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胡桑,詩人、譯者、學者。哲學博士,德國波恩大學訪問學者,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現為同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著有詩集《賦形者》《你我面目》、散文集《在孟溪那邊》、評論集《隔淵望著人們》《始于一次分神》,另譯有奧登、洛威爾、辛波斯卡、米沃什、鮑勃·迪倫等詩人作品。曾獲未名詩歌獎、柔剛詩歌獎等。
PART.01
詩文
01
沉著的人
持有一些秘密,這黝黑的孤城在白晝
變得遲緩。那未歸的人穿越著自己的黃昏。
微雨里,每聲嘆息足以守護
窗邊的暮寒。迷霧中的道路敞開著。
今天和昨天都在造就真正的人,
造就人們已知的街區,和變化的氣候。
在小區腹地,可以聽見塵世的脆弱,
但也可以選擇轉身離開那些無法碰觸的哭泣。
或者,邀請梅花落得清醒些,
讓愛流淌過客廳,彌漫成一個從容的季節。
看著生命逐漸清晰,一絲絲潤濕的滿意
凝聚成陌生的呼吸,與寂靜融為一體。
2014年3月9日
02
提籃橋敘事
我穿過這片街區,目擊死亡
在霧霾中變得稀薄,衰敗附著
在地面,獄警騎著自行車進入
監獄大門。平淡無奇的灰色建筑
悄無聲息,只有不吐舌頭的狗,
也聽不到鎖鏈聲,聽不到呻吟。
恐懼如鑷子夾著呼吸,緩緩地,
將它放入歲月的錫盤。通過記憶,
我們幸存下來,或許,只是為了
讓黃昏踱步進入樓道,眼前這
黑漆漆的憤怒燃燒了半個世紀,
攝影機移開了到處嗅東西的鼻子,
我繼續潛行,來到霍山公園,
冰涼的蔭翳仿佛來自另一個國度。
幾個下棋的老人擺弄著人的污點,
公園里彌漫著無名的寂靜,
我們失去了苦難,甚至喉嚨。
這里曾是猶太人唯一敞開的監獄,
每一秒鐘,他們倒水的手默默顫抖。
2014年12月6日
03
踩踏的人
是的,腳也可以取走生命。黃浦的水
渾濁而冰涼,幾張疑似美元的代金券
橫陳在街上,像是冷笑。在冬天深處,
人們感嘆著命運的無常,你們的痛苦
卻是無名的,不同于那尊手插在腰間的
雕塑,上面鐫刻著兩個金色的黑體字,
像一陣來自死亡的寒風,在歲尾,席卷著
世人的良心。雕塑筆直地站立,它的脊椎
名為正義,只是,你們再也不能站起,
再也不能像我們一樣,吃飯,生氣,
刷朋友圈,擁抱,或互訴衷腸。你們離去,
身不由己。是的,天空中多了無數驚恐的
電波,急于確認你們不在我們親友的序列。
為了見證高密度的孤獨,你們來到江邊,
你們知道,人們踩踏的是一個消失中的廣場,
幾乎忘卻了如何活在距離之中,如何相敬如賓。
2015年1月1日
04
長役
苦與樂其何言,悼人生之長役。
——鮑照
步入樓下的樹林,我猶如一名遠道而來的客人,
在濃郁的樟樹、楊柳和水杉中穿過炎熱,
想起與你的一次爭吵,想起你微暗的身體。
停歇的云指向痛苦的核心,小區外面,桃浦河
擴展著寧靜。有些事情來得那么突然,就像
祖母去世,飛機失聯,游輪傾覆,化學品在港口
爆炸,就像你換了一部手機,立秋早已過了,
而我還停留在夏日。到底,什么是不可交換的?
