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陳拙。
“有時候警察也挺想報警的?!?/p>
這話不是普通人說的,而是一條視頻下面的評論——有個大媽爬上警車,盤腿坐在了車頂棚上,幾個警察圍在旁邊,一臉無助。
這大媽事先違反交規,還想不被懲罰。
我們的作者,派出所所長蔣述說,別說挺想報警了,遇到這種上年紀的犯渾,他真會報警找同事支援。
這種人普遍不上網,不知道什么行為是作惡,所以毫不愧疚地傷害別人。
“無知是最恐怖的惡,因為它無法被扼制。”
蔣述今天帶來的故事,就和這類人,這種惡有關。
今年初,有個大爺一到派出所,就倒地抽抽口吐白沫,說自己被“鬼附身”。當時此人正被懷疑是個性侵犯,有人報案,他性侵自己女兒。
他看著蔣述同事們的眼神,就像在說:“你能拿我咋滴?”
“如果強奸案發生在6年前,你們還能查清嗎?”
三哥原本在值班室坐的端端正正,聽到這個問題,他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是不是被欺負了!”三哥一米八幾的高個、眼睛特別大、面孔消瘦,露出驚訝的表情時,眼球顯得尤其突出,挺嚇人的。
站在三哥面前提出問題的人,是個扎馬尾辮、穿初中校服的小姑娘:“不是我,不是我?!毙」媚镖s忙否認。
她仰頭看著坐在椅子上都比自己高出不少的三哥,說自己馬上要升高中了,得學思想政治和法律知識,她很好奇:“如果案件發生在很多年前,那警察怎么才能查清楚呢?”
此時已經是中午,沒啥人會來這個農村派出所,就算有,也都是中老年人。附近幾個村幾乎沒有年輕人了,中心小學今年只招到一個學齡兒童。
順帶一提,前幾天我和三哥吃飯,我們對了一下各自片區的數據。兩個片區加起來有十多萬人,全年出生人口還不到20個。
所以小姑娘的行為雖然怪異,但三哥難得遇到個有點文化的年輕人,分享欲一下子就上來了。
他一邊嚼檳榔,一邊滔滔不絕地發表觀點:從司法實踐上來說,刑事案件里面強奸案算難度很大的那種。一是受害人羞于啟齒,二是現場往往只有兩個人,如果生物檢材不夠的情況下,那就是純純的口供定罪。
煙灰缸里已經堆了不少檳榔殼子,眼前這個小姑娘就像上課似的認真聽他分析:“哪有傻子肯承認?所以,這個問題的重點還是靠自我保護意識?!?/p>
三哥說得口渴,也就是接杯水的功夫,回來卻發現小姑娘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他喝了口水,繼續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沒聊盡興讓他覺得挺可惜。自己桌子上的字典和《治安管理處罰法》,又一次沒了用武之地。
在我認識的警察里,三哥粗心大意的程度不是第一也是第二。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味兒來,猛地一拍大腿:“壞了!來訪身份都沒核實!”
更關鍵的是,為什么小姑娘會說“如果強奸案發生在6年前”?
幾天后,還是中午。剛吃完飯的三哥又端端正正地坐進了值班室,趁著人少準備瞇一會。
沒等三哥合眼,門外仿佛飛進來一個藍白色的旋風,是上次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披麻戴孝,一陣瘋跑闖進值班室,見到三哥就扯嗓子大喊:“我爸是強奸犯!他又要強奸我!”
