向章丘公安分局法制科匯報了情況。法制科建議先以行政案件立案，如果調查進一步發現涉嫌犯罪的線索，可以轉立為刑事案件。5月18日下午，普集派出所以“高凡被威脅人身安全”為由，行政立案。

立案當天，章丘公安分局網警大隊兩名警察至派出所詢問了報案人高凡。在寧利軍的講述中，網警提取了相關電子數據，并表示需要研判后再做進一步處理。

高凡離開派出所時，寧利軍告訴她，如果去淄博沂源的話，不確定性太高，派出所人手不夠，保證不了高凡安全，勸高凡不要去沂源，并將自己的手機號留給高凡，讓她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電話聯系。

沒走程序的“移交案件”

在案材料顯示，章丘區公安分局網警大隊經過兩個月調查發現，“老板”的社交賬號兩個月內未有過登陸，但“學姐姜瑤”的社交賬號在沂源縣兩個不同的地方登陸。

在淄博市沂源縣公安局網警大隊支持下，章丘警方發現，7月上旬，姜瑤社交賬號登陸地之一為沂源籍男子李德強家。警方懷疑李德強就是幕后“老板”。

7月14日一早，濟南市公安局章丘區分局普集派出所辦案警察胡文禮帶著“高凡案”相關材料，與章丘區公安分局網警大隊警察趙長健、王允峰一起從濟南市章丘區出發，趕到淄博市沂源縣。

在沂源縣公安局南麻派出所民警配合下，一行人找到了李德強。警察準備把李德強帶出家門時，發現陽臺上還蹲著一名年輕女子，名叫王夢。兩人一并被帶走。

當天中午，章丘警方在沂源縣公安局南麻派出所詢問室，對李德強進行了訊問。筆錄顯示，李德強稱，他在大學生互助群里看到王夢發消息，故意搭訕，進而邀請王夢來沂源玩，且住在了他家。

他承認與王夢多次發生性關系，但稱王夢是他的女性朋友，他主動提出發生關系時，王夢沒有反對。

濟南章丘區警方于當天下午2點49分至4點20分對王夢詢問。王夢稱，自己是山東一所高校的在校大學生。王夢陳述的事發經過與高凡報案時所述事發經過基本一樣，她也不認識李德強，被威脅才到的沂源。

王夢稱，李德強以“將裸聊視頻發出去”威脅她后，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去見了李德強。截至警察到場，她已經在李德強家5天，且與李德強多次發生性關系，“都是李德強要求的，腦子一片空白，不敢反抗”，王夢稱。

訊問時，李德強否認曾用社交賬號聯系過高凡。

根據在案材料記載，面對辦案過程中出現的新情況，章丘區公安分局網警大隊警察趙某健與“高凡案”主辦人寧利軍聯系并一一告知。寧利軍認為，沂源是犯罪嫌疑人居住地，也可能是犯罪即遂地，應由沂源警方處理李德強。

按照趙某健向檢察機關的說法，章丘分局法制科最終認為王夢涉嫌被強奸案應由沂源警方管轄，讓趙某健三人將“高凡案”一并移交沂源警方。趙某健說，辦案的三人把王夢、李德強的筆錄以及“高凡案”的報案材料交給了沂源警方，隨后返回。

案件材料顯示，胡某禮回章丘的第二天向寧利軍匯報了辦案情況。寧利軍看到“高凡案”原件被帶了回來，問胡某禮怎么把原件拿回來了？胡某禮解釋說，復印件已由趙某健交給沂源警方，等沂源結案，拿個結案報告就行了。

事實上，根據公安機關辦案規定，無論是行政案件還是刑事案件，移交案件都需要在公安辦案系統中提交“呈請移送案件報告”，由分管局長審批后，生成“移送案件通知書”。之后，移出單位需把移送案件通知書和案件相關材料，一并移交有管轄權的公安機關，并上傳“接收案件回執”，才算正式移交了案件。跨縣市移交的，線下辦理移送案件相關文書。

