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來源:Unsplash
前情提要
在洄水灣發現高腐尸體后,法醫夏予珍作為辦案人員參與了與死者吳鑫有關的調查。在吳鑫的母親和老同學向警方講述相關信息后,她意識到吳鑫不僅在死后沒有留下任何信息,在生前也經歷著被損害與被遺忘……
夏予珍試圖抓住記憶中關于吳鑫的碎片,繼續尋找死亡真相,也連帶那些重新被打撈起的,自己人生中的灰暗記憶,一并重新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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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流
03
夏予珍走進辦公室,先前在家被父母圍攻的窒息感也幾乎煙消云散了。謝軍和小海正樂呵呵地聊天,看到她后,師父伸手遞給她一個用玻璃紙和金色扎帶包裝好的小禮物。
“端午節快樂!”謝軍說。
夏予珍這才意識到今天已是6月5號,過兩天就是端午節,她忍不住露出微笑。
禮物打開,里面是一個精美的玻璃小瓶,裝著綠瑩瑩的液體。夏予珍驚喜地捂住嘴,這個包裝和她最喜歡的一款名叫“氣味記憶”的古馳香水一模一樣。她翻轉瓶身,看到背面標簽上“風油精”三個字后,手僵在了半空中。
“這個牌子最經典,現在已經不好買了,我專門給你和小海網購的。以后不管遇到高腐尸還是水浸尸,往太陽穴上抹一抹,立刻神清氣爽……”
“謝謝師父。”
夏予珍坐到辦公桌前,打開風油精聞了聞,早上的頭昏腦脹緩解了不少。她打開地圖,全神貫注地研究著紅鳳河流經的縣市,標標畫畫一上午就過去了。
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夏予珍眼尖地在人群中發現了劉賀新的身影,端著飯盒就迎了上去,胡小海和謝軍對視一眼,只能跟著走過去和劉賀新坐在了一桌。
夏予珍從口袋里掏出疊好的地圖,鋪展到桌面上,“劉隊,關于吳鑫的案子我有新發現……”
“小夏,你讓劉隊先好好吃個飯嘛。”謝軍向夏予珍使眼色。
劉賀新雖然無奈,還是放下了飯勺,“沒事,你說吧。”
“之前的調查都集中在北安縣內,但吳鑫的死亡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月,我想是不是有可能案發地點并不在北安縣。今天上午我查了紅鳳河的水情數據和雨量檢測,上個月降雨稀少,按照涇流量計算,尸體不大可能從太遠的地方漂來,但也不能說明洄水灣就是拋尸的起點。承源市河段、黃家崖和連莊子村附近,都可能是案發地點……”夏予珍指著北安縣上游她圈紅的三個位置。
“我們想過這個問題,也排查過承源市沿河路段的監控,沒有發現吳鑫的蹤跡。黃家崖和連莊子村沿河公路雖然沒有監控,但那一帶與紅鳳河干流交匯處都設有水壩站點,工作人員說了,那么大一個包裹在水壩肯定會被發現。”
劉賀新說完便埋頭吃飯。對自己的新發現充滿期待的夏予珍頓時有些泄氣,沒有半點拿起飯勺的欲望。
“突破口到底在哪里呢……”夏予珍喃喃道。
“尸體發現的太晚,已經過了黃金調查期了,破案難度確實比較大。不過這幾天也不算一無所獲,至少我們知道了吳鑫的主要社會關系不在北安縣,他截肢前五年都在承源市工作和生活,所以我們下一步會去承源市繼續調查……”劉賀新滿嘴食物,含糊不清地說。
“是去找羅穎和高興嗎?”夏予珍問。
“嗯。”
“師父,我可以申請加入辦案人員名單嗎?”
“你要去承源?”