當時在值班室的同事不少,都被這劈頭蓋臉的大喊給搞懵了。沒等大家反應過來,門口已經簇擁著一群喝得五迷三道的酒蒙子,伸著胳膊要沖上去把小姑娘往外拉。
小姑娘認準了三哥,緊緊貼在他身后,躲著不敢露頭。于是一身警服的三哥護著一身孝服的小姑娘,和五六個酒蒙子隔著值班室的水泥臺子,形成了互不相讓的對峙。
對了,三哥的真實姓氏是“操”。他這個人不僅姓氏容易引起歧義,做群眾工作時也總鬧矛盾。因為搞不清楚人情世故,吃了好多投訴,被罰了不少獎金。
他只能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端端正正地坐在值班室接待每一位老鄉。
所以三哥在面對這群酒蒙子時,表現還是謹慎的。不配合,也不反對,就是靜靜地看他們的表演。
他對為首的酒蒙子有一點點印象。這人叫穆堅,是個提前退休的街溜子,整天除了晨練就是看和尚跳大神做法事。
穆堅在村里算得上一號人物,五十歲內退,以前是附近一家倒閉國企的紀委副書記。廠子雖然倒了但是留守處還在,他還是管理層,所以退休金肯定比一般人強。
直到小姑娘大喊著“我爸是強奸犯”來報警,三哥總算把人都對上了。小姑娘叫穆小小,她指控的強奸犯爸爸,就是穆堅。
酒蒙子們看三哥不會輕易放人,趕緊給三哥上煙。他們七嘴八舌地說今天是穆堅老父親的頭七,中午在飯店吃席的時候,穆小小突然在酒桌上發瘋,現在要帶回家管教。
三哥沒表態,周圍同事紛紛打圓場,伸手也要拉住穆小小的手,把她交出去。如果不是穆小小拽著三哥春秋執勤服下擺的袢帶不撒手,這場風波可能就會定性為小孩子的玩鬧,草草結束。
穆堅喊著這次非要把女兒腿給打折,酒蒙子們看穆小小死活不動,開始煩躁地吵鬧。煙和酒的臭味漸漸攪渾了值班室的空氣,我光聽三哥的描述都想嘔了。
三哥倒是一點都不驚慌,結合前幾天穆小小莫名其妙地找自己“預習”強奸案的知識,他心里有個猜測:這家不是有完全無法解決的超級矛盾,就是穆小小真的被欺負了。
當然,三哥心里可不愿意往后者的方向想。畢竟他還清楚地記得,年僅15歲的穆小小說強奸案發生在6年前。
如果是真的,穆小小那年才9歲!
對峙沒有持續多久,穆小小的媽媽來了。三哥是通過掛在頭頂的監控發現的,看到她咬著嘴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走著,完全沒有進值班室的意思。
三哥好歹也是帶班領導,知道一直杵在原地不能解決問題,就下了命令讓無關的人都回家:“別看笑話了!”
他打發穆堅去醒酒室坐會兒,喊穆媽過來陪著穆小小,讓這一家三口都在所里冷靜下來再走。這是緩兵之計,三哥想爭取點時間,想辦法把事情搞清楚。
穆堅還在不依不饒地大喊大叫,非說自己是領導丟不起這人,還鬧著自己有心臟病,說著就倒在地上抽抽、口吐白沫。穆堅含糊不清地說自己頭七不能進派出所,不然死得不安心。
“是在這里坐會兒喝點水醒酒,還是到對面吊兩瓶葡萄糖,然后送精神病院打冷靜針。你自己選。”三哥說著指了指所對面的鎮醫院。
穆堅和三哥平時都喜歡繞著大路晨練,身體素質不差,肯定不至于瞬間犯病。知道不能在家門口的派出所鬧得太過分,穆堅爬起來裝成趙本山的腦梗造型,甩著腿去醒酒室躺著去了。
值班室的排氣扇打開,味道頓時散了不少。
把人都打發走之后,穆媽終于進來了。穆媽留著黑白夾雜的頭發,身穿藍色人造絨大衣,看似是坐在椅子上,還不如說是縮在椅子上,兩腿都快提溜到胸口了。她終于吭出了第一句話:“回家自己解決吧?!?/p>
三哥心里對穆媽的態度挺不滿意的,如果她不是穆小小的監護人,三哥都想趕她出去了。
“多少年了?你解決得了嗎?”穆小小剛剛全程都沒正面看過穆堅一眼,三哥注意到此刻穆小小的眼神就像要噴出火似的。
“你爸進去了,你跟妹妹都得喝西北風?!?/p>
“喝西北風也比生不如死強!”
母女倆的對話聽到這里,三哥心里已經大體有數了。他打算給穆媽上點強度:“對啊,沒了穆堅你們母女仨是過得沒現在好。
大的已經這樣了,小的難道也得那樣?都是女人,你希望兩輩人,兩個姑娘就在這受苦?”
