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中舉后,被繼母趕出了家門。
望著地上被扔出來的破碎書籍,江離心痛的猶如滴血。
這些書都是他腆著臉借同窗的書一筆一畫臨摹出來的,臨摹的紙是他去碼頭杠了幾個月的麻袋攢起來的。
當初繼母為了搜刮這筆錢給繼妹買脂粉,硬說這錢是他偷來的,慫恿江老爹將他吊在房梁上毒打,他硬著頭皮咬著牙扛了整整一天,硬是沒讓她拿走半個子。
他一心想著要出人頭地,洗刷繼母繼妹多年的蔑視欺辱。
兒時讀書拼了命的學,凡是出自夫子口中的言論他都一字不漏的記下來。
他的腦子好使,文章一度名列前茅,夫子逢人便夸,江離天姿聰穎將來必能蟾宮折桂。
這可忙壞了他的繼母繼妹。
白天,繼母想盡辦法往他的粥里加巴豆大黃等東西,更有甚者,暗地里向鎮上的郎中打聽,什么藥材最傷人的身子,尤其是大腦。
到了晚上,吹枕邊風更是不遺余力,多言江離不是讀書的料,供他讀書純屬浪費糧食,又言江老爹起早貪黑的做小買賣辛苦,多表心疼之意。
開始,江老爹置之不理,但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江老爹漸漸有些動容。
她的繼妹也沒閑著,找著機會就溜進他的臥房弄壞筆墨紙硯等東西,偶爾將夜壺往他榻上倒。
江離的繼母剛開始給他送藥膳時,江離只以為是她意識到自己將來必成大器,因此做了藥膳討好他,并未多想。
喝了一段時間,他才后知后覺的感到自己的腦子不如從前靈光,夫子講的知識他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快速的理解記憶。
此時懊悔為時晚矣,江離只能壓下憤怒,寄希望于勤能補拙。
別人學習一個時辰他就學習三個時辰,遇到不能理解的,即使夫子給他講解過多次,他依然頂著同窗的輕蔑嘲笑,扯著笑臉問夫子,長期以往,夫子見著他就躲,同窗也講他當笑料。
如此一來,家里的活日積月累起來,繼母的臉色越發難看,已然開始出口成臟。
江老爹念著江離是一根獨苗,承擔著傳宗接代光宗耀祖的重任,對繼母的嘮叨充耳不聞,只能自己辛苦一點,早早收攤分擔家務。
沒想到,繼母不但沒有見好就收,反而越發囂張,見著江離不是橫眉豎眼就是破口大罵。
在繼母繼妹的輪番作用下,江離“不負眾望”,府考落榜。
得知消息時,繼母繼妹臉笑開了花,逢人就上前說江離落榜的事,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整個鎮甚至隔壁鎮都知道有個叫江離的童生府考落榜了。
江老爹一臉化不開的惆悵,將江離叫到跟前,問他今后如何討生活。
繼母立即告知江老爹,鄉下的老房子雖然舊了點,但修修補補好賴還能住人,那十幾畝地也不用典給人家了,江離就是現成的漢子,如此一來,他們就不用再去買人家的糧食蔬菜,江離那就有現成的。
江離“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直言自己該死,辜負了爹對他傳宗接代光耀門楣的重任。
看著江離額上的淤青血跡,江老爹愣了,繼母怒了。
江老爹沒料到一貫清高孤傲的兒子竟會說出如此自貶的話,一時心內五味雜陳。
繼母則暗罵江離陰險,竟然使出苦肉計,夫妻多年,他知道江老爹最吃這招。
見江老爹一言不發,江離繼續磕著頭,順著繼母的話,說他愿意去鄉下老屋,一來可以陪在亡母墳前盡孝,二來能盡自己微薄之力為父親分憂,報答養育之恩,只有一憾,便是不能陪在父親身邊貼身伺候。
說到此處,眼淚噴涌而出。
江老爹看著眼前瘦弱單薄的長子,又聯想到逝世多年的發妻臨死前捏著他的手,讓他發誓絕不能讓孩子受委屈,不由得懂了惻隱之心。
剛要開口讓他起來,自己花些銀子去錢莊當鋪酒樓等地為他謀個賬房先生的差事,卻見江離已站起來,正顫顫巍巍的往外走。
江老爹忙叫住他,問他往何處去?
