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于辛巴
編輯|三金
十點人物志原創
提起阿富汗,你會想到什么?
是動亂與戰爭、恐怖主義,還是電影里包著頭巾的男人和看不見臉面的女人?
最近,阿富汗塔利班發布了一系列針對女性的限制令,如禁止阿富汗女性在公共場合說話,女性必須佩戴口罩和面罩等。自2021年塔利班政府重新上臺后,這個國家往往因極端和保守的政策而出現在各大新聞。從蘇聯入侵,到美國的反恐戰爭,過去的幾十年間,阿富汗一直是大國博弈的角斗場。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阿富汗這三個字,代表的始終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它只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中。
2003年,二十多歲的班卓曾獨自去往中亞旅行,她從新疆出發,翻越帕米爾高原,經過巴基斯坦,從巴基斯坦西北邊境進入阿富汗的荒漠中。她曾親手觸摸過這片真實的土地。
2001年,塔利班炸毀了世界文化遺產巴米揚大佛,圖為炸毀后的巴米揚殘窟。
那一年,阿富汗剛剛經歷反恐戰爭,對于一個獨行女性來說,有許多意料之外的風險。從喀布爾到坎大哈,班卓曾因不穿布卡被旅館拒絕入住,也曾遭遇陌生男人求婚,但也是這些人,明明深陷貧窮和混亂中,卻給了她最大程度的善意和慷慨。
回國后,她將這份回憶寫成了游記《陌生的阿富汗》。我們跟班卓聊了聊,這關乎一個女性在危險國度遇到的信仰與冒犯、傳統和現代、真誠和阻礙。對她來說,阿富汗有的只是一群普通人,活在時代的夾縫中,過著真實的生活。
《陌生的阿富汗》,2024年世紀文景出版
以下根據她的講述和著作內容整理。
當一個女性獨自去阿富汗
去到阿富汗,其實是一個偶然。
我天生就喜歡旅行,從大學一年級開始,幾乎每年的寒暑假都會在外面。2003年,我在北京讀碩士,空閑時間比較多,就想去中亞轉轉。出發前,我并未做任何行程規劃。我只知道,從新疆出去是巴基斯坦,那里是最容易拿到簽證的國家。
那個年代沒有智能手機,我就背著一個雙肩包,帶著相機和一份《世界地圖冊》,在北京辦好巴基斯坦簽證就出發了。出門越久的人,包會越小,因為我知道,無論什么時候我都要把它背在身上。雙肩包里面裝著我的換洗衣服、護照和幾百美金,就是這些東西,支撐了我幾個月的旅途。
班卓在湖邊
在巴基斯坦的伊朗大使館等待簽證時,我偶遇了來自阿富汗的叔侄倆,叔叔已經拿到英國國籍,試圖將侄子經由伊朗遷到英國。為了打發時間,我和他們打聽起了阿富汗局勢。
即便流落在外,他們依然對家鄉滿懷熱忱。我拿著《世界地圖冊》,翻到阿富汗那一頁,通過他們的介紹,我仿佛看到那些荒涼的山丘、空曠的草原和浩瀚的沙漠從地圖中跳出來。一個個陌生的小山村變得如此親切而具體,我臨時萌生了要去阿富汗的念頭。
那時美國的反恐戰爭剛打了兩年,聯合國的維和部隊開始入駐,我當然知道阿富汗算不上“安全”。但在這之前,我已有豐富的旅行經驗,不僅在九十年代的西藏生活了好幾年,也曾獨自從云南邊境穿越過緬北曼德勒戰亂地區。我并不覺得這是冒險,只要邊境照常開放,別人能去,我自然也能。
根據巴基斯坦政府的要求,外國人要經由巴阿邊境進入阿富汗,需要到白沙瓦的邊境事務管理局備案和辦理通行證,然后乘坐專車或者包出租車,由一個持槍軍人全程護送至邊境小鎮托爾坎。
當我在邊境事務管理局辦好巴基斯坦的出境手續后,天空下著雨。我看到很多衣著襤褸的人們,大包小包,像逃難一樣匆忙奔走,空氣里散發著忙碌的汗味,和由無數雙疲于奔命的腳所掀起的塵土的腥氣。
早上六點從白沙瓦出發,到達阿富汗的首都喀布爾時,已是下午五點。剛下車我就被圍住了,一群人包著頭巾的腦袋默默盯著我這個外來者,眼神中充滿戒備和好奇。走出去很遠,依然能感受到后背灼灼的目光。