三哥平時調解糾紛,要么嘴笨說不好,要么一開口就難聽到崩人耳朵。他這番話要是放在平時出警,搞不好第二天又得去反思、寫材料。
穆媽心里顯然藏著事,不僅沒反駁三哥,也不再阻攔穆小小說話。
小小是8歲那年跟隨媽媽搬到穆家圍子,從此有了穆堅這個繼父。當時穆堅還沒提前退休,雖然年紀老了一點,但是條件相當可以,至少能保證娘倆的生活不再艱難。穆媽很快生下了妹妹,小小改了姓。
小小對自己的親生父親沒太多印象,她很小的時候親爹因為車禍去世。小小一來到這個家就不喜歡穆堅,尤其不喜歡他滿身的酒臭和二手煙味,令人惡心無比。
她永遠忘不掉9歲那年的暑假,周末一大早穆堅就倒在沙發上犯困,可能如同我們這邊的不少中老年男性一樣,享用過“腦梗三件套”——抽煙、喝酒、吃燴面。穆媽在廚房準備妹妹的奶粉,小小則趴在客廳沙發的另一頭玩拼圖,背對著穆堅。
如果是正常的家庭,這怎么看這都是一個普通早上。
但穆家不是。
穆媽抱著喝奶的妹妹從廚房剛走出來,看到眼前的情景時,腦子里一定響起了炸雷。
穆堅的大手正摸在小小的屁股上,而小小還趴在沙發上玩著拼圖。穆媽沖上去就給了穆堅兩個大嘴巴子。
而小小則是在很久后才漸漸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
“我跟孩子鬧著玩呢!”穆堅試圖辯解,但他的手指早已按在了小小的私密部位。
一家子徹底亂套了。奶瓶碎了一地,嬰兒在大哭,穆媽瘋了一樣追趕穆堅,穆堅則閃躲到臥室開始還手。
穆媽頂著亂蓬蓬的頭發,帶著看傻了的小小走出家門。穆媽說要帶兩個女兒回老家,但是僅僅在外面游蕩了一個小時,又帶孩子們回去了。她說妹妹該喂奶了……
進門的時候,家里已經收拾干凈了,小小還記得殘留的奶粉香氣和穆堅散發的煙酒臭。穆堅跪在沙發前說自己喝多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搶走了穆媽的手機,求她別報警,如果自己進去了,家里的生計就全斷了。
這是穆媽的軟肋,她沒有勇氣可能也沒有能力獨自帶著女兒們生活。她同意不報警解決,但是有一條穆堅必須得答應,小小得轉去寄宿學校,盡可能少和穆堅待在一起。而這也是小小的愿望。
畢竟她從來不覺得這是自己家,反正都是寄人籬下,去學校更自由一些。小小如愿去了寄宿學校,但周末還是得回家。
小小持續了6年的噩夢,開始了。
準確時間已經記不清了,反正肯定是在十一前的一個周末下午,因為那個時間穆媽要去廟里尋找心理安慰。
那一天,小小是抱著枕頭睡著的。她不知道穆媽已經出門,而一天三頓大酒的穆堅還在家里。
小小在一陣劇痛中驚醒,她的面前是脫光了的穆堅。她稀里糊涂地被抱進浴室一頓洗,她疼得大哭,好像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好像不完全知道。
穆堅聽到了院子外面的聲響,小小也聽到了。趁著穆堅給自己穿衣服,小小試圖掙脫出來,去找媽媽。穆堅把小小抓在手里,威脅她如果敢說出剛才的事情,大家都得死。
小小被嚇傻了,看著穆堅飛快地甩了張新床單,然后把帶血的床單窩成一團塞進衣柜。
穆媽擰開家門,看到沙發上的穆堅還在犯困,窩在床上的小小蒙著腦袋還沒醒。
穆媽以為穆堅真的改了,自己虔誠地做禮拜是有效果的。日子還能繼續安定地往下過。
那天晚上,小小覺得身體已經不屬于自己了,自己房間的那個衣柜里,仿佛藏著一頭惡犬,隨時會沖出來把自己徹底撕碎。
小小想:也許自己已經被撕碎了,要不然怎么會這么痛?