江離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痕,弱弱道,他去收拾行李,好早些去鄉下老屋,給母親和祖父上墳,告訴他們,自己不孝,府考未過,不能達成祖父入仕的夙愿。
這句話宛如一根鋼針,狠狠扎在江老爹的心上。
當初江離的祖父將入仕的希望寄托在江老爹身上,舉全家之力扶持江老爹一人,為此,江老爹的二弟三弟四妹都活活餓死,五妹幸存下來,也沒能逃脫被賣為奴的命運。
然而,江老爹資質太差,考了十幾次都沒能過縣考,江離祖父不甘心,嚴令江老爹不能放棄入仕的希望,因當繼續加倍努力讀書,直到榜上有名。
江老爹不敢忤逆父親,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考,直到江離祖父埋入黃土,才得以斷了科考之路。
江離祖父咽氣的最后一句仍然是入仕為官,然而氣咽了,眼珠子依然盯著江老爹。
想到此處,江老爹看著江離,眼里燃起希望的光,他爹供了他一輩子,而他兒子只是一次失利,他怎么就犯糊涂了?
江老爹連忙上前拉住江離,他還未開口說挽留的話,一旁的繼母笑顏如花,說他們父子倆以后見面可難了,趁這會兒好好聊聊,她去幫忙收拾行李。
江老爹剜了一眼快步進屋收拾行李的妻子,臉色陰沉,故意大聲說,讓江離好好溫習功課,準備明年再次府考。
繼母精瘦的身子剎時頓住,開始對著江離父子破口大罵,而后哭天喊地,直言日子沒法過了,娘兒倆要出去討飯等,引得街坊四鄰都跑來慰問。
繼母終究沒能拗過江老爹,江離也得以重返學堂。
只是他在家的日子越發難過,江老爹比以往起得更早歸得更晚,繼母越發被待見他,折磨他的手段愈發層出不窮接連不斷。
江離就這樣分分秒秒的熬著,餓了跑去十幾里外的山里找野菜野果子吃,渴了偷偷喝鄰居家的井水,自家的吃食茶水滴點都不敢沾,害怕重蹈覆轍。
受繼母藥膳的影響,加之長期吃野菜野果,江離學習功課時經常頭昏腦脹,精力不濟,第二次府考又落榜。
這次落榜繼母不再破口大罵,看江離宛如恭桶中的蛆蟲,江老爹只嘆著氣,出門做生意了,臨出門前,不顧繼母的謾罵,讓江離繼續努力讀書,準備考試。
年復一年,江離落了三次榜,江老爹越發沉默,眼神黯淡無光,身軀也佝僂許多,繼母已經全然當他是個死人。
江離將江老爹的蒼老看在眼里,心疼藏在心里,回到臥房更是夜以繼日的讀書。
皇天不負有心人,第六次府考終于榜上有名,榮獲秀才稱號,只等三年后參加秋闈,秋闈過了,便有機會進京參加春闈,若是能高中狀元郎,縱然身死也無憾。
放榜那天晚上,江老爹咬牙買了一壇上等狀元紅,繼母做了一大桌菜,為江離慶賀。
桌上,繼母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殷切的為江離添酒加菜噓寒問暖,嘴、手和臉上的笑容沒有停下一刻。
江離應和著,桌上的菜未動一口,他三年后便要參加秋闈,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去賭繼母的品行。
有了秀才相公的稱號,江離在鎮上的財主家謀了份教書先生的差事,每月的月錢勉強足夠他開支,加之繼母也不再為難他,江離的生活終于有了盼頭。
備考環境好,加之沒再碰繼母送來的吃食點心,江離很容易就過了秋闈,中了舉。
江老爹破天荒拿出銀子在家擺了兩桌宴席,請了街坊鄰里來慶賀。
江離想自己一次便能過秋闈,為何不去京中參加春闈?若是祖宗顯靈,能考上狀元郎,也不枉此生。
因此,江離將縣太爺給的主薄差事,讓給了同時高中的同窗,自己則在家安心備考。
繼母對他越發體貼入微,連她自己的親生閨女都不曾如此細致。
好景不長,繼母在江離備考春闈不久后有喜了,郎中把脈說是男胎。
過了兩月,江離讀書之際發現門外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是一個衣衫襤褸的道士,拄著根木棍,看見身懷六甲的繼母,神色慌亂即刻三拜九叩。
江老爹不解,忙問為何對著一個婦人跪拜?