什么是不可修復的?有人成為了一只冷漠的臺燈,
有人成為了一個對立面。而我說:漫長,漫長。
一棵樹指示我如何占有旅行,路人竊竊私語,
我看著,傾聽著,那耗費人的空氣早已消散,
我們循環,抱怨,又推心置腹。我們沉默不語。
2015年8月18日
05
夜宿銅鑼灣
這夜晚清淺,正從銅鑼灣
漸次展開,內地游客
發出了喟嘆,裁剪過的生活
令他們感到不安。
這海風、瘦削的街道、
炫目的霓虹燈、靜默的港灣,
攜帶著繽紛的信息,邀請
樓宇間滲出的陌生與絕對。
然而,遠山溫暖,
人群漫無目的,汽車
喘息在迷你酒店門口,
一扇門猶如慢慢睡去的
麻雀。人們在辭別
一個個新鮮的夢。
身份正在被發明,
這春日,等待外來者
去完成。愛戀的人,
在旅途中,一次次變得不同。
2016年3月4日晨,香港
06
春日在滬西
總不如,野綠身安,鏡中未晚?!獏俏挠?/p>
夜晚來得遲緩。生銹的門久久地微啟著。
那么多腳步融入了行人背上重疊的春色。
停頓,再多點停頓,與余暉一起變得
寂靜。一切穩定如刺柏,未來比酢漿草更綠。
道路從不匱乏,迎候著一個溢出的郊區。
身體安于普通生活,日復一日渴望對坐。
有時候,會遇見雨水,彼此濕潤了
鮮嫩的記憶。一再,一再,嘗試簡易的清晨。
既然聽見了無數季節的歡欣,就不再恐懼。
我所知的你,走動出一個芬芳的陪伴的姿態。
2016年3月25日,桃浦河邊
07
樹陣公園
走出小區,可以見到
一個健康的社會。
摸摸口罩,還在。像謂語。
頃刻,落入另一類聲音。
“我去過北京了。”
過了戚家墩,風漸大,
海是下班的工人,
凝結著平靜,穿工作服回家。
不走親,不訪友,
走在自己的微藍里。
公園坐著熱愛生活的人,
讓人們更加渴望自己。
“每個國家有漂亮的落日?!?/p>
馬齒莧,苦苣菜,澤漆,
找到了各自生長的韻律。
退休婦女聊起別人的遺產,
像在口頭交換自己的初戀。
江湖兒女,笑傲人生。
在邊界,在往昔,在塑膠步道,
繼承法遭遇了一場災變。
樹陣規矩,如人情世故,
站成了將要出發的護士。
路邊黃楊下,一張出入證
候著心中惕惕的失主。
有人唱“快樂的沒有幾個”。
打工女圍坐擇菜。遠處在爭吵,
放風箏的老人需要空氣,
摘下口罩,像一尾大黃魚逃離秩序。
“不能?!薄安幻靼住!?/p>
就這樣,靜默中度過了危機。
兩個姑娘走過十字路口,
提著六罐啤酒,撇下積水潭,
去出租房。吹一口
盤子里的椒鹽花生,辣椒屑
灑滿桌子?!叭羌俚??!?/p>
2020年3月31日,金山
08
躺平的人
——仿李琬
生活穿過你的臉,你遲疑了片刻。
你的過往,就像微卷的站臺路標,
安靜,內向,無用而正直。
在列車啟動的時候,報站的聲音
慢慢生銹,滲入了手機屏幕復數的魚池,
聽見一尾尾逐漸醒來卻依然虛無的錦鯉。
日常的生活,并非那么脆弱,
就像一口蓄積隔夜熱情的井,
懷著愛,和翠綠的微藍的無奈,
嘩嘩的水聲流向辦公室,來到工地。
你揭示了我們身上的幽暗與含混。
盡管我們不認同你,卻與你的聲音重疊,
遙相援引各自的痛苦,曉得這列車
換了站臺和方向。我們的幸福無所安放,
只能一站站錯過,又下車折返,
仿佛不夠用的時間可以隨意拉伸,停頓,熔鑄。
這稀薄的空調氣流讓我們不至于失溫,
朋友圈里,卻有抽象的生命徹底冰涼。
車門開啟,人們數據般擠在一起又窸窣分離。
仿佛穿梭著跳樓的中學生,被流調的偷情者,
無法回國的科研人員。我們集體地個體失憶。
現在,高峰期已過,我們卻都成為了你。
你自深深處卷起,你平整的印痕擴展了床的靜寂。
出站口,不幸而順從的,是愛而不能的青年,
是一輛輛故障了等著被回收的哈啰單車,
是掠過梅樹讓你變得正確的消息。
因為有太多的“你”,卻不再有我。
你代替我們躺在一只只二維碼里,收攏清醒的晨昏,
讓我們在白晝練習站立和端坐,點頭和沉默。
你每一天的平庸,是我們生命的體征,
你偷來的嘆息,釀出了我們眼底的霧。
2021年5月31日,去往金山的列車上
09
你我面目
你自己的正午轉眼即逝,
到你衰老時,便有了你原來的面目。
但是,愛人,你逃不過你的塵世間的壽命,
美貌、溫柔、忠實,常是孤身無鄰。
為了愛我起見,請再造出一個你來,
你獨身則將一無所有,
哪個能說出比這更豐富的贊詞:“你就是你”?
