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酆都縣,有個皂隸叫丁愷。這地方,名氣大得很,都說是鬼城。丁愷呢,吃這碗飯,膽子比旁人大點兒,但也還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這天,他揣著一份公文,要送到夔州去。路不算近,得走幾天。
走到半道,有個叫鬼門關(guān)的地方。這名字瘆人,可丁愷走熟了,也沒當回事。關(guān)口前頭,立著塊半舊的石碑,風(fēng)吹雨淋的,上頭刻著三個字:“陰陽界”。丁愷走到碑跟前,大約是累了,或是好奇,就停下來,伸手摸了摸碑上那涼颼颼的字,琢磨著這字刻得還挺有勁道。這么一耽擱,再一抬腿,就覺得眼前景物有點不對勁,霧蒙蒙的,路也生疏了。想回頭,嘿,那石碑不見了,竟是迷了路。丁愷心里有點發(fā)毛,但也無奈何,走一步算一步吧,索性由著兩條腿往前蹚。
也不知走了多遠,估摸著有二里地,看見一座破廟。廟不大,神像臉都花了,身上落滿灰,袍角都破了。旁邊站著個泥塑的牛頭鬼,更是可憐,腦袋上、犄角上,掛滿了蜘蛛網(wǎng),灰撲撲的。丁愷瞅著來氣,不是氣別的,是覺得這廟里冷清得不像話,連個掃灑的和尚都沒有。“嗐,”他嘆口氣,走過去,擼起袖子,替那牛頭鬼撣了撣身上的灰和網(wǎng)絲,嘴里還嘟囔:“好歹也是個神祇,弄得這么邋遢。”
撣完灰,接著走。又走了會兒,聽見水響,嘩啦嘩啦的。前面有條河,不算寬,水色有點渾。河邊蹲著個婦人,正在洗東西。那東西顏色挺怪,紫紅紫紅的,一團一團,葉子不像葉子,花不像花的,倒有點像沒開的芙蓉苞。丁愷眼神兒不錯,走近了一瞧,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他過世的媳婦兒是誰?
他媳婦也看見他了,手里的東西“撲通”掉水里,驚得站起來:“當家的?你怎么到這兒來了?這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丁愷把怎么迷路的事說了,又指著水里那紫東西問:“你在這兒干啥?洗的這是啥菜?”
他媳婦嘆了口氣,拉著他往旁邊走了幾步,低聲說:“我死了之后,稀里糊涂地,被閻王爺那兒當差的牛頭大哥看上了,就跟了他。家就住在河對岸那棵大槐樹底下。這洗的呀,是陽世人家的‘胞衣’,人間叫‘紫河車’。洗得干凈,多洗幾遍,投胎那孩子就生得漂亮、聰明,命好;馬馬虎虎洗兩三水的,就是個平常人;要是不洗,那生下來就可能糊涂些,身子骨也弱。這活兒是分給我們家老牛管的,他忙,我就替他弄弄。”
丁愷聽得愣愣的,半天才回過神:“那我……還能回去不?”
他媳婦面露難色:“這得等他回來商量。唉,你說這事兒,我原是你媳婦,現(xiàn)在又跟了鬼,新夫舊夫的,叫我怎么開口……”說著,臉上有點發(fā)紅,像是鬼,也知道害臊。她領(lǐng)著丁愷過了河,到了一處看著還算齊整的小院子,槐樹底下。屋里擺設(shè)簡單,但干凈。兩人坐下,說了些家常話,丁愷問了問爹娘弟妹的近況,媳婦也問了些街坊鄰居的事。
沒多會兒,外頭“哐哐”有人敲門。丁愷嚇一跳,他媳婦趕緊說:“快,躲床底下!”
丁愷手忙腳亂鉆進去。媳婦開了門,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進來,隨手把一個牛頭面具往桌上一扔——“咣當”一聲,還真是個面具。面具底下的臉,濃眉大眼,瞧著倒像個尋常的壯漢,只是臉色青白些。他捶捶腰,對他媳婦說:“累死我了!今兒陪閻王爺審案子,站得腳底板疼。快給我倒碗酒喝。”鼻子抽了抽,忽然站住:“咦?有生人味兒!”說著就四下里聞。
他媳婦看瞞不過,只好把丁愷從床底下薅出來,推著他跪下,把來龍去脈說了,求那牛頭大哥高抬貴手。
牛頭打量了丁愷幾眼,忽然笑了:“嘿,原來是你!我說今兒在廟里誰那么好心,給我擦了臉。沖這個,我也得幫幫你。你這人,心眼不壞。是個實在人。”又說:“不過,你能不能回陽間,還得看你命數(shù)。這樣,我明兒去判官那兒,偷摸給你查查生死簿。”他挺和氣,讓丁愷起來坐,還招呼:“來來,一起喝兩杯。別怕,我這兒的酒,活人喝了沒事兒。”
他媳婦端上幾個小菜。丁愷剛要動筷子,兩口子一起按住他:“酒能喝,菜可吃不得!這是陰司的吃食,吃了,你就得永遠留這兒了。”
丁愷嚇得趕緊縮回手。三人就這么光喝酒,說了會兒話。牛頭大哥還挺健談,說了不少陰司里的趣事,聽得丁愷一愣一愣的。
第二天,牛頭大哥出去辦事。天快黑的時候才回來,一進門就喜氣洋洋地對丁愷說:“兄弟,恭喜!查了,你陽壽還沒盡!巧了,我正好有個差事,要出關(guān)去陽間一趟,順道就能把你送出去。”說著,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是一小塊肉,看著有點糟,顏色發(fā)暗,隱隱有點臭味。
“這個你拿著,”牛頭說,“能讓你發(fā)筆小財。”
丁愷不解。牛頭解釋:“這是河南一個姓張的大財主背上的肉。這張財主不是好東西,壞事做絕,前些日子被閻王爺拿來,拿鉤子穿了琵琶骨,掛在鐵錐山上受罪。誰知他半夜里肉爛了,竟掙脫跑了,現(xiàn)在陽間躲著呢。他那背上,是個爛瘡,多少大夫都治不好。你拿著這塊肉,回去找著他,把肉搗爛了,敷在他瘡口上,保管就好。他一高興,還能虧待你?”
丁愷千恩萬謝,小心把肉包好收起來。跟著牛頭大哥出了陰陽界,一眨眼,牛頭大哥就不見了,他又站在了陽間的土地上,日頭還暖洋洋的。
后來,丁愷輾轉(zhuǎn)到了河南,一打聽,果然有個張財主,害背瘡,疼得日夜叫喚,請遍了名醫(yī)也沒用。丁愷找上門去,用了那塊肉,沒幾天,張財主的瘡就好了。張財主大喜過望,給了丁愷五百兩銀子。
丁愷拿著這五百兩銀子,回了老家酆都。他沒起什么大宅子,也沒買多少地。就在縣城邊上,開了個小小的雜貨鋪,還帶賣點自家后院種的青菜蘿卜。娶了個尋常人家的女子,日子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平平淡淡。
只是有時候,夜深人靜,喝多了兩杯,他會咂咂嘴,想起陰間那頓沒吃上的鬼肉,還有那一口滋味奇異、喝了也不醉的鬼酒。再看看河邊洗衣婦人淘洗的青菜,偶爾會想起那一片紫紅色的、像芙蓉苞似的“菜”,和他那個在河那邊,不知如今替牛頭大哥洗干凈了多少“紫河車”的、名義上還是他媳婦的女人。心里頭,不知是個什么滋味。日子嘛,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下去了。
故事來自《子不語》里的一篇,有一定改編,加入一些煙火氣,閑情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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