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王子伊
編輯/計巍
李苑甄在向公眾介紹導盲犬
2019年,有著六年多導盲犬工作經驗的李苑甄受邀從香港來到廣州做導盲犬導師。從接手這份工作開始,她就在不斷碰壁。
她不明白為什么導盲犬上公交去訓練時會遭到乘客極大的排斥,也對地鐵工作人員對導盲犬和視障使用者小心翼翼地跟隨和“保護”感到不解,她還發現一些來學習培訓的工作人員會采用負面的方式訓練導盲犬,而不理解這樣做可能會產生的后果……
她希望能改變這些現狀,用她熟練的那些規則和標準,帶著人和狗走出“偏?”。
肖佳和導盲犬Dumbo在機場
障礙
“這狗是不能進候機樓的!”
10月17日,上海虹橋T2機場,李苑甄、肖佳和導盲犬Dumbo被安檢人員攔住。在指導視障人士和導盲犬共同訓練的十多年時間里,作為導盲犬導師,李苑甄經常遇到這類“拒絕”。
“導盲犬是工作犬。警犬也是工作犬,難道警犬不能進?”每次碰上,李苑甄還是需要按下內心的情緒來溝通。安檢人員后退一步,看向Dumbo:“它不是警犬吧?”
“請你找你的上級叫過來吧。”在李苑甄的要求下,另一名工作人員走過來,查看了《導盲犬工作證》和肖佳的《導盲犬使用者證》,點頭放行。李苑甄補充:“麻煩您跟您同事說一下,在機場工作的人,怎么可以連導盲犬都不知道呢?”
到了值機柜臺,又一個檻絆住了她們。工作人員一一核對肖佳的信息——每次乘機前,肖佳被要求需要至少提前24小時線上填寫《服務性動物運輸申請書》,上傳《服務犬身份證》《狂犬病疫苗接種證書》和《動物檢疫合格證明》,并等待航空公司工作人員審核。其中,一些證明需要以圖片的形式上傳。
“本來坐飛機是想快,圖方便,但這又多了不少麻煩。”等待時,肖佳說起讓盲人上傳圖片的“不合理”。工作人員說:“你是盲人,但你有家人幫你上傳啊。”肖佳反問:“自己出差了,怎么弄呢?”
如何“用合理的方式溝通、爭取合理的權益”,是李苑甄在培訓視障導盲犬使用者時的關鍵部分,肖佳也是她的“學生”之一。2017年,李苑甄獲得國際導盲犬聯盟(IGDF)認證的導盲犬訓練員資格,同年考獲導盲犬導師專業資格,前者訓練專業的導盲犬,后者不僅要會“訓犬”,還要會“教人”。
面對拒絕,李苑甄琢磨出自己的應對策略。“曉之以理”,普及導盲犬的相關法律條例,諸如2023年9月,《中華人?共和國無障礙環境建設法》正式施行,規定公共場所經營管理單位、交通運輸設施和公共交通運輸工具的運營單位應當為殘疾人攜帶導盲犬、導聽犬、輔助犬等服務犬提供便利。但這套專業的說辭,很難讓不了解導盲犬的人聽進去。在現實中,李苑甄發現很多時候更快速、直接的辦法是“找上級”。
這一策略也并不總是奏效。與肖佳來上海參加活動的三天里,每次打車,李苑甄至少要打四次以上——前幾次,司機聽說她們帶了只導盲犬,都拒絕搭載,“就是不拉,沒有理由”。
李苑甄花了很長時間理解,“沒有理由”的背后到底是為什么,可以怎樣做出改變。她于香港出生、有長時間在國外學習、交流工作的經驗,曾在香港的導盲犬機構工作。彼時,她的職責之一就是“教育公眾了解和接受服務犬”。在香港的迪士尼樂園,導盲犬可以陪伴視障人士乘坐部分不那么“刺激”的游樂設施。這些標準,都是在沒有先例的情況下從溝通中逐步確定的。