日與夜,一個令我奔波,一個令我怨恨,
最惱人的是——我的愛使我一敗涂地。
你拿走這一切,使得我極度寒酸,
知道你心中的鄙夷使我苦痛。
你是我整個世界,我要從你口中知道我的羞恥與體面。
你盡管辱我殺我,我們不可成為仇敵。
看到這些,你會愛得更深,愛那你不久即將永別的人,
大海,全是水,仍然把雨承受下來。
2022年3月27日
(集梁實秋譯莎翁《十四行詩》句,分別集自第7、11、13、105、10、8、84、28、80、91、132、112、40、73、135首)
010
免疫之春
有請這個春天關好所有的門窗,
在浴缸里豢養一條涸轍而魚的江。
有請空氣足不出戶變成所有的甜蜜,
照看好飯桌上所有的人情世故。
有請烈風在羊群身旁消殺所有的絕望,
讓糧食和蔬菜不再猶豫和彷徨。
就讓人們在朋友圈清洗各自的目光,
像潮汐一樣相互拍打,又相互淹沒。
就讓我們成為藍光中的櫻樹,
問候各自的疲倦,吸收各自的靜默。
就讓云朵隔離為一團內卷的火,
就讓鐘表走得像是清晨的旋渦。
春日遲暮,大地的核心是一個零。
吃下團購來的橙子,我們芬芳如浮生,
個性傷害了那么多人,杯子里依然蕩漾著安寧。
那些憂傷的事,那團迷路的霧,
那些口角和吃醋,在我們肺部排隊入夢。
我們吞下了最后一座冰川,
仍舊饑腸轆轆,任由血液醞釀出傾聽。
耳內一座水庫在上游修煉著四溢的海,
我們的身體搖曳如閘門,清冷而不想閉合,
在窗口,在手機里,輕輕地,用眺望代替彼此傷害。
2022年4月18日
011
陰陽之間
一
就這樣吧,讓我們隱忍這城市的限度,
等候一個清晨原地靜止。
我們寬恕了大海,讓它浸潤失眠的夜,
騎坐浪濤惡意返鄉,淹沒深處的黑,
只是雪,在半空應隔盡隔,遲遲不肯
卸下一生的重負,就像我們這些朋友和戀人,
被綁定在一個氣溶膠里,形同陌路。
或者,我們便是兩滴雨,在同時空密接,
白天憤怒,夜里迷失,在行程碼里守著窗子。
有時,我們如山陰與水陽,
保供物資一般滯留在機場和港口。
我們淚水如潮,在朋友圈淘濾
越來越重的憂傷,我們驚懼于
體內越來越多的謊言,
越來越看不清彼此發白的耳朵。
有時,就像兩張折疊床,我們躺在方艙內外,
醒和睡之間,隔著一條渾濁的黃浦江,
那就在兩種呼吸里流動吧。
不如穿過屏幕,在私信里造一片免疫洼地?