她躡手躡腳地起床,在茶幾上摸到一個打火機。然后在手上套了個塑料袋,從柜子里面掐住那條惡犬。
第二天一大早,趁著穆媽沒醒,穆堅摸進了小小的房間,打開衣柜子。
帶血的床單,不在里面。
小小在裝睡,她聞到了臭風在靠近自己。她的被子被掀開,穆堅小聲質問她床單去哪了。
小小起床,指了指后院,哪里有一團黑灰。
穆堅握著掃帚把,翻了翻那團黑灰,確認是那床帶血的床單后,他連收拾都沒收拾,隨手丟掉掃帚,繼續縮回被窩睡覺了。
小小聽得真切,那呼嚕聲能把房頂掀翻。
幾乎每個周末,穆媽都要去做禮拜,小小都不得不面對穆堅。時間一長,小小甚至覺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個不斷重復的噩夢里。
她會夢到獵狗撕咬自己,清醒時發現自己在學校宿舍。有時明明清晰地感受到了襲來的劇痛,但是她已經懶得醒來了。
有一些事情小小能確定真的發生過。比如穆堅越來越不要臉了,他會在小小醒來時問:“到底是舔舒服還是摸舒服?”
小小曾經想過,等初中一畢業就去打工,離這里遠遠的。那時妹妹已經可以跑得很快了,穆堅想殺妹妹就沒那么容易了。
小小還是會害怕,她怕自己走了以后,穆堅也會成為妹妹的噩夢。小小說自己不敢多想這件事,一旦起了這個念頭,當晚就別想睡著了。
小小的噩夢一直持續著,當她有了生理期,穆堅勉強收斂了一點。但是開始強迫小小吃避孕藥。
這次談話的地點選在所里的民警子女托幼區,除了三哥還有兩位同事,一個記筆錄一個給小小削蘋果。
聊到一半時,如果不是三哥攔著,那個削蘋果的哥們已經沖進醒酒室給穆堅當場絕育了。
“都聽到了吧,今天不說,這日子什么時候到頭?”三哥怕穆媽不肯在筆錄上簽字,又給補了一把火。
這邊詢問一結束,那邊三哥就趕緊開始立案。他是個很少情緒化的老刑警,但是那天他真上頭了:“我那天攔所里那哥們,其實也是攔我自己。不然我真可能拿著刀去替天行道!”三哥事后給我講這個案子,依然帶著強烈的情緒。
立案手續很快就走完了,分局聽完匯報立即調人來協辦。我和一些同行有過一些討論,說這些人就是所謂的“版本T0”,這個詞最開始用在電腦游戲里面,只有最無解的游戲角色,才會被冠以這個稱呼。
這幫人確實無解到讓我們警察棘手。
他們可能五十多歲,離異獨居,無牽無掛,犯起事來也就沒那么多顧及。???????????
很不幸,我就在有眾多T0人群的轄區任職,還是主管刑偵和警務站的副所長。這簡直是個想起來就頭皮發麻的活。
從早上吃飯開始,我就在留心身邊這樣的群體,看看是不是又有單身漢在酒館里狂喝早酒,然后因為幾塊錢的費用借著酒勁在大街上吵架。他們最愛消費高鹽高油燴面、劣質酒精勾兌的高度酒、不到10塊錢的煙,就是大家口中戲稱的“腦梗三件套”。
而下午無人的菜市場,我也得觀察,看一幫已經確診腦梗的酒蒙子,扶著菜市場柜臺的鐵欄桿練腿,防止腦梗后的肢體功能退化。
最多時,那個菜市場匯集了十多個甩著腿慢慢挪動的居民,我們巡邏時都戲稱這里簡直是“腦??祻椭行摹薄?/p>
我不能說這幫人就是會鬧事的“版本T0",只能關注著,預防危險發生。平時沒人在乎他們活得咋樣, 可以說是犯事之前,容易被忽略的一群人。
穆堅雖然有老婆孩子,但他的表現挺符合“版本T0”的情況,上年紀還嗜酒,沖動起來不像是會顧及后果的樣子。???????
