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網(wǎng) 文博時空/文宋燕/文高 22.5 厘米，口徑 25.7 厘米的西周班簋，是首都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它的器形和紋飾獨具匠心，四個獸首環(huán)耳，以內(nèi)卷象鼻長垂成足，將簋身懸托而起，優(yōu)美不失厚重。簋中還有 197 字的銘文，講述了西周時期毛公率領(lǐng)軍隊為周王征伐東部地區(qū)叛亂部族，并得勝回朝的故事。這件傳世重器本為清宮舊藏，并被記載進著錄清宮銅器的《西清古鑒》里，但在 1900 年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后就流失了，沒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如今在首都博物館展出的班簋

上世紀文革初期，為了避禍，很多人將收藏品遺棄，1969年起，北京市文物商店派出工作人員參與到搶救文物的工作中，在各物資回收站，從廢舊物品中揀選有價值的文物。

1972 年 6 月的一天，文物商店副研究館員華義武在永定門外的物資回收公司看到一袋廢舊雜銅，他打開袋子小心翻查，突然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一塊如大餅般帶有銘文的青銅殘片，銘文足足有 193 個字。憑借他學到的知識，他認為這件器物一定非同一般。華義武捧著發(fā)現(xiàn)的青銅殘片給師傅呼玉恒看。呼師傅對銘文、器型反復辨識，初步確認是西周時期的青銅器殘片。隨后他們在袋子里反復查找，又找到一部分青銅器殘片。經(jīng)過青銅器鑒定專家傅大卣、程長新等人反復研究，一致確認此青銅器殘件是遺失民間的西周班簋殘件。

程長新等人隨即前往故宮博物院，聯(lián)系到著名青銅器修復專家，古銅張派第三代傳人趙振茂和他的徒弟霍海峻。趙振茂看到破損不堪，缺損不少部分，又被壓扁如大餅的班簋殘件，認為修復起來難度不小，好在有《西清古鑒》可參考。經(jīng)過了整形、拼配、焊接、鏨刻、做舊等一系列復雜的工序，班簋終于被修復完成，交給了首都博物館。

30 年后，班簋遇到了古銅張派第四代傳人賈文熙。此時的它與首博的一批青銅器一起，遇到了氯銹問題，這件器物上內(nèi)壁布滿了數(shù)百個密密麻麻的坑點，藍綠色的銹跡啃食著原本堅固光潔的青銅器，把它們腐蝕出一個個的小坑，并繼續(xù)向深處蛀蝕。

修復師搶救患“癌”文物

2003 年的賈文熙，剛剛從西安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內(nèi)退下來回京修養(yǎng)不久。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他受當時首都博物館技術(shù)部主任劉樹林的邀請，到位于孔廟的首博索斯曼文物保護中心參觀，看到了孔廟東配殿展柜中這批生銹的青銅器。

當時正值“非典”期間，賈文熙忍不住用流行詞半開了句玩笑：“這些銅器也得非典了。”在熟悉青銅器病害的賈文熙看來，這批青銅器得的，確實是嚴重的傳染病。

人們?nèi)缃褚姷降闹袊糯嚆~器上，常有許多漂亮的銹色，有綠色的、紅色的、黑色的、銀色的，光滑、平整，緊貼在青銅器基體上，對于這層物質(zhì)，目前有許多不同的稱謂，有的叫漆古、有的叫包漿，有的叫皮殼、有的叫水銀沁，它們都是在自然腐蝕過程中形成的，其顏色的不同只是銹蝕產(chǎn)物中二氧化錫、孔雀石、氧化亞銅、硫化鉛等礦物含量不同所現(xiàn)出不同顏色，這些銹蝕都是可以保持文物穩(wěn)定狀態(tài)的“無害銹”。

而還有一種呈粉狀出現(xiàn)的藍綠色銹蝕卻不同，它的主要成分是堿式氯化銅，穿透性很強，化學性質(zhì)活潑且存在廣泛，在潮濕的有氧環(huán)境下甚至可以通過循環(huán)反應(yīng)，不斷地消耗青銅器原本的合金，最后對它造成潰爛酥粉的傷害。賈文熙在2003年看到的這批銅器上，就生了這樣的銹——當時的首都博物館所在地老孔廟環(huán)境比較潮濕，保存條件也不如現(xiàn)在，有一件青銅器感染了堿式氯化銅，就容易通過空氣和接觸傳染給周邊的器物。如果不盡快采取措施，這些有害銹會逐漸蔓延，那這些國寶都會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損失。