不如從星期四偷偷溜進星期一,
在場所碼里一起變綠?唯有瘦若一陣風,
我們才能穿過網格化管理的人間,
在混管里異常成一朵云,一片霧。
那把鑰匙就在你我心里顫抖,
闖入封控區里取走一束電流,
洗掉身上的晦暗,寂靜于一聲防空警報。
二
道路那么漫長,把幸存者
收束進同溫層,以虛無封印鐵軌蜿蜒的疲憊。
我們咀嚼著陰晴圓缺的距離——
山海,恒星,高鐵,樓道,螞蟻。
每分鐘,每小時,每天,
我們徘徊在陰雨綿綿和陽光明媚之間,
像被暴雨打暈的海鷗,把相遇檢測為離別。
連空氣也乞靈于抗體,珠頸斑鳩吞吐著
陽臺上滾燙的天宇。雪如釋重負。
生命是一場短暫的錯亂,我們原諒了彼此,
好比江河按下了暫停鍵,
春天進入了閉環運轉。而希望,
卑微的希望,總在我們的口罩里相愛。
路邊以核酸為影的人群里,
一些收集痛苦的失語者投喂私語,
踩著滿大街動態清零的落葉,
抱住奧密克戎咳嗽或痛哭,
仿佛一瞬即永恒,辨認彼此的沉默。
云層變得稀薄,我們變得輕盈,
像地鐵口的便利店守候在黃昏。
我們接受了無端和不測,
從內心召喚出一個個無癥狀攜帶者,
陰差陽錯擁在一起,沉溺于耐心。
深淵在燃燒。雪終于落滿了天地,
感染了奇跡般的遼闊,
我們如洪水在堤岸間躺平,在大海深處
伸出了移民般的雙手,嘗遍了陰涼和陽光,
我們體內擁有了比河流更多的河流。
2022年12月29日
PART.02
訪談
向著沉默敞開
提問:談炯程
回答:胡桑
1、您的最新詩集《你我面目》是孟繁華、張清華主編的“情感共同體· 80后作家大系”叢書中的一部,可否與我們分享一下這套叢書是怎樣緣起的?
這是一套十年前開始的叢書,由孟繁華、張清華主編。當時第一批叫做“身份共同體·70后作家大系”,收了出生于1970年代的詩人、小說家、評論家各10人。這次的“情感共同體· 80后作家大系”可視為第二批。同樣收詩人、小說家、評論家各10人。這次的10位詩人大多是我好朋友,能收在同一套叢書,很開心。確實,對我們這個時代而言,情感實踐及其書寫顯得更必要,更有意義。我們時代的各種技術,特別是數字技術,懸置了人的情感,隔絕了人與人、人與物,而阻斷了情感的實踐。這個大系的名字是我喜歡的,也有對時代的獨特啟示。
2、當下的批評界似乎傾向用代際劃分出一個個大的寫作群體,如80后寫作,90后寫作,00后寫作。您認為這樣的做法有何可取之處,又有怎樣的局限?
在我最早寫詩的時候,80后概念剛剛出場,我是積極參與的,主要通過網絡詩歌論壇。但是,越到后來,我越覺得這種命名是比較無力的。因為其背后的邏輯是年代、時間,并沒有命名出一代人的與眾不同之處。如果粗略地說,“80后”是改革開放一代,其時代經驗比較特殊,明顯區別于上幾代人,這個概念尚有一些生命力。那么隨之而來的,90后,00后,則是慣性的產物。這顯示出當代文學批評命名能力的孱弱。
3、除寫作詩歌、散文之外,您主要還以翻譯聞名。您如何平衡個人創作與翻譯之間的關系?
翻譯對我來說是眾多行動中的一個。翻譯對我而言就是寫作。翻譯就是對寫作的滋養。翻譯是我作為寫作者向著別的語言敞開的書寫行動。翻譯,是擺渡,也是變形和生成。我在翻譯時,拓展著自己的理解和表達能力,更新著我的語言感知和生命體驗。
但是如今翻譯遭遇了危機。在日益普及的數字翻譯中,文學翻譯顯得非常可疑。數字時代,一切交流、理解和表達被信息化,甚至蛻變為數據傳輸。翻譯在變得容易,語言之間的隔膜在減少。但是,翻譯越來越與譯者的外語、母語潛能越來越無關了,往往成為了數據的操作。語言、形式和體驗在翻譯中的生成,被終端操作所取代。這種操作在信息層面是對譯者語言能力的增強,但在寫作層面,是削弱。我做翻譯,本來是為了接近一個作品和作品中的世界。這一“接近”無疑不會是完美的,因為我們的語言有限,我們的理解不足,我們的表達不夠。但數字時代的翻譯出版,要求的是“完美”,準確意義上的“完美”,并不關心譯者在譯文中生成的經驗、聲音、態度和目光。當然我見到許多優秀的譯者依然在數字翻譯之外經營著翻譯的事業,他們值得尊敬。但對我來說,翻譯,尤其是為了出版而做的翻譯已經失去了魅力。所以我現在暫停了翻譯這個“工作”。
4、如同帕烏斯托夫斯基(Konstantin Paustovsky)在《金薔薇》里寫到的,每個作家幾乎都會有自己隱秘的“守護神”。您曾翻譯過辛波斯卡(Wis?awa Szymborska)、奧登(Wystan Hugh Auden)、洛威爾(Robert Lowell)、米沃什(Czes?aw Mi?osz)等一眾大師的詩文。這些作家會否成為您的“守護神”,對您的創作產生影響?