年紀給他帶來了社會閱歷,讓他變得會裝傻,警察不小心就會被訛到。
對這種人,還是純靠嘴皮子去聊口供如,搞不好最后會落得眼睜睜看著穆堅把穆媽和小小帶回家。
不光案件過不去,三哥的良心也過不去。
三哥看了看醒酒室的穆堅,還在打呼嚕。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兩份筆錄,這只是穆媽和小小的一面之詞,說白了就是沒有什么籌碼。
案件會也沒必要開了,所有人只在一件事上統一了認識:趁著穆堅剛醒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先把他固定在鐵椅子上,免得作怪。這次訊問打的就是明牌,幾個刑警輪番審訊,管他什么天南海北的“話療”,只要能讓穆堅承認就行。
說得粗俗些,審訊方案就是純扯淡,大家自由發揮。
醒酒椅是個寬敞的大沙發,除了綁帶之外坐著還比較舒服,穆堅就這么迷糊了個把小時。三哥把穆堅叫醒時,注意到他第一反應是想摸煙抽。穆堅已經忘了來醒酒室前,煙已經臨時存放起來了??磥碚娴氖撬苛?。
穆堅昏昏地以為自己能回家,然后順利地坐上了鐵椅子。
等看到墻上掛的“法律尊重申辯但拒絕狡辯”的牌子,穆堅腦袋一歪兩腿一伸,直接開始吐起了泡泡,好像是半死不活的大閘蟹。白沫吐了幾分鐘,大家是越來越慌,有人說不然打幾巴掌。
“你傻??!真打了就更說不清了。”三哥趕緊阻攔,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搞定穆堅。
三哥早就想到了穆堅會鬧,但是沒想到他比太平天國的楊秀清還能裝神弄鬼。三哥鬧不清真假,只好用了最老套的掐人中喚醒。
穆堅大概是被掐疼了,含糊不清地說著:“我是老穆,我今天頭七還沒走,兒子就進了派出所。兒子要是蒙冤了我死都不會放過你們……”接著就是無限復讀,那魔怔的樣子看著嚇人。
除了掐人中,大家都不敢進一步碰穆堅,怕惹上麻煩。但是三哥想到:警察不能動他,但醫生可以。
三哥讓同事先頂一陣,自己開車去二院喊來了值班的趙醫生。一路上他添油加醋地介紹了一下案情,把趙醫生氣得罵臟話:“我有的是辦法,你們給我等著!他媽的!”
來到現場的趙醫生換了一套衣服,接過民警遞來的礦泉水后,一圈又一圈地繞著穆堅看了又看。三哥配合著演戲,稱趙醫生是臨時請來的大和尚,給穆堅看看。
穆堅伸腿閉眼口吐白沫,不停說著冤魂索命。趙醫生喝了一口水,裝模做樣地念了幾句不知道什么咒,冷不丁噴了穆堅一臉水。
“你他媽干啥!到底會不會治!”穆堅迷離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澈,他想伸手抹掉一臉水,可是手卻被緊緊箍住。
“你們看,沒病!”趙醫生脫了外套,露出白大褂,順便指了指自己胸口的證件。
穆堅也不好意思繼續裝,再裝真得去醫院接受治療了。但是他很自信地認為三哥手上沒有證據,硬是熬到時間,然后在那張寫著涉嫌強奸罪的刑拘證上瀟灑地寫下了“拒絕簽字”。
穆堅不簽字、不承認,只能先走程序。三哥有點不好意思地把立案告知書交給小小。
小小看著三哥,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你去我學校宿舍柜子第一個隔間,有個小學數學課本,里面夾著一塊布片,是我9歲的時候剪下來的?!毙⌒≌f話時,擋開了穆媽阻攔的手。
小小說的那塊布片,用塑封袋裝著插在書頁間。夾住布片的書頁還被死死粘在一起,不破壞性地切開根本取不出來。
這是一個非常俗氣的大花牡丹被面兒,已經發黑的血跡和褪色的牡丹花瓣形成強烈對比。
加急鑒定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布片纖維、血跡、精斑都不是新造的產物,完全符合當事兩人的DNA構型。
