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哈薩克斯坦國務顧問葉爾蘭·卡林到訪中國人民大學,談到該國人口政策改革經驗,演講完,臺下的人大教授王憲舉提問:
“我們國家現在女同志是不愿意結婚,不要小孩,家長也好,領導也好,你動員她,勸她,她不聽。所以,我就奇怪,哈薩克斯坦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你們在政策上、措施上、優惠待遇等等方面,甚至我聽說女大學生畢業以后就生孩子,一個一個地生。她們怎么能夠這么相信你們的話,老老實實地、服服帖帖地就這么生孩子,早生、多生?”
很少有人如此直白地說出“女人是生育工具”這層意思,因此這番話立刻就讓他出名了,網上幾乎一邊倒地都相當反感,畢竟,誰肯只是老老實實生孩子?
哈薩克斯坦的生育率確實比中國高得多,但它的情況其實頗為特殊。
1999年,哈薩克斯坦的總和生育率(TFR,即每個婦女一生所生育的孩子數目)低至1.80,但到2021年居然奇跡般地回升至3.32,在全世界也算得罕見,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和別處一樣,哈薩克斯坦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女性)的生育率也很低,農牧區才生得多(2001年俄羅斯族女性TFR僅1.17,烏茲別克族女性則高達2.92),但近三十年里,該國的人口結構發生了劇烈變動。
阿拉木圖等大城市、北部俄羅斯族聚居地區的 生育率最低
1991年蘇聯解體時,哈薩克族雖然名義上是主體民族,但人口占比僅比俄羅斯族高一點點(42.7%比37.8%,更早的1959年甚至是30%比43%)。
對哈薩克斯坦來說,這是茲事體大的國策:這個新國家地廣人稀,強鄰環伺,因此不但需要提升人口總量,而且 為了確保哈薩克族的主體民族地位 ,必須不斷提升 其 人口占比 。
辦法有三:一是迫使俄羅斯人離開(如規定哈薩克語為官方語言,不懂哈語的俄羅斯人無法考公),1991年獨立時全國還有1641萬人,到1999年跌至低谷的1486萬,主要就是因此;二是鼓勵國外的哈薩克族回歸;三是投入石油財富激勵生育,當然,尤其是哈薩克族女性。
效果確實很明顯:到 1999年,哈薩克、俄羅斯兩族人口占比已變為53.5% 比 29.9% ,現在 更 達到了 71% 比15%的 懸殊 地步 。原本低生育率的俄羅斯人大量離開,占比下降,全國平均的TFR自然也就上升了。
生育率在2001年達到低谷后,國內四大民族(哈薩克、俄羅斯、烏克蘭、烏茲別克)女性的生育率在大量補貼和優待政策之下,生育率也都止跌回升了。然而,在2021年達到最高點后,現在也處于緩慢下降中,預計再過一代人時間,也會低于2.1的人口更替水平。
哈薩克斯坦總和生育率2021年后也在下降中
由此可見,哈薩克斯坦人口政策的出發點和中國截然不同:它獨立后一直苦于人少(現在也才剛突破2000萬,想想看,它有270萬平方公里,而166萬平方公里的新疆都有2500多萬人)、尤其是主體民族人少,也有錢投入,這些中國都全然不一樣。至于它的做法,倒也沒什么特別的,問題是中國能學嗎?
分析這些,可能有的人已經覺得我太認真了,我當然也不是專家,但關鍵是王憲舉作為中亞問題專家,為什么會問出那么離譜的問題?