場面一時間變得有些焦灼,夏予珍看著謝軍,劉賀新也警覺地抬頭看向謝軍,謝軍則在劉賀新和夏予珍之間反復確認,他看到劉賀新蹙了蹙眉,就差直接搖頭了,夏予珍的眼中則有種不容拒絕的熱切……謝軍最后一咬牙,點了點頭。
“不過小夏,跨縣市辦案要注意服從安排,不要擅自行動。”謝軍對夏予珍說完,又向著劉賀新半開玩笑地說:“小劉,小夏可是得我真傳的“高徒”,有她在肯定能幫到你不少!”
“承源市那邊應該不缺技術人員,謝隊既然已經安排了,那到時候痕檢文檢就辛苦夏法醫了。”劉賀新一邊說一邊機械地咽著口中的飯菜。
夏予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是不要插手他們辦案。但只要能跟著刑警隊去承源市、能參加案情例會就好,不妨礙她自己行動。
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只要見到羅穎和高興,案件就一定會取得突破性進展,高興和吳鑫的父女關系不會像劉賀新認為的那樣無關緊要。
第二天早上,天氣再次變得有些陰沉。雖然知道自己是因為調查吳鑫的案子才回承源,但那種仿佛要回到原點的憂慮還是莫名加重了。她掏出師父送的風油精涂在太陽穴上,開始閉目養神。
坐在前排的劉賀新從后視鏡看到夏予珍的動作,以為她暈車了,默默把車窗降下一絲縫隙。一陣風擠進了車窗,在潮濕的氣息中,夏予珍睜眼望向窗外,發現他們正駛過發現吳鑫尸體的那個洄水灣。
在她的腦海中,吳鑫一直是潮濕的,不論是在最后一次看見他的紅鳳河里,還是在第一次看到他不住流淚的醫院中。但這幾天的調查中,房東、王文燕和趙志濤都說吳鑫是個內斂木然的人,沒有什么情緒,不愛流眼淚。吳鑫不為人知的一面應該只向高興袒露過,只是偶然被自己撞見了……
“這次是跨區域協作辦案,我和小田、小曹今天先去承源市局報到開會,這種走流程的事夏法醫就不用去了,先在招待所休息一下,案情例會的時候我通知你。”車子即將駛入承源市區的時候,劉賀新扭頭對夏予珍說道。
“哦,好。”
她短促簡潔的答應讓劉賀新心下不快,狐疑地轉回頭去。
窗外的景觀在逐漸褪去的日光中改換了模樣,鱗次櫛比的高樓徐徐出現,天空越來越狹窄,空氣越來越干燥,車窗與旁邊車流的車窗互為投影,快要貼在一起似的重疊起來……夏予珍在這快速重疊又快速變幻的一方玻璃上看到自己茫然的表情,真的回到承源市了,她才意識到或許她不止是為了吳鑫的案子,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招待所中,夏予珍安頓好行李,剛坐下來,就收到了王箏約飯的消息。
在來承源市的路上,夏玉珍發消息告訴王箏她們自己因為公務回到了承源市,這幾天希望找空和兒科的同事、朋友們聚一聚。王箏的回信很興奮,她說擇日不如撞日,今晚大家都有空,可以在她們上班的時候常常聚餐的西餐廳見面。
夏予珍猶豫了一下,給劉賀新發了一條短信,在很快收到“會議沒有結束,晚飯自己解決”的回復后,她換上了行李箱中唯一好看點的淡紫色襯衫裙,離開了招待所。
餐桌上,除了王箏,還有另外兩個同科室的同事張娜娜和陳婉婷。在彼此擁抱稱贊打趣中,夏予珍將來時路上泛起的一些不安都拋在了腦后。牛排陸續被端了上來,在熟悉的焦香味里,王箏她們向夏予珍吐槽最近又遇到了什么樣難對付的家長、搞笑的孩子,還有醫院下發的各種討厭的條例。夏予珍則向她們抱怨做法醫之后工作單調無聊,身邊全是上了年紀的男人……
“予珍啊,現在工作沒那么忙了,怎么不談個戀愛之類的呀?”陳婉婷突然問道。
“你忘了,予珍是堅定的單身主義……”王箏一邊吃著牛排一邊極其自然地接了話,夏予珍拿著叉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們應該都沒有忘記三年前自己離開醫院的導火索,還有曾經幾乎轟炸了兒科投訴信箱的那些博客內容。但即使在三年后的現在,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話題。她知道王箏和張娜娜陸續談了男朋友,陳婉婷則已結婚,兩個月前查出懷孕了。
夏予珍遲遲不接話讓王箏她們意識到了不對勁,但思路清奇的王箏會錯了意,驚訝地看著夏予珍:“予珍……你該不會已經談戀愛了吧?”