2019年1月1日,李苑甄受聘于廣州賽北斗導盲犬服務發展中心擔任主任。但來到廣州后,她發現自己在這個領域里習以為常的社會規則開始失效。那一年,李苑甄第一次經歷帶視障者和導盲犬上廣州公交被拒載,乘客說“狗會咬人,狗無法控制,狗很臭”,不能上公交。李苑甄不得不給公交熱線打電話,獲得許可上車后,她問乘客:“這個女生帶導盲犬出門,你認為是她的興趣嗎?如果這個帶導盲犬的女生是你的家人,你希望其他人對她也是一樣的態度嗎?”乘客們沒有說話,往窗外看。有兩個阿姨,下車時走過來拍了拍她。
李苑甄知道,這代表著她們“沉默”的理解。這一理解需要時間。香港對導盲犬的普及和接受,也是近幾年的事。在新聞里,直到2017年,仍有餐廳經理在面對導盲犬主人的問詢時,說出“絕對不歡迎”,隨后關上店門。
李苑甄也知道,對于內地的很多人來說,導盲犬還是一件新鮮事。根據國際導盲犬聯盟的數據顯示,有導盲犬服務提供的國家或城市,當中最少有1%視障人士會選擇使用導盲犬。中國盲協相關數據顯示,我國約有1731萬視障人士,但現役的導盲犬數量僅有400只左右。如果按照1%的數據計算,這個數字應該約為17萬。
有段時間,面對不理解,每天出門前李苑甄都要做好“又會被罵”的準備。但她清楚,這只是玩笑。她必須為視障使用者做好榜樣,盡量溫和堅定、有理有據地爭取權益,普及導盲犬相關知識。“如果我都做不到,那更處于弱勢地位的視障使用者怎么辦呢?”
導盲犬Dumbo、肖佳和李苑甄的合影
矛盾
2020年年底,李苑甄和兩位視障人士創辦了廣州導盲犬學校。她一直認為,導盲犬的作用在于讓更多視障人士能夠過上更獨立、更自由、更自信、更有尊嚴的生活。這也是她從事導盲犬工作的初心。但要實現這一目標,需要面對許多現實的難題。
今天八月初,兩歲的拉布拉多導盲犬Dumbo來到北京成為了肖佳的家庭新成員。導盲犬導師李苑甄第一次帶Dumbo去肖佳家里家訪,肖佳和她8歲的女兒提前20分鐘就候在門口,商量是開著門等還是關上等,才顯得心情不那么迫切。為這一刻,肖佳等待了4年——她2020年就申請了導盲犬,因為導盲犬“供不應求”,這一需求遲遲沒得到回應。
面對導盲犬,肖佳有期待,也有擔心。在遇上Dumbo和李苑甄前,肖佳只是通過視障朋友的“八卦”來想象導盲犬:誰誰家領的導盲犬不靠譜,帶著盲人到處亂撞;誰誰家的導盲犬為了要配備導盲鞍額外交了幾千塊錢;誰誰家的導盲犬服役不到八年就不幸患病去世。
第一次見面,Dumbo毫不怕生的性格迅速軟化了肖佳懸著的心。肖佳看不見,但能通過濕潤的鼻子、油光水滑的毛、休息時筆直的“板鴨趴”,以及興奮時舔來舔去的溫熱觸感來感受Dumbo。它和肖佳擁有同樣開朗的性格,以及對世界的好奇。
在三個多小時的家庭評估中,肖佳第一次了解到導盲犬的專業知識,包括領狗、培訓本身是免費的,使用者的固定花銷就是每個月固定的800多塊 錢,包括導盲犬要吃的狗糧,以及日用品、驅蟲藥物等 。學校導師也會定期來回訪使用者有沒有堅持使用正確的訓 練規則,和恰當地照顧導盲犬,否則隨 時可能收回導盲犬。
剛開始接觸導盲犬時,肖佳很緊張,拉著牽引繩的手臂僵直。李苑甄提醒她“放松”,狗也能感受到人的緊張情緒。在1個多月的磨合訓練期里,作為導盲犬學校的優秀畢業生,Dumbo表現得專業盡職。肖佳也慢慢適應一種不那么“邊緣”的生活。
之前拿盲杖時,肖佳習慣在路上貼著邊走。盲杖的邏輯是敲擊到障礙物再避開。導盲犬的邏輯則是避障。和盲杖不同,下達“找路”的口令,導盲犬會自己找能通過的路,并在臺階、標志桿前停下——整個過程,視障人士不會被突然冒出的坑或柱子撞得“一愣一愣”,也不會在面對沒有障礙物定位的大馬路時手足無措。