玩笑之后，賈文熙對劉樹林主任說：“能不能把它們交給我處理？”很多年之后賈文熙回憶那個場面時，他說：“我當時心癢難耐，有一陣子沒干活了，看到這堆器物，特別想上手。不給我錢我都想干。”在等了一段難熬的審批流程后，這件事終于成了，首博技術(shù)部為賈文熙等人成立了一個專家組，配備了人員，將這批感染了有害銹蝕的數(shù)十件青銅器交到了他手上。這其中，就有班簋。

賈文熙在修復青銅器

對這批青銅器，賈文熙根據(jù)病患部位、輕重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大部分銅器，他用的是超聲波清洗法——將青銅器整個浸泡入配好的藥水中，用超聲波加速器不斷產(chǎn)生震動，將銹層一點點震下來。白天將水加溫到 50 度，夜里再將水溫降到 20 多度，每隔幾天換一次藥水，直到所含氯離子清除干凈為止。

銹蝕比較深的，他采用鋅粉置換的方法，用酒精棉球蘸著潮濕的鋅粉，輕輕地捂在清潔完表層銹的局部，往里滴入置換液，再輕輕擦拭，一遍一遍將銹“隨”出來。更嚴重的，需要像打吊針一樣，掛上一個吊瓶，一滴一滴緩緩地把置換液滴到器身上，滴個七八小時，才能完成一輪置換。

而像班簋這樣的重要文物，他則是用了最保守的辦法——用竹簽、竹刀，一點一點將銹刮掉，如同“刮骨療毒”一般。最后再用濕酒精棉球擦拭。之所以保守，是因為班簋曾經(jīng)歷過修復，他怕處理的手法重了，會破壞修復過的地方，造成破裂。

不過，到底是哪里修復過，他也沒看出來：“班簋一共有 4 個耳、 4 個足，找回來時只剩 1 個耳 1 個足，其它三個都是補配的。但我拿著班簋看了那么久，愣是沒看出來到底哪個是舊的哪個是補的。高手就是高手，（趙振茂）老師傅的手藝真是沒得說。”

“搶救”首批 20 多件青銅器，一共花了 3 個月的時間。之后，這批青銅器就收進了專用的保護罩，并送進了新首博。賈文熙不太放心，他不確定自己的這番處理之后，能不能徹底解決問題，“舊病”未來會不會“復發(fā)”，在那之后的幾年里，他隔一段時間就會去展廳看看，連續(xù)幾年都沒有看到新銹，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了。

賈文熙在首博參觀自己修復過的銅器

（插入視頻）

文物修復師，功夫也在修復外

說起“文物修復師”，一般人的腦海中馬上聯(lián)想到的，會是讓殘破古物煥然一新的人，是讓一堆碎片變成器物的人，人們往往忽視文物修復中同樣重要的一個方面，那就是保護與搶救。

在西安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工作時，賈文熙曾參與過很多次考古工作。他說，考古工作者剛剛打開一座古墓葬時，里面的器物、壁畫、織物等情況都很完好，色彩鮮艷。但一經(jīng)暴露在空氣中，接觸到自然界的溫、濕度變化，就會立刻發(fā)生變化，考古工作者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收縮、翹曲，有的甚至化為灰塵。因為封閉于墓葬中的器物，在長期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中已經(jīng)達成一種化學平衡，一旦這種平衡被破壞，舊的平衡向新的平衡急劇轉(zhuǎn)化，就會引起器物的腐蝕損壞。像石器、陶器類器物，遇到急劇的干濕度變化，有的會破碎。因此，文物修復工作者參與考古工作，可以在發(fā)掘現(xiàn)場采取有效措施，搶救養(yǎng)護好每一件文物，避免損失。

這些年來，賈文熙如同文物的“赤腳醫(yī)生”，在河南、陜西的多處考古工地，配合考古發(fā)掘，搶救性保護修復了許多珍貴文物，使一些酥脆即化的出土珍品得以保存。

為三門峽虢國墓地出土文物除銹

河南平頂山市應(yīng)國墓地，是 1996 年全國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出土了大量西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青銅器，這些青銅器在被發(fā)掘出來時，都感染了明顯的粉狀銹，有的已有多處潰瘍穿孔。賈文熙參與了其中鄧公簋、應(yīng)事簋、乍伯簋、應(yīng)伯盨等多件器物的保護性處理。這批青銅器雕刻精美，器壁極薄，裝飾著纖細的饕餮紋，有的內(nèi)腹還有銘文，處理難度很大。在清除完表面的有害銹后，缺損部位補配，還需要依原樣重刻紋飾。全部處理完，為了避免它“舊病復發(fā)”，又配制封護劑，對器物進行了封護和做舊。這批器物修復完畢后觀察了兩年，除了一件編鐘又有復發(fā)痕跡，其余的都保持了穩(wěn)定。