戰后的阿富汗街道,并非大家想象中的滿地廢墟,反而干凈又荒蕪。由于通貨膨脹,阿富汗尼(阿富汗當地貨幣)不斷貶值,再加上過渡政府“卡爾扎伊”發行了新貨幣,市面上流通著新老阿富汗尼、美金、歐元等在內的三五種貨幣,喀布爾街頭到處是背著不同貨幣的錢販子。街上幾乎很少有閑散游客,在阿富汗期間,我幾乎未見過第二個女性旅行者。
我就是在這樣的境遇下和阿富汗相遇了。我對旅行從不做任何預設。預設往往源自于偏見,我不愿把這些偏見裝滿腦子,再費勁把它們去掉。來到陌生的地方,我只想要好好感受。
班卓的旅行路線
阿富汗不過是我旅途中的一個中轉地。然而,當我全部旅行結束后,發現我印象最深的居然還是這里。我在阿富汗遇到的人們,他們備受戰亂之苦,只能維持最基本的生存,但跟你交往時,卻愿意傾其所有。這種真誠,很珍貴,也很沉重。
初遇阿富汗
我對這次旅行雖沒有預設,但卻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阿富汗人民沒有邀請我,是我主動要去人家家里,我不能要求別人接受我。生活硬件方面,我更是不在意,別人怎么過,我也都能過。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戰爭已經告一段落,我至少可以自由行動,不會遇到什么障礙。
然而,剛落地我就吃了個閉門羹。
到達喀布爾后,我先得找個落腳地。我在鬧市區找了好久,才尋到了一家價格合理的小旅館。
旅館經理叫阿里,一開始他并不愿意接待我。塔利班統治時期,法律禁止婦女上學、工作、單獨上街時,婦女出門必須穿戴布卡。雖然彼時禁令已廢除,但大多數人仍保持原樣。而在他們看來,我顯然是個異類。彷徨之際,我只好求助兩個正在找住宿的日本旅行者,跟他們拼了個三人間,每人三美金。
當我逐漸熟悉了這家小旅館后,我才意識到我給阿里添了多少麻煩。阿富汗的旅館,沒有女廁所,并不具備接待婦女的條件。但當我從巴米揚再回來喀布爾,獨自回到這家小旅館時,阿里卻沒有再趕我走,甚至某天還同意了我在廁所洗澡的請求。
我知道自己有些得寸進尺。阿富汗人活在伊斯蘭文化中,這種信仰已經內化成行為習慣。這里的女性不會單獨出門,更不會住旅館。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所有人都應該按照他們的教義去生活。然而,當我利用了自己身為外國女性的特權,他也愿意釋放出最大的善意,包容了一個在自己文化之外的人,這令我十分感激。
在去到阿富汗南部后,這種文化差異更加真切。
阿富汗的食物一成不變,大多是馕、烤肉、生洋蔥片等,我實在吃不下去。好多天里,我只能靠餅干和水果度日。在去往南部的路上,因連日腹瀉和營養不良,我已經頭暈目眩。大巴上的副駕,不厭其煩地為我開窗關窗,還悄悄遞給我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陌生的少年給我送上熱茶和葡萄。雖然我們語言不通,但這些最樸素的人們,以各種方式,默默表達著對一個陌生女人的關切。
在南部城市坎大哈,我沒住過旅館,而是在沙赫伯家住了好幾天。有天下午,我想出門逛巴扎(當地集市),沙赫伯的媽媽納莉亞大驚失色,“沒有沙赫伯陪著,你怎么可以上街”,她堅持等兒子回家后才讓我出門。我身上穿著巴基斯坦買的長裙,他們擔心會惹人注意,引來麻煩,納莉亞又找出她結婚時的衣服給我穿上。
在沙赫伯家吃的第一頓晚飯
阿富汗的日常食物很簡單,主食通常是面餅,配一鍋混合著牛羊肉和各種香料的燉菜,或是加點肉,炒一鍋米飯。剛在他們家住下的時候,納莉亞會單獨為我準備炸土豆和炸雞腿。在他們的概念中,外國人都愛吃那樣的食物。在我表明自己愛吃燉土豆后,這道菜在餐桌上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納莉亞每次都一勺一勺舀到我碗里,盯著我吃下去。在這樣的照料下,我的身體慢慢恢復了生機。