但肖佳也有了新的“不方便”。在共同訓練初期,導盲犬導師李苑甄就給她“打過預防針”,如和導盲犬出入公共場所時,會遇上哪些障礙,要把哪些證件準備好,證件上有哪些法律規定提示不能拒絕導盲犬等。
一開始遇到問題時李苑甄會幫肖佳去溝通,再后來,肖佳就學著她的樣子自己來。肖佳也發明了自己的溝通策略,比如打車時,她會直接打給司機“先發制人”:“我很好找的,我是一個盲人帶著一條導盲犬。”這樣司機一般第一反應不會拒絕。但遇上說自己“狗毛過敏”“家人狗毛過敏”的司機,肖佳也只能接受。如果需要打車,她會帶著Dumbo提早出門,留出需要多打幾次車的時間。肖佳通常也會避免在早晚高峰時帶著Dumbo去乘坐地鐵——人或許能勉強擠擠,但擔心會踩到Dumbo。
這些天,最讓肖佳頭疼的,是與“證明”之間的較量。10月9日到17日,因為工作,肖佳和導盲犬Dumbo在北京、深圳、廣州和上海往返,坐了5次飛機。這個數字本來應該是“6”。
她和Dumbo在乘機前必須上傳的《檢疫合格證明》,有效期只有3-5天,這意味著肖佳不得不在繁忙工作中分出神來,到當地的農業綜合執法大隊更新導盲犬的《動物檢疫合格證明》。因為不知在哪里弄掉了更新證明,10月15號,肖佳和Dumbo在機場被攔下,只得改簽火車。
對肖佳來說,另一些“證明”是無形的。帶Dumbo出入地鐵站時,總有工作人員圍上來,引導肖佳上直梯——在他們看來,滾梯對視障人士十分危險。“我自己可以的!”肖佳拒絕未果,只好裝聽不見,徑直帶著Dumbo動作嫻熟地上了滾梯。李苑甄介紹,其實,在導盲犬實際訓練中,上直梯和滾梯都是必要部分。導盲犬會把頭指向電梯按鈕或滾梯扶手,視障使用者順著它的腦袋摸過去,就可以碰到 。訓練時,李苑甄也會提醒肖佳,不要依賴工作人員的指引——對視障使用者和導盲犬來說,不可能在每次出行和所有地方都有人來指引,最終必須是自己能跟導盲犬完美配合獨立出行。
好不容易“勸退”一個地鐵工作人員,到了新的地鐵站,肖佳又可能被“打回原點”。某次地鐵出站時,肖佳一時找不到A口,工作人員告訴她方向后,又招呼另一個工作人員“護送”她,并特意叮囑:“一定要坐直梯!”
一方面,肖佳感謝人們的“熱心”,同時承受著“又要麻煩別人”造成的內心負擔。另一方面,她總覺得,這份“熱心”歸根結底是對視障人士帶著導盲犬出行的“不放心”,以及對導盲犬專業性的“不信任”,怕出現意外與危險,也怕擾亂秩序。
作為導盲犬導師,李苑甄和視障使用者一樣,都需要學習與這份“不信任”共處。在廣州地鐵,有一次李苑甄和視障使用者帶著導盲犬共同訓練,每走一段路,都有工作人員跑來問“你 們要去 哪個站”,這樣的問題李苑甄反復回答了最少5遍。到換乘時,有工作人員再次攔住了她們, 并要求出示相關證件:“你們進站時有人看證件嗎?”李苑甄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被耗盡了。
李苑甄和肖佳開玩笑:如果有一天導盲犬學校有20位使用者同時間在同一個地鐵站上車,但去的是不同的地方,看看地鐵的工作人員能不能經得住一對一地“護送”。
藏在玩笑背后的,是真實的現狀。李苑甄意識到,公共場所里對于導盲犬更日常的接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李苑甄在地鐵扶梯上訓練導盲犬
誤解??