“沒有沒有,法醫工作確實沒有在醫院忙,但人忙出慣性了也閑不住。除了做尸檢,我們還要兼職痕檢、化驗、文員,事兒還是挺多的,沒心思想別的。”
夏予珍有些尷尬地說,額頭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水,但這也提醒了她這次碰面的另一個目的。
“對了,有件事我想請你們幫忙。我在兒科的時候不是有寫日志的習慣嗎,最近遇到一個案子,死者好像是我記錄過的一個家長。我記不清那次的診斷結果了,所以想問問你們對這孩子有沒有印象,她后來有沒有住過院,或者回來復查……”夏予珍說著,把手機上那張高興和吳鑫的合照展示給三人看。
“這孩子叫高興。”夏予珍補充了一句。
“哎呦,這個爸爸怎么哭成這樣……”
“門診一周要見千八百個患者,怎么可能記得三年前的名字呀……”
“這孩子倒是長得挺可愛,可惜小小的就沒有爸爸了……”
對于三人的反應夏予珍并不意外,但微微有些失望。
王箏突然想到了什么,“院里的病歷會保存十五年呢,予珍,你現在不也算警察嗎,要是為了查案,你去醫務科查一下應該就能知道當年的情況了。”
“我倒是想,但沒有那個權限。其實這個男人并不是高興的親生父親,而且后來也和孩子的媽媽離婚了,刑警隊認為沒必要從這個孩子入手調查。但我發現這個孩子對于死者來說是很重要的家人,除了父母,幾乎沒有人會在孩子生病時崩潰成這樣,他真的很愛這個孩子……那個刑警隊隊長就是塊鐵板!”
幾個人都沉默了。王箏的眼神變得柔軟起來。
“予珍,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當初他們因為你的博客攻擊你,但我們都知道你不是討厭孩子,你就是太知道家人的分量了……”
“噗,別煽情。”夏予珍有些無所適從地笑了笑。
“……我們做醫生的都是因為知道孩子對一個家庭意味著什么,才會讓壓力不斷累積。在現在的環境里,如果悶不做聲,人肯定會爆掉的。予珍,雖然你現在不做醫生了,但以后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們講,憋著是會憋出病來的呀。”王箏繼續說道。
看著陳婉婷和張娜娜紛紛點頭,夏予珍想起師父對她說過的同樣的話,壓在心里那塊沉重的石頭似乎開始松動了……
臨別的時候,送走了陳婉婷和張娜娜,只剩王箏和她繼續在門口等出租。
王箏猶豫地開口:“……予珍,那天聽說你要回來,娜娜高興得瞞不住,整個科室都知道你要回來了,黃主任還說要請你吃飯呢。”
“和老領導吃飯也太可怕了,哈哈,你替我跟黃主任問聲好就行了。”她輕快地說。
“沒問題,但有一個人強烈想見你,就是不太好意思直接跟你講,托我問問你有沒有時間……”
王箏的語氣已經讓夏予珍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那個人是學姐施寧。
施寧比自己高七屆,夏予珍大一入學便是施寧迎接的。當時學姐在準備博士畢業論文,除了醫院的工作,還會幫導師進行一些本科生的管理,忙得不可開交,但也因此在夏予珍眼中閃閃發光。自那之后,夏予珍就一直把施寧作為自己的榜樣。
她敬佩這樣投身于事業的女性,也希望自己能沿著學姐的人生軌跡,發SCI,順利畢業,完成規培,外出研修。夏予珍經常找施寧請教問題,施寧也很欣賞努力的夏予珍,年紀差了七八歲,卻不妨礙兩人成了親密的朋友,一起自習,一起寫論文,一起去圖書館還書,然后繞到學校后面的小店吃泡菜拌飯、討論她們感興趣的話題。情緒崩潰時,她們還曾一起在實驗室門口痛飲罐裝啤酒,然后相擁而泣。
