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福義
2021年9月10日教師節,我在常州一院動手術后躺在病床上休息,突然枕邊手機響起:“你阿是王福義?我是陳安生,我們在東亭中心小學共事過幾年……”。這是90高齡的陳安生老師從無錫市某養老院打來的電話。聽著電話中熟悉的鄉音,想象著安生久違的模樣,回憶起過往崢嶸歲月的故事,我一下子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留下青春印記的無錫縣東亭公社中心小學——曾經的華(察)太師府。
一、文脈
華察(1497——1574年),號鴻山,無錫縣人,進士出身,因做過翰林院掌院學士,拜東宮侍讀學士,輔導過皇家子弟讀書,被稱為“華太師”。他還奉旨主持過會試、殿試。是一個頂尖教師、資深學者、搞教育的官員。
華察在無錫縣東亭鎮東街修建了一座豪華府邸,人稱“華太師府”。隨著時光的流逝,豪宅已經灰飛煙滅,只留下了沿街五開間門面三進住宅。(此外,數百米外的太師府一部分——“鐵墻門”住宅區也得以幸存)。1908年,鎮政府在太師府遺址建了東亭小學。1962年我來到那里,太師府成了“無錫縣東亭公社中心小學”。校門口左右兩邊兩堵“照墻”八字擺開,隱隱的尚存一絲當年太師府的威嚴。太師府改成了小學,這在當時無錫縣是獨一無二的,也形成了“東亭鎮上無中學”(中學在離鎮較遠的鄉下),中心小學成“最高學府”的格局,這是華太師留給后人的一份物質遺產,也把文脈傳了下來。
二、歌舞
東亭中心小學每年都要舉行師生文娛匯演,以展示孩子們的藝術才能和美育教育的成果。規定每個班級至少出一個節目。文藝才能差的班主任可以請其他老師幫忙排練節目,我就屬于這類班主任。
記得那是一次元旦文娛匯演,假學校隔壁文化站大會堂演出。節目有十幾個,連幼兒園小朋友在“兩個陳老師”(陳琦霞、陳多慧)帶領下演出游戲性節目,引來笑聲不斷。最精彩的當屬教師節目——表演唱《逛新城》。
當幕帷拉開,身著西藏民族服裝的老漢和他的女兒出現在舞臺上時,全場一片掌聲。中年男教師陳安生演老漢,青年女教師金巧珍演女兒。他倆聲情并茂、惟妙惟肖、配合默契,隨著歌聲:“(女)雪山升起的紅太陽,拉薩城內閃金光,翻身農奴巧梳妝,阿爸和女兒逛新城呀。(父)女兒在前面走哇,走的忙,老漢我趕的汗呀,汗在淌,一心想看拉薩的新氣象,邁開大步我緊呀緊跟上呀。”把演唱推向高潮。文藝匯演的歌聲回蕩在東亭鎮上空。
當年的華太師琴棋詩畫樣樣行,太師府也有笙歌鶯舞,主角都是公子王孫、文人墨客。如今小學有文藝匯演,參加者全校師生。真是換了人間。
三、學子
我帶的五(2)班學生活潑、好動,很調皮。要能管教好這些孩子沒有適當的方法可不行。班上一個叫吳云云的女孩,絕頂聰明,課文讀兩三遍就能背,作文比賽第一名,數學考九十九分不滿意,下次非要讓老師扣不到一分才罷休。上語文課她不滿足課文的要求,不滿意我呆板的教法,常常插嘴講話,被我狠狠批評。下了課,她對幾個“追隨者”說:“王老師來上語文課,我們都不舉手發言,看他怎么辦?”沒有師生互動的語文課可想而知。
有一次語文課云云無事可做,寫了一紙條,捏成紙團,想拋給隔著走道的同學,結果紙團掉地上,被我撿到。幾天后,我上門家訪,把“證據”交給她媽媽。紙條上寫著:“和王××斗爭到底”。結果云云挨了媽媽一頓打。其實那是小孩子的一句“激情語”,何必那樣錯誤地處理?
四年后,吳云云十五歲,考取上海復旦大學化學系,本、碩連讀,畢業后分配在上海第二軍醫大學,被授予少校軍銜。她是從東亭出來的第一個研究生。
四、夜歌
東亭中心小學在太師府遺址五間三進房屋上翻建成十個教室,其中二樓有四個教室。另外在其北面建了一排六間座西朝東的三個教室,最北的教室與廚房一墻之隔,開飯時充作食堂,其余時間空著,文革時被作為會場。
我住在學校大門口的二樓宿舍里,離“會場”教室比較遠。文革時期,每當夜深人靜時,有時會聽到從那里傳出的驚叫聲。那是批斗會上被批斗人員遭毒打而發出的撕心裂肺的慘叫。
批斗會開始,主持人帶領在座的“革命群眾”讀毛主席語錄。“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接下來是 “把現行反革命×××押上來!”