在李苑甄看來,許多誤解,來自于人們對導盲犬的不了解。
培養一條合格的導盲犬并不容易。2020年剛開始創辦廣州導盲犬學校時,李苑甄試過在拉布拉多繁殖基地經過嚴格挑選購買幼犬進行培養,當時購入的20只,最后能成為合格導盲犬的僅有2只,淘汰率達90%。2022年,她開始引進國外導盲犬種犬展開繁殖計劃,生下了3只小狗,3只最終都通過訓練合格達標。
李苑甄總結經驗,從篩選導盲犬幼犬開始,她必須選取具有“導盲犬世家”血統的幼 犬,它們有詳細的家族數據記錄,帶著優良的遺傳基因, 沒有攻擊性、情緒穩定、身體健康,也更容易訓練,這也是為了最大程度不違逆狗的天性。
以Dumbo為例,它是從中國香港引進的導盲犬,家族中的狗很多被訓練為導盲犬。2021年3月,兩個月左右的導盲犬預備役Dumbo被送往香港寄養家庭,期間接受社會化和基礎訓練,學習“坐下”“趴下”等基本口令、室外定點大小便、聽指令才能進食等規則。如果做得好,香港寄養家庭的媽媽會夸她“甘叻女”(goodgirl)。
一歲左右,Dumbo要經過身體檢查(包括心臟、過敏、遺傳病、身體關節、家族病史等)和性格測試(要求溫順、喜歡人類、沒有攻擊性、專注、獨立)合格后,才能到導盲犬學校接受6個月的引導訓練。考試和體檢后順利畢業,才能最終上崗。“我要保證出來的導盲犬它們都是非常健康,不是一般健康,是非常健康,不允許有什么問題出來”,李苑甄說。
在導盲犬學校的訓練過程中,導盲犬需要學習大量的規則:如何避障、記下路線,識別危險,如何“抵御”美食、球類玩具和小動物的誘惑。李苑甄堅 持使用國際導盲犬聯盟標準中的 “正向訓練法”:做錯了不懲罰,做對了有大量獎勵。對小狗來說,食物、主人的撫摸和夸獎都可以是“正增強物”;拉 扯繩子、打 罵 、大 聲吆喝 等都是“負增強物”。
比如,在進行避開障礙物訓練時,導盲犬帶她撞到了障礙物,她不會指責導盲犬,只會無視錯誤,只會拍拍自己的大腿:“Watch!Watch!”(你看吶!你看吶!)狗就會意識到,哦,要停下,不然訓練員就會受傷。對李苑甄來說,導盲犬像小孩子,偶爾分心、走神和犯錯很正常 , 更重要是與導盲犬之間建立的愛與尊重,這才是導盲犬愿意用一生去保護人類的動力 。無論如何,一天的訓練結束,李苑甄總會夸獎導盲犬的點滴進步,“好讓它開心、期待地迎接明天的訓練”。
正向訓練中不存在打罵式懲罰。李苑甄解釋,從動物心理學與行為學角度來說,懲罰不僅不能糾正狗錯誤的行為,還有可能留下陰影。她曾見過一只導盲犬,到了人多的陌生環境中帶著視障使用者亂走,就像突然就不會走路了。在李苑甄看來,這只狗是給人“打”出來的——因為它在陌生地方,就 怕自己做錯,更怕的是曾經發生在它身上的打罵和壓力 。
“嚴格來說,如果是(按照)國際上的對導盲犬(的標準),這個導盲犬,應該淘汰”,李苑甄說。在廣州導盲犬學校公眾號上,不時會發布“預備犬遺憾淘汰”的消息。淘汰原因從眼科檢查結果顯示后囊點狀白內障、晶狀體異常,到吠叫本能非常高、敏感度非常高、追逐本能非常高、性格膽小。學校基于對預備導盲犬的健康考慮和對使用者的安全考慮,最終決定必須終止它們的導盲犬訓練課程。
在李苑甄看來,如果說懲罰式的訓練講究“服從”,那么正向訓練更多關注“溝通”,二者對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與導盲犬的關系:前者將導盲犬當作工具,后者將其視作伙伴,以及值得尊重的生命。
在日常生活,這種“溝通”其實并不抽象。導盲犬的肢體、動作和神態是最明顯的回應與證明。肖佳能明顯感覺到,得到夸獎時,Dumbo的尾巴快要搖成螺旋槳,“啪啪啪”地打在她的腿上;快到家時,Dumbo像每個渴望下班的“打工人”一樣,情緒激動,步速都會加快。