直到夏予珍升入研究生,她在學校遭遇了一場“事故”,無法告訴任何人的事故……那場事故將她灼燒到體無完膚,施寧雖然幫她脫離了那場水火,但她作為唯一知情者給出的那些不痛不癢的建議,讓夏予珍開始覺得別扭。
后來夏予珍到承源兒科規培,某天她突然收到了施寧的結婚請柬,她莫名有種被甩下甚至被背叛的感覺。出于一種賭氣的心理,她稱病沒有到場參加施寧的婚禮。她總覺得憑自己和學姐的關系,她談戀愛時就應該讓自己知道,而不是捂得嚴嚴實實直接甩過來一張請柬。在那之后她們沒有聊過任何關于施寧丈夫的話題,但是她聽王箏和其他同學說過,施寧的丈夫姓安,是知名制藥公司哲峰的高層,有一定決策權。
婚后一年,施寧的孩子出生了。夏予珍發現,一個擁有穩定家庭的女性在兒科是有隱形優勢的。有孩子的兒科醫生更有發言權,更受患者信任,臨床科研也會受到更多重視和支持。
也是在參加兒科規培的那一年,她聽說了醫院的改革風波。哲峰資本的參與雖然沒有改變醫院的產權基礎,但雙方在多方面都達成了深度合作,施寧在其中也一定有所受惠。她對施寧的感情徹底喪失了原來的純粹。
因為她事業的成功和財富的積累,所以有點嫉妒嗎?或許是有一點。因為她作為曾經最好的朋友,在那場“事故”后沒有和她站在一起反而對她的人生指點江山,所以感到憤怒和不甘心嗎?或許也有一點……她清楚她們的漸行漸遠是一種必然,她必須接受。
只是施寧已經在夏予珍的人生中產生了太長時間的影響,她總是為她指明方向,在她跌倒的時候伸出援手,或許她可以質疑那些建議的正確性,但感情一定是真的。
王箏也知道夏予珍和施寧最后鬧得有些不愉快,她觀察著夏予珍的表情,謹慎地說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幫你回絕她。”
“不用,見見也蠻好的,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初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就好,雖然你不在醫院工作了,和學姐關系一直僵著也不是什么好事。她現在真的如日中天,而且很照顧咱們學校的后輩呢。你知道嗎,上個月哲峰又給醫院捐了一個基金,是專門扶持年輕醫生的科研項目的,我試著申請了一下,居然通過了。學姐說,只要是顧導的學生就是一家人……”
夏予珍又聽到了那個名字,那個造成她“事故”的人的名字,她點著頭,故作輕松地笑著。
她心里知道,這次見面其實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她希望自己能面對過去所發生的一切,這不正是她這次回承源市的目的之一嗎?
第二天一早,夏予珍去敲劉賀新他們的房門,無人應聲。
昨天下午,在和承源市公安局刑警隊對接開會的時候,大家認定吳鑫案件牽涉廣泛,于是成立了專案組并建立了工作群。雖然在跨區域協作函件上,北安縣局指定辦案人員中有夏予珍的名字,但不知為何劉賀新和所有專案組成員都忘記了把夏予珍加進群組,這些都是她早上從謝軍那里才知道的。
“……之前說過需要痕跡或者文檢會通知你的,而且這邊有市局的同事協助,你先休息一下吧……”電話里,劉賀新對自己遺漏了夏予珍這件事并不掩飾。
“你們在哪里,找到羅穎了嗎,我也想見她。”
“昨天跟市局的同事開完會后發現事情有些棘手,對羅穎和高興的調查可能要暫時擱置……”
“什么?我們不是為了吳鑫的案子才來承源市的嗎,你們到底在哪兒?”