賈文熙修復應(yīng)國墓出土青銅器

在陜西發(fā)掘一次大型東漢磚室墓時，墓內(nèi)淤土濕透，清理出的一組陶俑已經(jīng)泥糊難辨。賈文熙將這些頭與身體四肢分家的陶俑運回室內(nèi)，先剔除泥土，在紅外燈下烘烤脫水，之后對尚清晰可辨的衣紋，用自己配的化學藥物進行加固，然后再拼對粘接。這組陶俑一共有 60 件，造型各異，尋找同一俑身的碎片花了他很多功夫。

與很多文物修復師不同的是，賈文熙談到文物修復，聽起來更像個化學家。在很多文章中，他都在講述材料、藥劑的物質(zhì)含量，寫分子式，比如“骨質(zhì)加固后用 10%～15% 的過氧化氫進行漂白”，“E 44 #樹脂、 650 #聚酰胺、乙二胺按比例調(diào)拌”，“用 5 %聚乙烯醇縮丁醛或 4 %聚醋酸乙烯酯、丙酮滲透加固”……他會列表比較翻模原料的收縮率、固化時間、抗拉強度；還會討論到底哪個廠生產(chǎn)的 502 膠粘接力最佳。就算是跟同行一起接受采訪，別人在談修復理念，他也是津津樂道于聚乙烯醇和B 72 保護劑哪個對哪類器物更好用。

一個做文物修復的是如何學到這些化學知識的呢？據(jù)賈文熙自己說，很多年前，他在西安的工作單位看到一本蠟紙手刻的油印小冊子，是上世紀 50 年代歐洲專家寫的與文物有關(guān)的化學知識——有哪些有機物、無機物，在什么情況下會發(fā)生什么反應(yīng)等等。他翻了幾頁，感覺解決了心里很多疑惑，于是把這本書從頭到尾自學了一遍，以這本書為基礎(chǔ)，后來又找各種相應(yīng)的資料學習、實驗，逐漸在文物保護應(yīng)用化學這門功課中越鉆越深。受這個理念影響，他特別樂于試用各種新材料、新工具，在首博處理、修復文物的時候，他總是提出要采購超聲波震蕩儀、牙科用具、外國材料等聽起來奇奇怪怪的東西，而首博的工作人員老黃最大程度地配合了他，像變魔術(shù)一樣，隔三差五地給他變出來他需要的東西。他使用的很多國外的工具材料，后來都被國內(nèi)各地博物館同行要走了不少。

“實驗”成了他工作中的一個基本方法。在修復一些北京琉璃河出土的商周時期青銅器時，賈文熙發(fā)現(xiàn)器物上紋飾的縫隙里有填充物。這些填充物到底是什么東西，一直是業(yè)界的一個爭論，有人說是古人舉行祭祀時加熱青銅器時產(chǎn)生的煙怠，也有人說是礦物顏料，是古人特意做的裝飾，其中“煙怠說”長期占主流，也因此有很多修復師會將其刮掉。賈文熙覺得這種說法很可疑，但他也沒有更有力的證據(jù)。于是在修復過程中，他有意識地留下了幾十份樣本，找了他的一個搞化學的朋友進行實驗檢測。限于條件，他們沒能進行完整的檢測，但有限的檢測證明，紅黑色物質(zhì)中除碳元素外，主要含有天然漆酚的元素，再加上這些物質(zhì)在青銅器上與器身結(jié)合很緊密，賈文熙認為，商周時期王室貴族在舉行祭祀時祭臺擺放的成組青銅禮器（當初始的青銅器表面均為黃亮銅色）黃亮的器物紋飾內(nèi)填飾紅色或黑色的大漆，黃紅、黃黑相間，格外醒目，彰顯禮儀的莊重。

家學傳承出來的化學家修復師

賈文熙算不算是“家族叛逆”呢？他家是青銅器修復的手藝世家，而他卻走上了現(xiàn)代科技之路。

賈文熙的父親賈玉波，是京派青銅修復“古銅張”的第三代傳人。中國的銅器修復與復制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出現(xiàn)了，但直到民國前后，隨著國際上出現(xiàn)的中國文物熱以及國內(nèi)的古董交易熱，這門手藝才真正成為今天的文物修復的發(fā)端。