在王憲舉的那番話里,最可怕的是那句“她們怎么能夠那么相信你們的話”,因為這意味著,在他的想法里,生育不是女性自主自愿的,而是管理者采取任何手段(無論是強制、誘使還是說服)來迫使她們去完成某個他人想要達成的目標,也就是說,雖然她們自己不情不愿,但還是要讓她們“服服帖帖”地去做——不但是工具,還得是很聽話的工具。
這種想法,滲透在管理者的思維里,所以才有那樣的嘲諷:“35歲工作嫌老,60歲退休嫌早;1000萬大學生嫌多,1000萬新生兒嫌少。”人同樣是人,但由于需要達成的目標不同,就顯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從現場照片來看,他提問的時候,旁邊的人已經在發笑了,但在座的女學生無人抗議,不妨這么猜想:這位70歲的老專家大概長久以來這么說話慣了,因而壓根沒意識到自己哪里說得不對。
像他這么想的人可不在少數,其共同點是:他們在面對人口危機時,都 只會去想“怎么把人變成聽話的工具”,而很難去反思“把人工具化”本身就不對。
柳澤伯夫
2007年,日本厚生勞動省大臣柳澤伯夫在談到令他頭痛的少子化問題時說:“年齡在15歲至50歲間的婦女數量是固定的。正因為生育機器的數量和設備是固定的,我們能夠要求她們的就是,每個人都盡最大努力。”
這番將女人比作“生育機器”的奇談,為他招來了如潮的抨擊,一再鞠躬謝罪。雖然這番話藐視女性,但在生活中據說卻很怕老婆,他的夫人紀子事后接受采訪時說:
那天,我從電視上聽到他說女人是“生育機器”時,氣得都快腦沖血。我們家有兩個女兒,她們也都對爸爸的這些談話感到生氣。這個老頭很不成器,雖是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但讀的全是死書,說話經常不經大腦。他回家之后,我訓了他一頓。我罵他:“你母親生了你們兄弟8人,家庭貧困,可都一個個把你們帶大,后來還操勞死了。你今天說這樣的話,像人話嗎?” 話又說回來,他在家全聽我的。 他也主張女人出外工作,必須能夠獨立自主。 60歲那年,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執教時,他鼓勵我不能放棄事業。 他是一個體貼的丈夫,在我生小孩時,他陪我進產房。 孩子小的時候,都是他在督促,他也是一個好爸爸。
一個看起來體貼的好丈夫、好爸爸,為什么也會這么說話不過大腦?因為他的思維就是如此:當他談到人口問題時,想到的不是具體的人,而只是一串數字,此時對他來說,女性確實就只是“生育機器”,他只不過是不小心說了大實話罷了。
柳澤夫人還強調:“我絕對不是一臺機器,機器沒有記憶,也沒有感情。如果說女人是機器,那么不就表示說,男人都在強迫機器生產?所有女人都不會愿意替有這樣思想的男人生孩子!”
這話倒是說到了點子上:有的男人以為解決生育問題,只要想辦法迫使女人“老老實實地、服服帖帖地生孩子”就完事了,但沒有意識到,女性之所以不愿生,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的男人太多了!
很多人都覺得是現在的年輕人突然“不聽話”了,但實際上,當生存環境壓力太大時,這只不過是一種趨利避害的本能反應。
歷史學者諶旭彬在《大宋繁華》中指出,“政治權力再強大,也只能間接催生,無法直接管控女性的子宮”,而“ 在傳統農業社會,百姓生育子女的意愿是強是弱,主要取決于兩個因素: 一、民眾當下的物質生活水準。 二、現行制度下,生養孩子能否給家庭帶來好處,孩子是否有好的未來。”
這樣,當官府試圖將負擔按人頭稅轉嫁給民眾,原本生活已陷入困頓的民眾自然會抑制生育意愿,因為哪怕只是為了減輕負擔,他們也會選擇少生乃至不生:
民眾被人頭稅壓榨苦了,又沒有與官府正面博弈的能力,便只能逆向操作,以少生孩子,甚至主動殺子的方式減少人頭稅,以減輕自己的生存壓力。
當下如果說有什么不一樣,那就是年輕一代女性覺醒了,意識到在沒有充分支持的情況下,生的孩子越多,自己的負擔只會越重。誰愿意去做一件明知對自己不利的事?
不去想如何改善女性的處境、提供更多支持,創造一個生育友好型社會,只想著什么都不用讓步,設法讓對方聽話就行,這樣一廂情愿的想法,不知道是把對方當傻瓜,還是自己太傻瓜?
醒醒吧,妨礙年輕一代女性生育意愿的,不是她們自己,而恰是這種老頑固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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