“不說了,正在忙,明晚我們在招待所開例會,到時候跟你說。”劉賀新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吃了閉門羹,夏予珍并不死心,又撥通了謝軍的電話。
“師父,您能幫我去刑警隊看看吳鑫的資料嗎,之前應該查到了他在承源市的工作地點吧?還有羅穎和高興的住址,有查到嗎?”
“你不是和劉隊在一起嗎,直接問他不就行了。”
“師父……拜托了。”
電話那端謝軍猶豫了一下:“小夏,不是提醒過你嗎,不要擅自行動,要聽劉隊指揮,不要在內部鬧矛盾……”
夏予珍沒有反駁。在內部鬧矛盾想把自己分化出去的是劉賀新,她就算違反了紀律也是被劉賀新逼的。
在她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自己找線索的時候,謝軍發來了一個地址:承源市玉光路128號紅佳家房產中介公司。
玉光路上綠化率極低,間隔許久才出現一棵葉片稀疏的行道樹。初夏的陽光并不灼熱,卻在方方正正的擁擠建筑之間變得刺眼和強烈,一塊瓷白的招牌被照成了反光鏡,上面鮮紅惹眼地寫著“紅佳家”三個藝術字。
或許是臨近午休時間,店門口一片安靜,往里望去只有空蕩蕩的大廳。夏予珍走進去,沖著里面喊了一句:“有人在嗎?”
“您好……”一個穿著白襯衫黑西褲、體型精瘦的人走了出來,典型的中介小哥模樣。
他從口袋里掏出工牌掛在自己脖子上:紅佳家房產經紀人,鄭明山。“您咨詢什么業務?”
“我不是來咨詢業務的,我叫夏予珍,是北安縣公安……”夏予珍說到一半,見鄭明山正揉搓著手指,印泥油墨在手上推出一片紅暈。他身后的辦公室里亮著燈,幾個員工神情嚴峻地看著什么文件。
夏予珍改口道:“我是吳鑫的朋友,想問問關于他的事。”
然而鄭明山已經聽到了夏予珍半吞半吐的自我介紹,他直接板起面孔:“我知道你是公安的人,今天早上已經有警察來過了。”
“我確實是公安的,不過我不是警察,是法醫……前不久剛參加法醫工作……吳鑫是我接手的第一起兇殺案的尸檢任務,他死得令人唏噓,我心里就一直有個檻……可以和我聊聊他的情況嗎?和案件無關,只是關于他這個人。”
夏予珍態度感性而柔和,鄭明山的神情也有了明顯的變化,他猶豫了片刻,點點頭。
兩人走到大廳側面的一處小圓桌邊相對坐下,鄭明山還在繼續用力揉搓著那根手指,像是要將油墨完全擦除。這種半窘迫半顧慮的肢體語言,很可能意味著他剛按過手印的那份口供有所保留,或者有著他試圖否認的部分。
“鄭先生,你和吳鑫平時關系怎么樣?”
“就是普通同事。”
“我之前了解到,吳鑫好像有一點木訥,不常表達自己的情感?”
“不能說木訥。做我們這行的一定要善于和各種人打交道,要有口才,腦子要活絡,內向或者遲鈍的人是混不下去的。他雖然不算特別熱情開朗,但挺會拿捏與人交往的尺度,和誰都客客氣氣的,和誰也都沒有深交。”
“也沒有摩擦和矛盾嗎?”
“沒有。”
“那以你對他的了解,你覺得他有抑郁癥的傾向嗎?或者說,他有抑郁情緒嗎?”
聽到這個問題,鄭明山眼中出現了一絲激動:“為什么這么問?難道他是自殺?”
