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評論

作者：劉怡德，民智國際研究院研究助理

（正文約4400字，預計閱讀時間12分鐘）

當地時間12月3日深夜，韓國總統尹錫悅突然在龍山總統府召集了一場未事先宣布的新聞發布會。在面向全國人民的講話中，尹錫悅宣布實施“緊急戒嚴令”（注：韓國最高級別的戒嚴），瞬間引爆全球輿論。韓國人民對于“戒嚴”印象猶深——1979年10月26日，時任總統樸正熙遇刺，代總統崔圭夏宣布全國“緊急戒嚴”，禁絕除國會之外的一切政治活動。當年12月12日，全斗煥等軍方領導人發起政變，架空了文官政府。翌年5月，全斗煥逼迫崔圭夏擴大戒嚴范圍，解散了國會，逮捕了金大中、金泳三等在野黨領袖，又強力鎮壓了“光州事件”，開啟了8年多的軍事威權統治，韓國民主化運動遭到阻滯。

時隔40余年，面對突如其來的緊急戒嚴令，韓國國內一時風聲鶴唳，不堪回首的歷史再度涌上韓國人民的心頭。令各方難以預料的是，局勢在短短幾個小時間就發生了極具戲劇性的轉變：當地時間12月4日凌晨，韓國國會召開緊急全體會議，出席的190名國會議員均贊同取消戒嚴令，此時距離尹錫悅宣布戒嚴只過去了2個多小時；旋即韓國國防部又宣稱，國會無權終止戒嚴，在未得到總統明確授權后，戒嚴令依舊有效；又過了不到4個小時，尹錫悅宣布停止緊急戒嚴，國家恢復正常。

在電光石火之間，韓國局勢發生如此劇變，讓人頗感訝異。在這驚夢一夜中，韓國究竟發生了什么？尹錫悅因何大費周章搞“戒嚴”，又倉皇取消呢？解除戒嚴狀態后，尹錫悅該往何處去？

▲ 韓國民眾觀看尹錫悅宣布戒嚴的電視講話。

啼笑皆非的六個小時

尹錫悅在宣布戒嚴的全國講話中提到，自己將通過實施緊急戒嚴重建國家，以免國家走入亡國之路。發動戒嚴的目的在于，在野黨裹挾國會，肆意彈劾政府官員、阻滯政治議程、否決財政預算，“這樣的惡行，試問還能在全球哪個國家找到”。尹錫悅將在野黨稱作“親朝反國家勢力”，是“將國家推向亡國邊緣的元兇”。他強調，為確保國民自由、安全以及國家可持續發展不受企圖“反國家勢力”妄動的影響，自己不得不“以吐血的心情”實施緊急戒嚴，“還望國民理解”。隨后，韓國國防部召集了全國主要指揮官會議，下達戒嚴指令，韓國軍隊開始出動，并做出接管國會、禁止包括國會議長在內的任何國會成員進入的動作。

不久，韓國戒嚴司令部發布“戒嚴令”，內容主要有：禁止包括國會在內的一切政治活動和政黨活動，禁絕結社、集會、示威等；禁絕一切煽動言論，所有出版和傳媒活動均由戒嚴司令部管控；禁止一切罷工和怠工行為，特別要求罷工的醫生團體在48小時內返工。韓國《戒嚴法》規定，戒嚴司令部享有“特別措施權”，無需經過司法程序即可對“涉嫌有違戒嚴者”進行逮捕、拘禁、搜查和懲處。