清光緒年間，清宮造辦處一名古銅器修復高手，人稱“歪嘴于”的，在前門內(nèi)開了個古銅器修復作坊“萬龍合”。于師傅先后收了 7 個徒弟，其中最小的徒弟是張?zhí)┒鳌執(zhí)┒骼^承歪嘴于的衣缽，將“萬龍合”改名為“萬隆和古銅局”，主要為琉璃廠古玩商修復青銅器。他收了 11 名徒弟，其中著名的有張文普、王德山等，開創(chuàng)了北京“古銅張”青銅器修復業(yè)。張文普收徒 7 人，王德山收徒 8 人，除個別改行外，后來大都成了 1949 年之后中國文博行業(yè)第一批青銅器修復師，張文普徒弟如李會生、趙振茂在故宮博物院，高英、張?zhí)m會在中國歷史博物館；王德山徒弟如劉增堃在河北省博物館，楊政填在中國歷史博物館，王喜瑞、賈玉波在北京美術(shù)公司，王榮達在上海博物館，王長青在河南省博物館。青銅器修復“古銅張”一派的傳人實力雄厚，均成為青銅器修復業(yè)的中堅力量。

1965 年從事文物修復的一批人員，右一是賈玉波，右三是王德山

賈玉波在 1949 年之前修復的著名青銅器就達到上千件，其中有數(shù)百件如今保存在海內(nèi)外各大博物館中。 1949 年后，他參與了大量重要的文物發(fā)掘和修復、復制工作，四羊方尊、虢季子白盤、大盂鼎、犀尊、越王勾踐劍等眾多如雷貫耳的文物的修復與復制，都有他的參與。賈玉波 7 位子女中，除 1 人改行外，均從事文物修復工作，其中老大賈文超、老二賈文熙、老四賈文忠，都是修復領(lǐng)域里的大家；第三代中也有 3 人從事文物修復。

賈玉波在工作中

賈玉波的手藝高到什么程度呢？有一件事可以作為例證。 1983 年，秦陵銅車馬出土，正處于制定修復方案的階段。賈玉波去參觀了兩次，回來后說“我可以復制出一套”。 1 年后，他僅憑看到的碎片，復制出了全國第一套完整秦銅車馬復仿品， 1986 年在香港文物展覽中心展出。當時的國家文物局外事處長金楓看到了，以為是陜西的銅車馬運來了，十分驚訝，一番調(diào)查后才知道是賈玉波做的復制品。這套銅車馬后來在日本展出時被日本人買走。

賈文熙的手藝，就是跟他父親學的，在他的手中，把一堆碎塊恢復如初同樣不在話下。而他對化學的興趣，也是其來有自。古銅修復，其實從一開始，就與化學有著深刻的淵源。

早期“歪嘴于”時代，古銅修復只是用膠水、顏料、黃土來處理，修完的成品看上去完美，但一沖水，銹色就掉了。為了迎合古董商人，到張恩泰、張文普這兩代，發(fā)展出了“榆木擦漆”、“漆地磨光”和“點土噴銹”的工藝，后來又從古董商那里學到了用氨水和銅綠做銹的方法。為了讓修復后的作品更加天衣無縫，賈玉波他們一直沒斷過研究和學習。

傳統(tǒng)的銅器翻模用的是石膏，上世紀 60 年代末，賈玉波將橡膠、搪塑、乳膠模具的翻制技術(shù)引入到文物修復、復制上來，到 70 年代，硅橡膠翻模已經(jīng)成為文物修復中的主流。電解鍍銅代替失蠟鑄造也是賈玉波搞出來的，他自己買了一套設(shè)備，在當時的美術(shù)公司建成了一間電鍍銅實驗室，用此方法復制出的配塊效果比傳統(tǒng)方法更逼真。他還探索化學鍍金銀技術(shù)，以改變沿襲幾千年的傳統(tǒng)火鍍金工藝，大大減輕傳統(tǒng)方法中汞合金對操作者的傷害。

老手藝、新技術(shù)，一直在互相促進，彼此融合。從早期的“修古董”，到今天的“文物保護”，文物修復師也在不斷地根據(jù)新的需求調(diào)整著自己的能力。成為一個“化學家”，不僅是個人興趣，也是文物修復工作的需要。

圖片 | 杜廣磊 賈文熙

排版 | 黃思琦

設(shè)計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