李苑甄也看到,一些原本有點膽小的導盲犬經過了半年的訓練后,帶著主人上扶梯、走樓梯時,每一步都做得準確,很有信心和力量。她意識到,在學習過程中,導盲犬自己也付出很多——“如果它不想要成為一只導盲犬,是不可能做到這個程度的。”
達成理想的人與導盲犬的關系,不僅需要訓練員、導師和導盲犬的付出,也需要視障使用者的努力。
視障使用者需要學習發出恰當的口令,也需要了解如何保證導盲犬的清潔衛生,以及怎樣保護導盲犬不受傷害。在導盲犬正式服役前,視障使用者和導盲犬會先經過一個月左右在學校、使用者家的共同訓練。
李苑甄會死摳每一個日常生活中或許最微不足道的細節。譬如開門,如果導盲犬站在門的旁邊,正確的動作是開門時視障者要轉個身,用肩膀把門頂住,先讓狗通過。一次,一個視障使用者在經過一禮拜的多次訓練后,再次忘記了開門的固定動作,李苑甄發了火,“你知不知道,如果動作沒做到位,門意外夾到了狗,受了傷,它可能永遠不敢再跟你過任何一個口?”
培訓過程中,李苑甄感到,給人建立規則更難。有個使用者,因為周圍鄰居說狗太瘦了,就把自己的導盲犬喂得像個“煤氣罐”,一個月胖了10斤。還有一個使用者,前腳剛答應她遵循導盲犬喂養規則不喂人吃的飯,后腳就在節日時喂狗吃裝著蝦、魚尾、骨頭的盆菜。李苑甄很生氣,過度肥胖會損耗狗的膝蓋,高鹽的飲食也會加重狗的腎臟負擔,更容易患病——這都會減少導盲犬服役年限乃至健康壽命。“這不是溺愛,是無知。”
對她來說,規則就是規則。“他們(視障使用者)都知道我的,我是一個嚴格的老師。”
李苑甄與導盲犬
撬動
李苑甄仍要和很多觀念對抗。經常有人跟李苑甄說:“校長,一個導盲犬就只能夠幫助一個盲人,它的性價比很低。”社交媒體上,也有人發帖稱:“導盲犬耗資巨大,是一個騙局。”
在從事導盲犬工作的過程中,李苑甄始終記得一位前輩的話:“如果其他國家的導盲犬學校已經發展得比較成熟,你過去工作的話,能發揮的幫助很有限。如果你真的不怕辛苦,不妨去一個剛剛起步的地方,你對他們的幫助可能很大很大。”這段話讓她下定決心放棄其他的工作機會,來到缺乏資金、經驗、人員等支持的廣州。
一些改變也在發生。2023年,廣州一個視障阿姨帶著導盲犬遭到公交拒載后打了12345熱線。廣州市一汽巴士有限公司找到李苑甄,說想要了解導盲犬服務,她就約在廣州導盲犬學校。那天,一汽公司的主管領導帶了二十多個員工到導盲犬學校接受培訓,李苑甄模擬公交的場景,讓導盲犬趴在自己的雙腳前,邀請司機師傅們輪番去逗、碰,導盲犬沒有一點反應。這證明了導盲犬的專業性。同年,一汽公司首創把公交9路線作為導盲犬訓練專線,開放給訓練中的導盲犬由專業的訓練員引導上公交學習。
今年4月,一汽巴士有限公司再次聯合廣州導盲犬學校,新增公交133路為“導盲犬主題公交線”,并在2100多輛公交車上配置“導盲犬乘車”語音提示廣播:“各位尊敬的乘客,現在有導盲犬乘車,導盲犬是經過專業訓練的,請為它們讓道、讓座,不要干擾導盲犬工作,也不要喂食或撫摸,謝謝合作。”
截止2024年10月,廣州導盲犬學校已經培育了3窩、共計20只導盲幼犬。李苑甄的辦公室里,常能聽到小狗哼唧哼唧的聲音。作為校長,她還有很多事要發愁。譬如資金,原先支持學校運營經費的企業家今年春節突然撤資, 她只得多方籌集資金:網上領助養、辦 活動、拉投資。資金來源并不穩定,但支出確是實打實的——場地租金、水電費、員工工資等開銷算下來,每個月固定開支有十一二萬。
再比如人才,導盲犬學校一共六個工作人員,大部分都身兼數職,導盲犬訓練員還要同時負責辦活動和教育。因此所有學校的工作,李苑甄也一樣需要親力親為。