寧利軍稱，他雖然在一線辦案多年，但從未遇到過案件移交的情況，不清楚案件移交流程。他覺得，同事交接完材料后案件已經移送給了沂源縣公安局刑警大隊，自此就再也沒有過問。

嫌疑人被放再犯新案

在案材料顯示，此后的大半年時間里，高凡沒再收到任何案件消息。章丘普集派出所的部分辦案人員也調整了職務，其中寧利軍調任章丘公安分局特巡警大隊，任副大隊長。

直到2021年4月中旬，濟南市市中區公安分局辦案警察突然到普集派出所，要調取“高凡被威脅人身安全”的行政案件。當時，李德強因涉嫌強奸罪，被市中區公安分局立案調查，李德強歸案后供述稱，曾威脅過高凡和王夢兩人。因為市中區公安局找不到王夢的相關材料，遂來到普集派出所調取“高凡案”資料。

寧利軍告訴深一度，他得知情況后才意識到，“高凡案”一直未結。2021年4月20日，他與胡某禮來到沂源縣公安局刑警大隊詢問案件情況，復印了沂源警方對王夢所做的筆錄。此時他才知道，沂源警方就李德強涉嫌強奸王夢一事，最終沒有立案。

從筆錄中可以看到，王夢放棄追責，可能是案件沒有立案的原因之一。

筆錄顯示，2020年7月14日下午，章丘警方離開后，王夢又接受了沂源警方的詢問，筆錄中，她敘述了李德強與她在社交賬網絡上聊天的經過，也提到了裸聊、被脅迫到沂源并發生性關系的事。

但她又說，李德強沒有說過將裸聊視頻發到網上，沒有威脅她，發生性關系是她自愿的，不告李德強侵犯她。王夢還稱“不愿意做身體檢查，有拒絕做檢查的權利”。

這份筆錄制作時間是2020年7月14日下午4點48分至5點10分，詢問人員是沂源縣公安局刑偵大隊侯某富和網警徐某慶。對于王夢兩次口供陳述內容矛盾的情況，在案材料沒有記載原因，也沒有記載沂源警方的追問。當天傍晚，王夢被辦案人員送到沂源一家賓館暫住，李德強自己離開了沂源縣南麻派出所。

北京京本律師事務所律師連大有認為，涉嫌刑事犯罪的案件，除“告訴才處理”的特殊情況外，被害人不告狀只能作為對嫌疑人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的一個情節，不能成為警方終止偵查的理由。

另外，依據公安機關執法辦案規則，當事人筆錄內容存在矛盾的情況下，辦案人員應查找相關的聊天記錄、視聽材料等載體，進行勘查、檢驗、提取相關痕跡等客觀證據，去證實或證偽其中一份筆錄，以查清真實情況。

在案材料顯示，章丘警方在當天翻看過王夢的手機，但與李德強的聊天記錄都已經被刪除。在章丘警方離開后，沂源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到李德強家里找到了一個手機，但“手機軟件系統損壞了，無法開機”。

連大有向深一度介紹，電子設備損壞并不代表電子設備中所儲存的數據無法提取。損壞的手機應送到公安技術部門進行專業檢測，能提取儲存數據的要依法提取，不能提取的，應由公安機關技術部門出據相關無法提取數據的書面說明。書面說明應當入卷。

寧利軍說，沂源警方沒有向章丘警方告知過后續辦案情況，直到看見筆錄他才知道。

在沂源縣警方協助下，章丘警方將嫌疑人李德強帶回屬地南麻派出所進行詢問，并做了筆錄

深一度獲得的材料顯示，李德強離開派出所大約3個月后，再次讓王夢到沂源陪他，王夢害怕裸聊視頻被發出去，再次去到沂源與李德強發生性關系。

根據濟南市市中區公安分局查獲的情況，自2019年9月至2021年4月，李德強以類似手段共作案8起，致兩人懷孕流產。其中三名被害人因報警或舉報，李德強未得懲。高凡的案子是已查實案件中的第二起。