道士答道,他并未跪拜婦人,而是在跪拜未來的宰相老爺,隨后將緣故細細道來。
他說,數月前他演算出天上的文曲星將要投胎轉世,輔助當今圣上為民造福。
而在這幾個月中,他反復多次的推演文曲星降生的地點,最后終于確定就在江家。
江老爹和繼母開懷大笑,自此,江老爹對繼母越發千依百順,依照繼母的意思把鎮上的買賣停了,專心伺候她待產。
有了宰相老爺在肚中,江離這個小小的舉子瞬間礙眼起來。
不過月余,繼母便慫恿江老爹以家中無米下鍋讓江離出去找事做。
江離無奈,只能繼續去財主家教書,然而,繼母卻每月分走江離三分之二的月錢,以貼補家用。
江離心疼江老爹供他讀書不易,雖然拮據,但還是從牙縫里擠出些銀錢給他。
如此一來,江離又得去十幾里地的鄉下找野菜野果。
大雪紛飛時節,繼母果真產下一個男胎,非常常伶俐。
江老爹和繼母越發相信道士的言論,家中一切開支盡緊著繼母和繼弟,江離的日子越發難過。
繼母嫌江離讀書聲太吵,恐驚著嬰兒,時時刻刻找麻煩,江離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一心想著進京趕考,不予理會。
可誰知,有次江離看書時,聽見嬰兒啼哭,良久未停,他于心不忍,便連忙上前將他抱起逗弄。
不巧正遇著繼母從門外飛步過來,一把搶過嬰兒咒罵江離。
多云江離嫉妒弟弟的天資,借逗弄的功夫要摔死弟弟,江離爭辯不過,扭頭不再言語。
繼母卻不依不饒,添油加醋的數落江離花了將近十年的功夫才得了個舉子的名號,不是讀書的料等,而他兒子是天定的宰相。
終于在一個大雪壓了三尺的天里,繼母將江離趕出了家門。
那天呼氣成冰,繼母睡熟了,應當是翻身之際將被子全卷到自己身上,旁邊的嬰兒只裹著薄薄的棉襖,正凍得哇哇大哭。
江離進去添炭火時,正見嬰兒哭得凄凄慘慘,他忙放了炭火去哄嬰兒。
正當他要俯身抱起嬰兒時,忽然想起江老爹曾說他不能親近弟弟。
猶豫之際,嬰兒哭得更凄慘,惹人心疼,江離最終還是決定抱起嬰兒,看著白白胖胖的一團,江離想,他應當很沉,因此起身時用力頗猛,他身形單薄又長期營養不良,猛然覺得眼前漆黑直冒金星,俶而倒下。
念及懷中的嬰兒,江離失去意識之際雙臂緊緊護住懷中,生怕將他磕著碰著。
事與愿違,江離不小心碰倒了炭火爐,爐中未燃盡的炭火掉在嬰兒細嫩的臉皮上,留下一團血肉模糊的傷,伴著一股焦糊味。
繼母醒來見這一幕,哭喊破了嗓子,一腳將炭火爐踹倒在躺地上的江離身上。
江離原本只是有些渾身無力頭暈眼花,這火一燒,瞬間疼清醒了。
繼母顧不得打罵江離,忙抱著兒子去看郎中,他兒子臉上可不能留疤,依據朝廷律歷,臉上有疤者不能參加科舉。
繼母沒想到江離竟如此大膽,她不敢對他做的事他竟然對她兒子做了。
傍晚時分,江老爹和繼母才回家,嬰兒臉上的傷已經處理好了,郎中也再三保證不會留疤,可繼母的氣不減反增。
對江老爹以死相逼,直言若是不讓江離走,她就抱著兒子跳井。
江老爹注視著江離,目光似兩根巨大的石柱,一寸寸在江離身上碾過,最終吐出兩個氣音“走吧。”。
江離心里猶如蟻噬,站在原地低著頭一動不動。
繼母火速將江離的東西摔在地上,書籍在她的扯拽下大多殘缺不全。
天色越來越暗,雪越下越大,江離依舊站在原地瑟縮著,原本單薄的衣衫已被雪浸透,繼母摔完所有的東西,“啪”的一聲將門嚴絲合縫的關上,怕屋里炭火的暖氣躥出去暖著江離。