臨走的時候,沙赫伯的妹妹德娃不舍地抱著我,大眼睛里滿是淚水。他們家有八口人,我收下了她送的八個鐲子。在后來的旅途中,雖然我小心保護,鐲子還是碎了好幾個。前段時間,我的學生不小心打碎了我最后一個鐲子。它被認真地拼合好,裱在了畫框里。
布卡之下的阿富汗女性
戰后的喀布爾,時局仍然動蕩,但塔利班的禁令廢除之后,還是恢復了不少女性權益。
女子學校恢復了上課。街上也偶爾能看到不穿布卡、披著頭巾、腳蹬高跟鞋的年輕職業婦女,她們大多行色匆匆,身旁都有男性陪同。但大多數女性依然恪守著禁令。
于是,當我穿著長袖長褲,披著頭巾行走在喀布爾街頭時,就要習慣男人的注視和小孩的口哨。在他們的眼神里,更多是一種對外來者的戒備,而非對女性的凝視。
偶爾也有過分的行為,有一次我在路旁買果汁,付錢時后背卻被冰塊之類的東西砸中,周圍人哄笑起來。氣憤不已的我回到旅館,餐廳的少年又在我臀上捏了一把,我怒氣上涌,結果聲音太大,把經理阿里喊了過來。我紅著臉解釋了一通,阿里當時并沒說話,晚上卻托同住的兩個日本人給我下了逐客令。日本室友好心勸我,為了安全,最好還是穿上布卡。
我只好在喀布爾的集市上買了一套布卡。布卡由頭套和圍罩兩部分組成,頭套的眼睛處縫著一片網格,用來呼吸和視物。后來我穿了德娃的布卡才知道,布卡需要量身定制,我買的這套,穿著太大,十分憋氣,根本看不見路,簡直比不穿更危險。
在喀布爾的幾天,我都沒勇氣穿它出門。巴米揚是少數民族地區,衣著寬松,更是穿不到布卡。直到南部的坎大哈,我認識了穆利,才對布卡有了更深的認識。
穆利是坎大哈本地人,那時我在巴士上,因勞累處于半昏迷狀態,他主動坐到我旁邊,提出要照顧我。后來還讓我住在他奶奶的房子里。他們全家都是教授《古蘭經》的學者。美國人來了后,他只能教英語和阿拉伯語,在聯合國的下屬機構上班。
前往坎大哈的中巴車上。婦女大多穿著布卡
穆利總是一身黑色長袍,戴著金絲眼鏡,認為女性結婚前必須保持貞潔,是伊斯蘭教堅定的守衛者。在一次聊天過程中,他突然向我求婚,我當時有點懵。如今回想起來,我大概能從更廣泛的意義上去理解他。這或許就是阿富汗文化中,男女的通常交往模式。
穆利并沒有冒犯我。南部是塔利班大本營,這里比喀布爾更保守,離開他家前,他堅持讓我穿上布卡,不然不能上街。
穿上布卡后,我竟有些理解了伊斯蘭女性。在我們所處的現代世界中,布卡當然妨礙了女性的穿衣自由,但在伊斯蘭世界,布卡里的女性是有安全感的,它可以隔絕掉所有男性的目光,將侵犯和犯罪降到最低。當然,這種管理方式,很粗暴,也很原始。
事實上,作為一個外國人,即便穿上布卡,我的行動也并未更暢通。阿富汗女性從不單獨出門,身邊往往需要有個男性陪同,而我沒有。有一次,我穿著布卡和自己的涼鞋,被一個推著自行車賣冰棍的男子窺視并尾隨。我才意識到,打扮成這樣,其實一點用沒有,反而會把自己置于危險境地。
坎大哈市內的公交車上。一塊布簾子將車廂隔成兩半,男女分坐前后部,孩子可以亂竄
在阿富汗,少年們總是在還未形成獨立而完整的人格之前,就要早熟地進入宗教。十五歲的沙赫伯,樣子還是個少年,卻已經形成了很多牢固的觀念。他認為女子就應該穿布卡,“可以省去麻煩”。但我是外國人,外國人和穆斯林不一樣,但到底哪里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
身穿布卡的班卓與當地的孩子
他的回答讓我沉默。我意識到,身為外國女性,我其實有不穿布卡的特權,那我不如光明正大地利用這一點。有一天,我穿著布卡逛巴扎時,中暑暈倒了,醒來時一個蒙著布卡的婦女正抱著我,給我喂西瓜汁。那次經歷讓我深深體會到布卡外面的空氣是多么清新,從此我再也沒穿過布卡,把它留在了沙赫伯家。
現代與傳統?夾縫中的阿富汗
剛到喀布爾時,我手里只有半頁阿富汗的地圖可作為旅行參考。喀布爾有一家比較大的書店,在使館區附近。店面不大,大概二三十平米。店主的口氣很驕傲,說這是阿富汗最大、生意最好的書店。