“是他殺,我只是問問。”
鄭明山對吳鑫是自殺有所懷疑。他做出這個反應,很可能是被自己說中了,他至少曾經察覺到吳鑫的抑郁情緒,但出于某種原因,他要盡可能隱瞞自己對吳鑫的了解,只打算說出最表層的信息。夏予珍打量著鄭明山,他也很快調整情緒恢復了冷靜。
“他在同事面前都挺體面的,沒有抑郁什么的……”
“他出車禍截肢之后,也沒有表現出情緒?”
“車禍后老板組織我們去醫院看過他一次,他出院后就回老家了,我們早就斷了聯系。”
“那你對他的家庭情況了解多少,比如他的女兒。”
“他在職的時候從沒談過家庭,我不知道他有老婆孩子。”
“共事三年,你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結婚?”
“嗯,剛剛說過,他一直和人保持距離。”鄭明山答得干脆,眼神卻開始向后飄去。
夏予珍還準備問,里面的辦公室探出了一個人頭,大聲招呼道:“老鄭,進來一下,有客戶電話找你。”
鄭明山呼了口氣,迅速起身,“不好意思,失陪。”
夏予珍只能點點頭,看著他走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的半截磨砂窗后,幾個紅佳家的員工還在交頭接耳。鄭明山確實在接電話,但視線和注意力卻在身邊這幾個員工身上。有所保留或者隱瞞是老板的交代或者員工們商量好的嗎?目光移回大廳,夏予珍發現辦公室的走廊入口懸掛著一個業績公示白板。她有些好奇,起身走近。
白板上,每個人的月成交額被明數公示。數不清的“0”堆積成業務員的榮耀,在金字塔頂端的是一個叫高森的名字,旁邊貼著一個勛章形狀的磁鐵。勛章上寫著一個大大的金色“億”字,表示他已經躋身億元業績之列。
吳鑫已離職兩年多,夏予珍自然看不到他的名字,但她也好奇,曾經在這張白板上吳鑫的名字會在哪個位置。
夏予珍能感受到暗處有目光在盯著自己。她余光一掃,果真看到辦公室里那些員工在看著她,包括鄭明山。他已經打完電話,卻遲遲不從里面出來,應該是想把自己耗走。夏予珍面無表情地走回小圓桌坐下,不僅沒有走的意思,還從旁邊的飲水機上接了杯水。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走進店里。男人夾著一摞文件,神情有些憂慮,看到大廳里只有夏予珍一個人,他很自然地走過來搭話。
“您是員工還是……”
“哦,我也是顧客,他們好像都在忙,需要等一等。”夏予珍回道。
男人點了點頭,就近坐在了圓桌旁的空位上,抽了兩張面紙擦汗。
夏予珍猶豫了一番,搭話道:“您是買房嗎?”
“是,東茂上城的二手房。你也是買房嗎?”
“對,我看的是華陽路那邊的房子,華越府。”夏予珍硬著頭皮開始胡謅。
“華越府好啊!紅佳家之前就給我推薦了那兒的房子,學區房,離兒科醫院也近,但就是沒什么精裝的二手房,所以最后還是定了東茂上城。”
“現在好多人都不偏向買精裝房了,喜歡自己裝修,您是急著住嗎?”
男人似乎被她說到了痛處,一下子激動起來,話匣子也打開了,“是啊!……我小孩最近想轉學到東茂上城附近的一個私立幼兒園,紅包都送出去了,結果這房子住不成了。”
“為啥住不成了?”
男人嘆了口氣,壓低聲音:“我們本來應該前兩天簽合同,結果我和房主都到了,中介一直沒來。來紅佳家一問,他們說中介人沒了。你說說這算什么事兒啊!”
“您是說……中介死了?”