▲ 尹錫悅任命陸軍參謀總長樸安洙為戒嚴司令部負責人，右為樸安洙。

戒嚴一事迅速引爆韓國政壇，包括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主要在野黨祖國革新黨黨首曹國、共同民主黨出身的國會議長禹元植、執政黨國民力量黨領導人韓東勛在內的朝野各方重要人士均公開表示不支持戒嚴，并號召朝野各方議員火速趕往國會，“捍衛守護韓國民主的最后堡壘”。李在明甚至還利用自己的視頻賬號進行直播，號召支持者和普通民眾“立刻趕往國會”，還直播自己翻墻進入國會的畫面。曹國則在國會大門前面對媒體強力控訴尹錫悅“違憲濫權”，堅稱自己始終與國民站在一起，還宣稱“如果尹錫悅不辭職，我們一定會發起彈劾”。就連執政黨也對尹錫悅的“突然襲擊”懵然無知，韓東勛表示，自己預先完全不知道尹錫悅會如此行事，他表示“執政黨將與國民站在一起，反對總統的戒嚴指令”。

此后，世界看到了滑稽的一幕：在已然“禁絕一切政治行動”的韓國，到場的190名國會議員“堂而皇之”地在國會議事廳召開會議，全票通過了宣布戒嚴無效的議案（注：韓國憲法第77條規定，總統可以在不經國會授權的情況下發布戒嚴令。但若經國會過半議員決定取消戒嚴，總統應即解除戒嚴），這一過程甚至還通過本應被戒嚴司令部“完全接管”的各大媒體直播了出去。面對這些已經“違反”戒嚴令的國會議員和媒體人士，沖入國會的韓國士兵完全沒有逮捕他們的意思，只是“例行差事”般地清理清理議員們設置的路障，砸一砸國會議事廳的窗戶，裝出一副執行戒嚴令的樣子。現場畫面顯示，當一名在野黨女議員爭搶士兵所持槍械時，在場士兵沒有做出任何反抗的樣子，只是控制住槍械不致于脫手而已。依照戒嚴令到場的警察也只是在國會外圍維持秩序，沒有逮捕到場示威的人員。

▲ 韓國戒嚴部隊從國會大樓中撤出。

在國會宣布戒嚴無效的議案通過后，韓國士兵即有序撤出現場。自始至終，韓國國會附近沒有發生大規模軍民、警民沖突，沒有一名政治人物因為違反戒嚴令被逮捕。除首爾部分地區外，韓國其他地方“一如常日”，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不久，尹錫悅就倉皇宣布解除戒嚴，全程滿打滿算6個小時。

為何走到了“戒嚴”這一步

回顧2022年韓國總統大選，國民責任黨候選人尹錫悅以48.56%的得票率勝出，相對第二位的共同民主黨候選人李在明僅高出0.73%（約25萬票），此差距為韓國歷屆總統選舉中的最小紀錄。而在同期進行的國會補選中，共同民主黨獲勝，繼續維持國會多數黨地位，韓國出現總統和國會控制權分屬兩黨的情況。如此微弱的得票差距以及行政權、立法權的分屬，揭露了韓國社會政治極化、黨派對立的現實，也奠定了此后兩年來朝野政治斗爭不斷升級的基調。

▲ 李在明與尹錫悅。

尹錫悅上臺后，可謂“內政無能、外交無道”。在國內，韓國經濟發展仍舊疲軟，物價上漲嚴重，能源價格飆升，醫療改革也陷入困境，人民生活水平受到巨大挑戰。而尹錫悅個人卻時常爆出各類爭議言論，個人作風也十分傲慢，引發群眾不滿。在他上任僅3個月后，其支持率便跌破30%。第一夫人金建希更是丑聞頻出，學歷造假、收受賄賂、外交失儀等爭議層出不窮，讓尹錫悅的支持率屢遭“暴擊”。在國際上，尹錫悅自稱要將韓國打造為“全球中樞國家”，但毫無底線地“媚美”“媚日”，對于韓國民間反對日本核污水排海、要求日本承擔歷史罪責、要求駐韓美軍規范軍紀等聲音毫不在意，甚至爆出“即使支持率掉到1%也要親日”的言論，令人汗顏。