只見掛著牌子的×××被兩個“紅衛兵”揪著,“噴氣式”上臺,這時口號聲響起:“打倒×××!”,“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口號過后,革命群眾上臺批判、揭發。當然發言的人一個比一個嗓門大,一個比一個“上綱上線”高,講到激昂處,忘掉“要文斗不要武斗”,鐵拳砸向“反革命”。批斗會上被批對象不“老實”、“狡辯”、拒不交代“罪行”時,往往會遭到拳打腳踢甚至棍棒相加。批斗會結束,押下“反革命”,全體與會者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歌聲在太師府上空停留了幾分鐘,便歸于寂靜。沒有多少人聽到。
第二天早餐時,有人發現了屋角沒有帶走的“現行反革命×××”的牌子,知道昨天晚上,這里開了“批斗會”。
五、傳奇
東亭中心小學的校門還些許留有華太師府的痕跡,這使我聯想起曾經發生在這里的民間傳說故事——唐伯虎點秋香。秋香是華太師夫人的貼身丫頭,唐伯虎是吳門才子、一榜解元,因“三笑留情”從蘇州虎丘追到無錫東亭,賣身為奴,終于“抱得美人歸”。許多經典的故事就發生在太師府的花園、書房、客廳、廚房、備弄,成為戲劇、評彈、說唱、電影、電視等多種文藝表演形式的原始劇本,廣為流傳,家喻戶曉,成為江南文化的一朵奇葩。東亭太師府也隨《三笑》、《唐伯虎點秋香》及其衍生的作品被人們記住。
在東亭我從來沒有看過錫劇《三笑》,沒有聽過評彈《唐伯虎點秋香》。原來劇中把華太師的兩個寶貝兒子貶低為弱智、愚昧、諷刺、嘲笑的對象,侮辱、侵犯了華氏族人的尊嚴。不知從何時起,“東亭禁演《三笑》”成了規矩。
傳奇故事發源地的華太師府早已湮沒在過往的煙塵中,只殘存有門樓的影子,但依稀閃爍著昔日府邸的壯觀,門樓已老,但華太師不老,他沒有淤沒在歷史的陳泥中,依舊是個不斷翻版的娛樂品,還在為大眾的消費奉獻著形象。
六、夢回
2021年重陽節,我夢中回到了闊別五十載的太師府。
由太師府改建的東亭小學已經向北遷址一百多米,改名為東亭實驗小學。原校門舊址處聳立起一座高大的牌坊,這高大壯觀的高官府第牌樓頂部石柱為花崗巖質,從右往左鐫刻著”明華學士坊”五個大字。此坊為三間、四柱、五樓石坊,四柱高聳,上承樓座,東西兩側青石須彌座上為八字形影壁,下有獅子浮雕,須彌束腰座上,雕有各種紋飾。牌坊復原了明朝嘉靖、萬歷年間華察府邸的大門。
我來到“明華學士坊”旁的老人聚會處,只見先我到達的陳安生老人把我介紹給華太師,他熱情地歡迎我。我是唯一的“特邀代表”、非東亭籍人士。在那里我見到了家住“鐵墻門”的“偽保長”華子風,他在東亭淪陷時期把18歲的女兒送去蘇北參加新四軍;見到了家在施家莊、長期擔任公社書記、廉潔奉公、口碑甚佳的章鳳岐:還見到了元末大畫家、作《獅子林圖》的倪云林,他是長大廈人;旁邊還有一位眼戴墨鏡、頭帶禮帽的老人,他就是著名民間音樂家,創作、演奏世界名曲《二泉映月》的瞎子阿炳--華彥鈞,他是小泗房巷人,他是由老伴董催娣陪同而來。
華太師是這次茶話會的組織者,邀請的人大都齊了,他說還要等一位遠方的客人。由于時空的阻隔,唐朝的大文學家、無錫第一位進士李紳姍姍來遲,受到大家的熱烈歡迎。李紳以膾炙人口的《憫農》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教導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他是從東亭走出來的詩人、學者、官吏。
茶話會開始,華太師就眼前“明華學士坊”公布為“江蘇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一事發表了很好的看法,并為東亭在文化、教育、旅游、工農業、信息產業等方面的發展走在無錫市前列感到欣慰。他說,今天是重陽節,登高望遠,東亭的明天會更好。最后他提了一個建議,解除“東亭不演《三笑》”的禁令,讓《三笑》帶著“明華學士坊”,帶著東亭走向全省、全國乃至世界。這一高瞻遠矚的建議受到老人門一致贊同,成為大家熱議的話題……
早晨醒來,夢境依然清晰,伏案寫下如上文字。
作者簡介
王福義,常州文史愛好者,文學寫作者,退休中學高級教師。在蘇州讀書,在無錫教書,后來調回常州工作至退休。文史及散文作品散見于報刊和網絡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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