書店旁標著一個紅色箭頭,寫著“網吧”,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跟隨箭頭走下樓梯,是一家開闊的地下室,七八臺嶄新的電腦,有兩個少年在玩游戲。
我在找地圖的時候,與柜臺后的小伙子閑聊。小伙子的父親已經74歲,正在照顧一個小嬰兒。那是他父親第三任妻子的小孩。
因為做生意的原因,他常出國,接觸各色人等。他喝著可樂,拿著諾基亞的新款手機,還說要給我叫披薩外賣。我正震驚于喀布爾的現代化,他又在跟我聊,自己住在現代化設施俱全的高檔公寓,眼里滿是驕傲。
他告訴我,阿富汗有兩種傳統。一種是伊斯蘭的,允許男人娶四個妻子,這是愚昧的;另一種是阿富汗的,是前伊斯蘭的,戀愛和婚姻自由,只允許娶一個妻子。
因為政治原因,阿富汗的女性權益總是在變革中反復。1979年,蘇聯軍隊曾對阿富汗發起長達十年的侵略戰爭,讓女性重新擁有了受教育權。塔利班上臺后,女性權益發生倒退。直到美國人打著反恐戰爭的旗號來到這里,女性權益才再度寬松。
2021年,塔利班重新上臺,頒布了一系列針對女性權益的新規定,引起很多討論。這讓我又想起了這個書店小伙子。傳統到現代的發展路上,總是有各種聲音,即便在阿富汗國內,每個人的態度也大不一樣。
邊境警察
近兩個世紀以來,阿富汗頻頻飽受戰亂之苦。1996年,塔利班武裝打著“恢復和平”的口號,奪取了政權。他們頒布了一系列禁令,如男子嚴禁修剪胡須,女子不能受教育等等。外界對塔利班諸多評價,然而在南部期間,我常常聽到他們對塔利班的看法是,“他們不壞”。
對于接受過西方教育的人來說,見過了外面的世界,再面對當下的環境時,會產生落差和痛苦。那是一種接受啟蒙教育之后的痛苦,我自然理解,但并非所有阿富汗人都能感同身受。
從部落氏族突然被拉進世界格局體系內,阿富汗整個國家隨時處于被踐踏的狀態。塔利班是底層人民的一種反抗,他們要反抗的不是具體某個國家,而是這個世界到底能不能允許他們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只要能得到相對的安寧,我所見到的這些阿富汗普通老百姓們,寧愿接受塔利班的嚴苛法規。
身為阿富汗之外的人,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輕易對一些事情下判斷。
所謂的現代文明,其實是西方文明,它并非真理。阿富汗作為一個宗教國家,它有自己幾千年的宗教習俗和文化模式,但是在西方文明統治世界的今天,這個身處夾縫中的小國,尚未找到一條可以兼顧伊斯蘭教和現代生活的路。
到底是高筑封閉,飽受戰爭之苦?還是被迫開放,面臨傳統文化退化的危機?這個世界并沒有現成的經驗來幫助他們,也許他們會一直處于混亂中。
生活在山崖洞窟里的貧民女孩兒
離開阿富汗后,我沒有再回去過。
我的雅虎郵箱曾收到過沙赫伯的一封郵件,他給我發了兩張類似AI摳圖生成的圖片,我問他過得怎么樣,沒有收到回音。后來雅虎倒閉,那個郵箱我也找不到了。
國慶期間,有朋友去中亞旅行,路過了阿富汗。在他的視頻里,我看到喀布爾的街頭,穿什么樣衣服的女性都有,和過去并沒有太大的差別。我還聯系上了一個在喀布爾做生意的華人,他開辦了一個中文學習的培訓班,有很多女孩子在這里學習,大家還一起唱中文歌。
這個華人朋友說,塔利班上臺后,社會治安變得很好,人們在晚上出門也不會感到害怕了。這對于常年戰亂的阿富汗,已經是一種奢侈。他也承認,塔利班確實對女性權益有著諸多限制,“但一個人常常是活在他的文化中”。
本文圖片出自受訪者,收錄在《陌生的阿富汗》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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