▲ 尹錫悅及其夫人金建希均被多重丑聞或爭議纏身。“家丑外揚”被視作尹錫悅支持率持續低迷的主要原因之一。

面對如此一個“奇葩總統”，經歷過幾屆軍事獨裁政府的前總統文在寅都說，“自己人生近七十年，從未見過如此無知、無能、無道的政府”。今年春季舉行的韓國國會選舉期間，以共同民主黨和祖國革新黨為代表的在野陣營提出“審判政府”的口號，吸引了大量選票，最終在野陣營豪取192席（注：其中共同民主黨就贏得175席，實現單獨過半），執政黨陣營只有108席。尹錫悅執政前期的“府院分立”現象再度延續，他也成為韓國民主化以來首位任期五年內都屬于“府院分立”狀態的總統。

總統和國會分屬兩黨，勢必會影響韓國國內政治議程的推進。由于缺乏國會支持，尹錫悅的諸多國內政策均無法順利推行，一些重要的人事任命也始終懸缺。尹錫悅的老對手李在明作為國會多數黨領袖，常常挾在野陣營的多數議席制定一些有悖于尹錫悅執政方針的政策法案，使得尹錫悅屢屢運用否決權加以應對（注：依據韓國憲法，總統可以否決國會通過的法案，但若國會再以三分之二多數通過則無法否決。在野陣營距離三分之二多數僅差8席）。李在明、曹國等在野黨領袖多次公開表示，希望總統能夠與在野黨真誠溝通，不要讓朝野對立的情況持續惡化。尹錫悅對此置若罔聞，除了與李在明曾有過一次禮儀性質的短期會晤，未同在野黨人士進行過任何實質性溝通，氣得李在明直言，“自開國以來，有過這樣完全忽視在野黨、不聽取任何批評意見的總統嗎”。相反，檢察官出身的尹錫悅還屢用司法系統打擊政敵，尤其對最主要對手李在明展開“瘋狂報復”。前不久，韓國法院判處李在明嫌違反《公職選舉法》，判處其有期徒刑1年、緩刑2年，若終審同樣宣判李在明有罪，李在明將失去國會議員身份和競選公職資格，在野黨表示此舉是“赤裸裸的政治報復”。

▲ 當地時間11月15日，被判有罪的李在明走出首爾中央地方法院接受媒體采訪。

自2024年國會選舉之后，號召罷免尹錫悅的群眾集會此起彼伏，在野黨也常對尹錫悅大搞“彈劾威脅”。12月2日，韓國國會議長禹元植宣布暫緩處理明年預算案，敦促朝野各黨在本月10日前達成協議。此前，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11月29日在國會預算決算委員會單獨通過預算削減案。這意味著，尹錫悅政府制定的財政預算案被“實質否決”，國會否決政府預算案，在韓國政治史上尚屬首次。持續兩年多的朝野對立，讓本就性格傲慢的尹錫悅愈發戾氣深重，兩年多的總統生涯也證明了他本人的確缺乏與反對勢力溝通的素養。而在野陣營挾國會自重，也缺乏與國會少數黨溝通的興趣，將主要精力全部用以“狙擊”尹錫悅的失范之舉，也惡化韓國的政治環境，將朝野矛盾推向不可調和的境地。預算案被“實質否決”極有可能是誘發尹錫悅宣布戒嚴的導火索。面對已經無法調和的朝野矛盾，尹錫悅未與執政黨充分協商就悍然發動戒嚴，試圖“清剿”在野勢力，結果卻未能讓事態沿著自己預設的軌道發展，釀成了這場倉皇的鬧劇。

一場尹錫悅專屬的“政治寒冬”

韓國憲法授權總統在“發生戰爭、動亂以及與此相當的國家緊急事態并有必要投入軍力維護社會秩序時”發起緊急戒嚴。韓憲法專家解讀，尹錫悅以預算案未獲國會通過、官員被提起彈劾為理由，聲稱在野黨是“親朝的反國家勢力”而宣布實施緊急戒嚴，此舉本身就是破壞憲法秩序的行為。換言之，尹錫悅濫用憲法賦予的總統戒嚴權限，試圖借機撲殺政敵，相當于發起了一場“合法的政變”。