對她來說,成為導盲犬訓練師,源于一個偶然。
2012年,當時正在香港生活的李苑甄看到香港導盲犬中心招募寄養家庭的視頻,并順利通過申請。8月,5個月大的Yoyo從臺灣飛到香港,住在李苑甄的家。很快,李苑甄成為香港導盲犬服務中心的訓練生,學習如何訓練導盲犬。她每天牽著狗從早上9點走到下午5點。夏日香港炎熱的室外,冷氣開得很足的商場,都是她帶著導盲犬必經的訓練點——冷熱交替讓她的短袖濕了又干。
與此同時,李苑甄也見證了Yoyo的成長——它成為香港本土首只導盲犬媽媽,2015年生下四個孩子。在2歲絕育后經過半年的培訓,Yoyo于2016年被配對給一個香港女大學生。送走Yoyo的前一天,李苑甄看著地上有自己跟它的影子,突然特別難過。她知道,“明天我的身邊就不再有你,你身邊的那個人也不再是我。”
但不舍很快被第二天的憤怒蓋過。經過和女生一天的共同訓練后回到家,李苑甄發現,女生媽媽把導盲犬的食盆放在涮拖把的水桶里。李苑甄壓下自己的情緒,將食盆撿出來,告訴她這樣狗會生病。媽媽說,“沒地方放”,而后放在衛生間馬桶沖水的按鈕上。
感性上,李苑甄還是不能接受——Yoyo對她而言象是自己的“女兒”,她甚至還留著Yoyo小時候喜歡的骨頭布偶和它咬破的壁紙。理性上,李苑甄知道,自己不能強迫對方上改變。
整整一個禮拜過去,李苑甄看著Yoyo睡覺、吃飯的東?隨意散在家庭的各個角落,心里很難受。到了第二個禮拜,女生的媽媽主動買回一個小柜子,她和女兒說,柜子是買給Yoyo的。李苑甄猜測,她可能被Yoyo感動了,因為Yoyo在家里很乖,每天帶著她女兒出門上學,媽媽也慢慢把它當成了家庭成員,而不僅僅是一個工具。
類似的情感連結,李苑甄在工作中時常能感受得到。李苑甄記得,2019年的某天凌晨一點,廣州一條導盲犬生病去世,她去到醫院,看到視障使用者對躺在手術臺的導盲犬說:“每天都是你帶媽媽出門,每天都是你帶媽媽上班,每天你都陪在我身邊,今天你把我拋下,我明天怎么上班?我明天怎么出門?”
肖佳理解這種感情。對她來說,導盲犬Dumbo是個不用擔心麻煩它、而且非常喜歡被麻煩的伙伴。在家里,因為看不見,肖佳和丈夫偶爾會不小心踩到Dumbo,但Dumbo一聲不吭,毫不記仇,下次繼續趴在他們腳邊。
李苑甄解釋:“這些導盲犬是從很多人的愛里面成長出來的,它們都喜歡人,也特別容易投入到人類的愛里。只要你跟它開啟了一段關系,它就會把你當成生命里面重要的一部分。不管你做什么,它都會關注你,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Dumbo很喜歡舔人,肖佳的丈夫戲稱它為“舔狗”。無論是肖佳一家人,還是到她家來訪的朋友,Dumbo的舔舐一視同仁,甚至偶爾還會撲上去。最近,李苑甄關注到這個細節,提醒肖佳:“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拒絕,并迅速遠離,讓它冷靜一下。”
李苑甄解釋,導盲犬不是寵物,它們在行為上的規矩與寵物不同,使用者必須跟學校的規則保持一致。如果放任,導盲犬會覺得所有人都能接受它舔手、撲起來,喜歡和它這樣玩——如此不及時糾正,那么,當使用者自己在外邊走路,就會遇到很大的麻煩。
李苑甄看重這些規則,在人與導盲犬的關系中,規則是一切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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