天完全黑了,江離艱難的撿起地上散亂的書,還有兩月就是鄉試的日子,他一定要出人頭地。
現下當務之急是找個容身之所安心讀書,此刻家家戶戶都關了門,點上燈,飯菜香從窗縫門縫飄出來,江離沒忍住,眼淚奪眶而出。
江離立即抬手擦干眼淚,環顧四周,確定沒人瞧見再繼續前行,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客棧,江離拿著藏在鞋底縫里的五個銅板,局促的走進客棧。
店小二趁著撥算盤的間隙,抬起三角眼將江離全身上下掃了一遍,一撇嘴說天字號一兩銀子,地字號三百銅板。
江離手中的銅板被攥的發燙,踟躕片刻決然出了客棧。
寒風一陣緊過一陣,江離衣衫外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腳早已沒了知覺。
路過一個屋檐時,有只小狗對著他嗚咽兩聲,江離停住腳步呆呆望著它,小狗晃動兩下尾巴,隨之無力垂下。
江離無處可去,索性盤腿坐在小狗身側,小狗一瘸一拐的爬上到江離身上蜷縮著。
第二天早晨,陽光暖暖的照在江離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極了,江離起身時才發現,昨晚陪伴他的小狗已經被凍死了,全身硬邦邦的。
江離忍著悲痛將小狗埋在雪里,往財主家去。
財主家燃著銀絲碳,財主和他兒子穿著厚重的棉襖,仍頻頻的搓手嘆道,天真冷,人都得被凍死。
見江離來,忙讓人給他換身衣裳,換好了又遞給他個手爐。
江離感到奇怪,換了這樣厚的衣裳感覺還是和從前一樣,沒覺著多暖和,也不覺得多冷。
捧著的手爐火明明燃得旺旺的,可他卻沒有一絲暖意,大抵是凍了一夜,整個身子都僵了吧。
江離將自己被繼母趕出來和想參加春闈的事給財主說了,財主熱心的讓江離住在他家。
財主待他一向敬重有加,財主兒子也十分愛戴他,就這樣,江離安心在財主家住到春闈。
江離憑著自己多年寒窗苦讀,終于在殿試上大放異彩,引得皇上連聲贊嘆,云:“有臣如此,君復何求?”
出了崇政殿,丞相大人早已候在殿外,意欲將自己的獨女許配給江離。
一日內,江離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窮書生一躍成為新科狀元郎,一時風光無限。
他騎著高頭大馬打街而過,身后侍從如影隨形,所到之處,皆是鑼鼓震天人聲鼎沸。
走了十幾日,終于到了生養他的小鎮,江離挺直腰板,整理衣冠往自家的小院去。
路過街道一家店鋪階前,江離猶如遭到晴天霹靂,躺在那兒面色慘白懷中抱著一直小狗的人怎么和自己一模一樣?
江離震驚之余往后一看,哪有什么侍從,什么鑼鼓,此時,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商販在寒風中瑟縮著吆喝生意。
太陽越升越高,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都裹著棉襖匆匆忙忙的做自己的事。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