▲ 戒嚴令解除后不久，韓國民眾即上街抗議尹錫悅濫權。

遺憾的是，自以為身居總統大位就能掌控局勢的尹錫悅高估了自己。面對突如其來的戒嚴令，除了幾個與自己關系要好的軍方高層人士算是比較嚴格、迅速地發起行動之外，多數中下層軍官處于觀望狀態，“出工不出力”。他們依據戒嚴令到達國會后，根本沒有進一步行動的舉動和意圖，幾乎放任國會通過了取消戒嚴的決議。執政黨高層也完全不知道總統的行為舉止，在國會緊急會議上，出席的19名執政黨議員全部贊成取消戒嚴，說明尹錫悅連自家人都沒有“攻略”好。這場倉皇的“政變”以尹錫悅的任性而起，也因尹錫悅的任性而終。

當地時間12月4日上午，執政黨領導人韓東勛宣布，黨內高層正在研議要求尹錫悅退黨。不久，韓國總統府高級幕僚集體請辭，韓國總理韓悳洙也在討論內閣集體辭職的方案。可以說，僅僅一夜之后，尹錫悅已經徹底眾叛親離了。當地時間12月4日下午，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以及祖國革新黨、改革新黨、進步黨、基本收入黨和社會民主黨共六黨所屬191名全體議員（注：在野陣營共192名議員，但議長應保持政治中立，故不在其內）共同發起該議案。共同民主黨計劃，12月5日將該議案提上國會全體會議議程，并在6至7日之間進行表決。依據韓國憲法，若超過三分之二國會議員贊成彈劾，總統的職能會被暫時凍結，并由總理代總統職務。之后彈劾議案會交由憲法法院審理。若憲法法院通過，則總統就必須下臺。

▲ 當地時間12月4日下午，韓國在野陣營共同發起針對尹錫悅的彈劾案。圖為在野陣營的國會議員遞交彈劾案。

韓國社會普遍估計，已經涉嫌違憲并被執政黨瀕臨開除的尹錫悅很難再得到來自本黨的支持，將難逃被彈劾的命運。即使彈劾案未獲通過，面對已經跌破20%的支持率、空前憤慨的在野陣營和已然割席的執政黨，尹錫悅已經幾乎無法推進任何政治議程了，擺在他面前的或許只有主動辭職一條路。無論尹錫悅被解除職務還是主動辭職，依照韓國“政治報復”的惡例，他也難逃違背憲法、煽動內亂、濫用職權等罪名。不管結局如何，有一點是可以明確——這場由尹錫悅策劃的“首爾之冬”，終究只加之于他一人身上。

作者簡介： 劉怡德，民智國際研究院研究助理，北京外國語大學本科生，研習興趣為外交政策分析、比較政治、政黨和選舉政治。

參考資料

[1] 韓聯社：???? ??…"?? ?????, ????? ???? ??"(??3?)，2024年12月3日，https://www.yna.co.kr/view/AKR20241203156551001?section=politics/all

[2] 韓聯社：??? ????, 4? 0? ?? ???? ??，2024年12月3日，https://www.yna.co.kr/view/AKR20241203160200004

[3] 環球時報：《朝野分歧嚴重，韓國國會議長宣布擱置明年預算案》，2024年12月3日，http://korea.people.com.cn/n1/2024/1203/c407881-40374188.html

[4] 每日經濟報：《戒嚴司令部于3日發布了第1號布告》，2024年12月3日，https://www.mk.co.kr/cn/politics/11185115

[5] 韓聯社：《韓六大在野黨向國會提交尹錫悅彈劾案》，2024年12月4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41204004000881

[6] 韓聯社：《李在明涉違反選舉法案一審獲刑1年緩刑2年》，2024年11月15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41115003600881?section=politics/index

編務：劉怡德

責編：王加特

圖片來源：網 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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