布片有可能是新的,血跡也有可能是自己做的,家人的精斑如果硬花功夫也不是不能弄到。但是三者同時都是陳舊性的而且DNA還完全對應,那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其實很難還原小小在這6年中到底經歷了什么,又做了哪些準備。但是她講述了自己決定報警的直接原因。
在穆堅父親的靈堂里,她再次遭遇了穆堅的強奸。
老穆去世當晚,三件靈棚就搭起來了。一間嗩吶隊、一間靈堂、一間類似草廬的簡易小間白天接待親友,晚上孝子孝女輪班守夜。
穆堅守夜時又喝了不少酒,到了下半夜,他把手伸向了在簡易小間睡著的小小……
天蒙蒙亮時,做喪事一條龍服務的人開著車就到了現場。所有禮節照常進行,穆堅作為長子舉著遺像,走在隊伍的最前端,小小作為家庭的一員也跟在隊伍中。
從這一刻起,小小的復仇計劃開始啟動了。其實,這項復仇計劃早在自己被強奸的第一天,就已經啟動了。
當年小小只有9歲,她在尚無法真正搞清楚自己遭遇了什么的時候,就偷偷剪下了一部分帶血的床單。
之后在后院燒毀了其余的床單,讓穆堅放松警惕。但是她每天都生活在對穆堅的恐懼中,不知道也沒有能力做出更的反擊。
小小對自己、對穆堅、對自己遭遇的犯罪,一定有一個逐漸從模糊到清晰的認識過程。
這起案子有非常多值得反思和警惕的地方,因為一個年輕的女孩竟然在這么長的時間里得不到任何的幫助,只能靠自己掙扎著找到一條出路。
我不知道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小小的感受。但是有一件事我覺得自己可以分享。
幾年前我曾經來過三哥現在工作的派出所。當時就是去調一個出警記錄,屬于根本沒啥技術含量的活,結果和值班室一個老警察吼了起來。
倒不是因為有啥矛盾,而是值班民警那年已經58了,基本就是等退休。我加大了嗓門叫他,他半天沒個反應。
要命的是這個所就他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門衛室,我想問其他人都摸不到門。大概是察覺到我有點著急了,老民警才摸出一個助聽器……
這種三人所、五人所等著裁撤合并,然后添加新鮮血液。不然運轉都成問題,更別說破案了。
本來這個小事在我和三哥嘴里都是當笑話說的,但是真當自己去執掌這個單位,可真是一點都笑不出來。
如果我是小小,肯定不敢走進這樣的派出所求助。
三哥后來跟我說,穆家圍子附近幾個村,基本上擱幾年就有繼父強奸繼女的案件,有新發的也有舊案翻出來的。
結果很多都是一家老小齊上陣的鬧騰,最后受害者也不管是愿不愿意,基本上卷卷都能看到所謂的“諒解書”和村委會的“表現良好證明”。
我聽得不寒而栗。
2024年年初,周末怕被穆堅欺負的小小一直在路上游蕩,她看到派出所門前的公示牌換了新的。
三哥的臉貼在了相框里,同時履歷公示簡介了他有十多年刑偵經驗。所以小小那場有些莫名其妙的法律咨詢,是在觀察三哥,看他有沒有幫助自己的本事。
有些情況小小并不清楚。由于連年人口下降,警力結構也跟著老化,很多派出所和大隊被裁撤。
警察雖不至于被裁員,但是會被整合去陌生的單位,甚至去干一些完全沒接觸過的活。
比如我被分流到郊區所任副所長分管刑偵和警務站,原單位沒了的那天,我發了個朋友圈:“全劇終,1954——2024?!?/p>
三哥在刑警二大隊撤銷后去了農村所當所長,成天處理鄰里糾紛。他的外號其實是“山哥”,因為案子到他手里基本就妥了,穩得像山一樣。由于方言不分平翹舌,他就變成了大家嘴里的“三哥”。
可如今在農村所,三哥多少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尷尬。
所以小小沒有選錯人,三哥真的能幫到她。不過小小對三哥沒有足夠的信心,為了給自己加個保險,她決定把事情先鬧大。
老穆頭七那天,家族里的人要在一起吃飯。大家都坐在一個桌子上,不存在葬禮那天小孩單獨坐一桌的情況。
小小觀察著穆堅和現場的氣氛,等這些大人漸漸喝多時,她猛地站了起來當著所有人的面大喊:“我爸是強奸犯!他強奸了我50次!”