“是,他要是生病什么的也就算了,盡快給我們換個經紀人這買賣也不耽誤,但他是遭遇了兇殺!警察還來找我和房主問話了。雖然這么說有點不道義,但我買這個房子是和家里人一起住的,一輩子可能就買這么一套房,我家里還有小孩,真的住了這個房子心里是沒辦法安生的,你能理解吧?”
“理解理解,買房是大事……”夏予珍嘴上應著,頭腦里已經一片空白。
男人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小聲說:“所以我這次來就是想說算了,我也不打算在紅佳家看房了,別家中介正好給我介紹了同小區的另一套。我勸你也換一家吧,這里仔細看看是有點……不吉利。你看他們這門臉,那么大塊白招牌還寫著紅字,真是夠應景的……”
兩天前簽合同,那表示一個月之內男人和中介還有聯系,死的應該不是吳鑫。夏予珍腦袋一片混亂,問道:“您說的這個中介是誰?”
“高森。”男人指了指白板上那個第一位的名字。
在辦公室里貓了許久的鄭明山和其他員工眼看夏予珍不僅沒走,還和進店的客戶聊了起來,終于坐不住了。鄭明山和那個之前叫他進去的大嗓門一起走了出來,大嗓門直接迎向客戶,鄭明山則站到夏予珍面前示意她去店外說話。
兩人來到店門口,夏予珍迫不及待地問:“你們店的高森也被殺害了?什么時候的事?”
“您真是公安的人嗎?”
“是,我們只是有些信息沒來得及核對。”
“高森是前兩天死的,被車撞了,司機逃跑了。”
雖然只是一句陳述,夏予珍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鄭明山在談起吳鑫和高森時的不同。說不出具體的態度,只是直覺兩人的死對于鄭明山來說分量或者意義不一樣。
“是謀殺?”
“不知道,這是警察的事……夏法醫,我明白您想了解吳鑫的心情,但我確實幫不了您,我能說的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鄭先生,吳鑫在他的老家北安縣沒有太多的社會關系,雖然他已經離開紅佳家兩年多了,你們仍然是離他最近的人。”夏予珍說得很真誠,鄭明山臉上掛了一絲猶豫,還有一些落寞。
“不是我們不愿意了解他,但有的人就是不愿意對別人敞開心扉,我們也不能強迫他對吧。” 鄭明山說著,按開手機屏鎖查看了一下時間。“十二點了,我該午休吃飯了。”
他并沒有息屏,夏予珍下意識地看到了手機里的app。只是一眼,她便認出了那些極其熟悉的圖標, “萌萌煮”“大福兒醫” “掛號幫手”,都是新手家長必備的應用。
沉默半晌,夏予珍從包里掏出筆記本寫上名字和電話,撕下來遞給了鄭明山。
“謝謝你跟我聊這些。如果你想到了任何關于吳鑫的事,無論是不是與案件有關,都可以和我聊聊,說不定就能成為找到兇手的線索……或者就當交個朋友。”
鄭明山接過紙條, 夏予珍轉身欲走,又聽到他問:“夏法醫,您為什么對吳鑫這么上心?尸檢結束后,交給警察去破案不就行了嗎?”
“我幾年前見過吳鑫一面,那時我還是兒科醫生,和吳鑫的那次見面就是在醫院里。現在他的案子又成為我當法醫后接手的第一起兇殺案,尸體還是我發現的,我也算是報案人……種種巧合,讓我不得不在意。”
夏予珍刻意向鄭明山透露了她想暗示的信息,但鄭明山的注意力完全在吳鑫身上。
“您是報案人?那您是在哪里發現他的?劉隊他們沒細講,只說他是被害的,他是在家里還是在外面?他是怎么走的,走得痛苦嗎……你別誤會,我也是因為不了解他,所以好奇。”
夏予珍再次打量鄭明山,他也再次謹慎地回避了夏予珍的目光。
她離開了紅佳家。雖然鄭明山并不坦誠,但她捕捉到的那種可疑的情感和細節,或許是警方在正式調查時難以注意到的,他明明很關心吳鑫。
未完待續,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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