2021年4月9日，市中區公安分局刑警四中隊民警在沂源縣綜合執法局將李德強抓獲。此時，李德強以高報酬為幌子，已誘騙第8名女大學生與其裸聊并錄屏。

派出所長不服判決提出申訴

在案材料顯示，李德強出生于1996年。2020年9月被淄博市沂源縣城市管理執法局聘為協管員。

濟南市市中區公安分局抓獲李德強后，從他工作用的摩托車儲物箱內找到一部手機，并從中提取到相關的裸聊視頻及相關聊天記錄等電子證據。這些證據證實，介紹工作的學姐“姜瑤”和“老板”實際都是李德強。

2021年12月30日，李德強被濟南中院一審判處強奸罪，獲無期徒刑。這一判決獲山東高院裁定維持。

深一度獲得的材料顯示，李德強涉嫌強奸案的公訴方濟南市檢察院，自2021年8月底開始，就“高凡被威脅人身安全”一案辦理情況，陸續向相關辦案人員及被害人進行詢問，調查辦案情況以及該案移交的問題。

詢問筆錄顯示，章丘市公安分局普集派出所寧利軍、胡某禮及網警大隊警察趙某健、王某峰都稱案件已經移交給沂源警方辦理。趙某健說，“最終移交案件”是他與章丘市公安局法制科民警電話溝通后，按法制科的意見移交的。但法制科的負責人向檢察院稱，沒有人問過案件移交的事情。

趙某健還說，當時接收案件材料的人是沂源縣刑警大隊的刑警侯某富，他還叮囑說“移交過來的行政案件也歸你們辦了”。但被檢察機關詢問時，侯某富有兩種表述，他先回答說，記不清移交給派出所還是刑警隊；再被詢問章丘警方是否移交案件時，侯某富說“沒有”。侯某富還提到，移交案件需要正式手續，章丘警方沒有移交手續和卷宗。

侯某富被詢問時還強調，沒人跟他溝通過行政案件。當被問到為何接收行政案件復印件時，侯某富表示“不清楚”。

在案資料顯示，2020年7月16日，沂源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將章丘警方給的“高凡案”材料復印件以及沂源警方詢問李德強、王夢的筆錄歸檔，并標記：“配合章丘市公安局調查李德強威脅案經查不夠案件”。就此協助辦案的進展情況，是否要通報給章丘警方，侯某富稱“沒有這方面的規定”。

北京瀛和律師事務所律師胡青春向深一度介紹，根據公安機關相關辦案規定，協助方介入案件時的傳喚、詢問等法定手續，均出自被協助方，異地公安機關請求協助調查取證或者查詢犯罪信息資料的，協作地公安機關應當及時調查并反饋。也就是說，如果沂源公安局是協助方，應及時將案件調查情況及辦理進展反饋給章丘警方。

2022年3月4日，濟南市檢察院以“辦理李德強強奸案過程中，發現寧利軍在辦理“高凡案”中，涉嫌玩忽職守罪對寧利軍立案偵查。

2023年9月15日，平陰縣法院一審判決寧利軍犯玩忽職守罪，免予刑事處罰。2023年12月20日，濟南中院維持一審判決。

兩級法院均認為，寧利軍在辦理“高凡被威脅人身安全”的行政案件中，未嚴格按照規定正確履行職責，導致案件未及時辦理，致使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構成玩忽職守罪。

寧利軍稱，他認可自己處置案件不夠專業，導致辦案過程中存在疏忽，愿意接受紀律處分，但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構成犯罪。寧利軍一直強調，2020年7月14日，沂源警方將李德強放走的事，他并不知情。

寧利軍的辯護人，北京市煒衡律師事務所蔡律師曦蕾透露，因寧利軍不服判決，目前提出申訴。

（因涉及個人隱私，文中高凡、王夢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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