接著小小轉身就往外跑,一直跑,跑到派出所,跑到三哥的身后。
三哥對小小很是佩服,不過他自嘲地說:“公示上都是撿好的說,你不知道我在所里挨了多少投訴?!?/p>
“那也不怕,我沒見到立案告知書絕對不會掏出關鍵證據。你要讓我失望了,我大不了回家被打一頓,下次再找比你更好的警察?!?/p>
案件的主動權已然把握在了自己手里,接下來就要看穆堅的表演了。三哥打電話給正在審訊的同事,不出意料,穆堅雖然不再裝神弄鬼,但是編造了一大堆無聊的故事。
他強調自己的廠干部身份,絕不可能去做這種畜生的事情,還倒打一耙說小小偷偷交了男朋友怕被家人發現,就把屎盆子扣在關系不怎么的自己頭上。
三哥就告訴同事一件事:“他說什么你們記什么就行,但是一個標點符號都別信。”
穆堅那邊誰也沒指望,但是給穆媽談筆錄時候可有了大收獲。
穆堅工作還算不錯,很早就結婚了,但是離婚原因確實是難以明說。工廠在90年代和現在分別經歷了兩次倒閉風波,第一次沒倒卻害苦了穆堅,現在廠子真倒了反而和穆堅沒啥關系了。
99年夏天的時候,穆堅剛結婚沒多久,那時候他還是車間的普通小工,廠子里瘋傳要分流整合的消息,而且很有可能一部分人得就地解散。
那天,在工位上一通氣氛沉重的交頭接耳之后,穆堅有點昏昏沉沉地碰落了工位上那個大號電烙鐵。
電烙鐵不偏不倚地燙到了褲襠,穆堅當場就痛暈倒了,據說有同事聞到了焦糊味。
我到現在還感嘆當時穆堅去的那家醫院醫術高明,穆堅的性功能保住了,但是沒有完全保住。當然,從現在的角度來看,當年沒保住其實更好。
穆堅的功能雖然沒有受到影響,但是過夫妻生活會劇痛無比,醫生說要么去大城市繼續治療,要么等著時間長了也許會好點。
穆堅當時可是個大小伙子,就這么忍了一天又一天,終于想出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酗酒,人被麻痹了自然就感受不到多痛了。他自己是爽了,天天撲面而來的酒臭味和煙油味,哪個女人能受得了?兩年后穆堅離婚。穆堅和前妻沒有孩子,因為自己有隱疾,二十年過去了也沒再娶,直到經人介紹認識了穆媽。
沒想到穆媽很快懷上了孩子,以為自己又行了的穆堅很快決定把兩個女兒都改姓,這下自己可算能提氣了。但是新生命出生沒多久,穆堅卻將小小拖進入了深淵。
眾叛親離加上生物證據,大家以為穆堅會干脆地承認下這樁罪行。但是所有人都只猜對了一半,穆堅確實是承認了6年以來性侵繼女的事實,但是談起作案動機,他只給了我們三個字——“鬼上身”。
筆錄里大量出現了“鬼上身”這三個字,這種言辭交給檢察院簡直是笑話一樣。三哥問了無數遍穆堅所說的“鬼上身”到底是什么意思。穆堅只是說:“不知道,那個想法一直纏著你,不放出去簡直比死還難過,這不叫鬼上身叫什么?”
常年侵犯幼女、靈堂性侵,由于案件已經突破了人類底線,前不久我聽說穆堅一審直接判了死緩,檢察院有點不服,建議量刑是死刑。
不管最終結果如何,至少可以保證小小再也不需要面對這個禽獸繼父了。
我們年輕警察內部其實有個自己的小群,也就十幾二十個非常要好的朋友,甚至還有香港和澳門的同袍們。
群內討論最多的話題就是隔三岔五能見到的,全國各個地市發布的“藍底白字”的警情通報。
從人家或簡單或詳細的通報里,我們會分析案件和作案人員,每個話題都能聊上好幾個小時。
我粗略統計過,“版本T0”在各地的警情通報占比高達七成。當然,這個數字是從個人感受出發做的簡單估算。不見得準確、完整地反應現實情況。
立案手續很快就走完了,分局聽完匯報立即調人來協辦。
當我在群里發言說:“今年就快過完了,算了下七成惡性案件都是大家說的版本T0,這肯定是個治安隱患。”
大家都是一陣沉默。
我后來跟熟悉的朋友說,其實有一種預防普通人成為版本T0的方法,就是讓每個人看到希望,覺得生活一直有盼頭。???????????????????????????????????????????????????????????????????????????????????????????????????????????????
比如我轄區里有一個刑滿釋放人員,出監獄已經一把年紀,這種人危險吧?但我會多關心一下他的生意,教他怎么經營能更好。
他身上有錢和事業心了,脾氣就小了,更加在乎自己有沒觸犯法律。????
還有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的獨居者,我會拿稿費, 給他買臺空調。他得知道,自己是被關注著的,有人在乎你的死活,你也別放棄過日子的希望。??????????????????????????????????????????????
如今我的轄區,雖然有潛在的版本T0,但是他們沖動之前,會給我打個電話,說蔣所,我給你個面子,等下你別攔我。??????????????
我說,你給我面子就先來派出所。然后扣人,卸棍棒再調解,沒人流血。?????
所謂最難對付的人,換個角度,預防有人變成他們,就沒那么難了。 ?
這樁案件結案后,我找了一次三哥,聊起了另一個可能成為版本T0的人——玉龍寺的和尚,此人之前還和穆堅交好。
據說,那個和尚和村里的女信徒、寡婦“嘀嘀咕咕”,但這玩意沒啥證據,而且取笑這個不務正業的和尚已經是村里的共識了。
原本三哥是不太管玉龍寺的,因為附近的村民幾乎每家都有人去拜,他不敢犯眾怒,只能沒事管束管束這不著調的和尚,提醒他別搞得太過分。
但這次,三哥決定認真管一下。
等到了玉龍寺,我倆發現平時人來人往的小廟大門緊鎖。
“和尚呢!”我隨手拉住一個挑扁擔的村民。
“帶著別人家的媳婦跑了!這個花和尚!”
我聽到三哥在自言自語:“操,又有活干了!”
你知道的,三哥真的姓“操”。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在說自己還是在罵人。
三哥沒有回答我。我猜他即是發泄也是在要求自己:就算捏著鼻子也得把那些流膿發臭的地方,都清掃干凈。而我心里想的和他一樣。?
只是我提醒自己,這事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我要用一輩子來干。
在聊這個案子的時候,蔣述給我說了很多題外話。
這些年治安越來越好,命案也逐漸減少,但是幾乎每月都有性侵未成年的案件。
比如今年十月,蔣述刑拘一個60多歲猥褻幼女的老頭。再往前推半個月,還是一起猥褻案。蔣述之前就抓過這個人,當時判了四年。也就是說這個人剛出獄沒多久,又犯罪了。
所以,僅僅只是逮捕罪犯,就能阻止悲劇的發生嗎????????
我得到的答案是”預防手段“也不能少。
而預防最重要的,就是每個成年人,都做到自己本該做到的事兒——
女孩母親,應該為其提供最基礎的保護,第一次發現苗條就遠離,第一次發現傷害就報警;接到報案的所長,之前是有十幾年經驗的老刑警,只擅長偵破命案,不擅長處理警民關系。萬幸的是,他有足夠的責任心。
同理,蔣述也在之后關注轄區的情況。???????????????????????????
他知道,只有做到了這些,女孩才算是擁有一個安全的“家”。??????????????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老腰花
插圖:大五花
本篇10647字
你今天沉浸式閱讀了30分鐘
點擊下面鏈接,看蔣述【身邊的陌生人】系列的其他故事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