每個階段都會有傾心的詩人、作家和哲學家。傾心可以改變我們的心靈秩序。
不過,我翻譯出版的這幾位詩人的作品是我喜歡的,但都不是我最傾心的。是因為出版社邀請才翻譯的。
啟發過我的詩人,最初是晏幾道、柳永、海子,他們讓我獲得了對情感、激情的體驗。后來是博爾赫斯、畢肖普,他們讓我對幻想和準確性有所領略。再后來是鮑照、孟郊、姜夔、吳文英、布羅茨基、沃爾科特、希尼、米沃什——可惜我翻譯出版的是《舊金山海灣景象》是米沃什的散文集并非詩集。他們讓我學到了遼闊而深入的生命經驗、聲音和復數性。
除了姜夔、孟郊,如今我傾心于杜甫、謝靈運、周邦彥、里爾克、保羅·策蘭、阿米亥。他們為我打開了純粹性和超越感。
此外,我一直在閱讀哲學。海德格爾、本雅明、德里達、列維納斯、南希的著作一再地為我打開了進入世界的諸多入口。
當然,詩人的守護神永遠是生命和語言。而不是具體的某個詩人。
5、作為譯者,您是怎樣挑選翻譯對象的?在翻譯時,您更多是以詩人的身份還是學者的身份切入原作?
我不是職業翻譯家。那些出版的作品都是應出版社之邀翻譯的。
出版機構要求的時效讓翻譯成為一種被速度逼迫的苦差事,不利于我自己的緩慢生成的創作。而且,我翻譯的《染匠之手》《舊金山海灣景象》兩本散文集,比起詩歌,散文的語言過于繁瑣,甚至有些浪費。而翻譯的難度卻增加了,很多時候超出了我的外語能力,并不能讓我得心應手地翻譯。
詩人應該譯詩,而且只譯某位詩人的部分作品,而不是一本一本地譯。但是這在出版機構那里是比較難以實現的。
除了為了出版的翻譯,我在做大量為了自己的翻譯。
在閱讀的時候,通過翻譯,我會記錄下一些作品給我帶來的感動、明澈、深邃的時刻。因為這些作品能夠給我帶來內在的觸動。我希望在譯文的尋找、試探、組織中讓這些觸動生成漢語的形態。最近繼續在翻譯阿米亥的詩歌,翻譯大衛·辛頓(David Hinton)譯成英文的中國古典詩歌,比如孟郊的詩。但我譯得很慢。對我來說,寫作是緩慢的事,它不像數據傳輸那么迅疾。翻譯和寫作都要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跡。
6、不同于大多數詩集,您的《你我面目》沒有把詩作裝進一個又一個框子般的小主題里去,而是以時間為序,您為每首詩標注了創作時間,有時也會標注創作地點,這樣處理有何深意?
我的第一部詩集《賦形者》(2014)分成了八輯。那時候對寫作進行著諸多或成或敗的探索。分輯可以呈現這些探索的不同面向。但這之后的十年,我逐步獲得了相對穩定的屬于自己的聲音。我不再做各種形式的探索,而只在自己的生命和語言中穿行。
我是順應著時間去寫作的。時間對我來說,便是生命本身。我在時間的流變中,感應著生命的變形。有時候時間是難以忍受的。但我們終究是時間中的生命。這是我為每首詩標注時間的原因。前不久,顧彬老師讀了我的詩集,對此很不解。在他看來,詩歌是超越時間的。但我覺得當代詩的特殊性就在于敏感于具體的時間以及時間中的人、物、地點、情感、經驗和倫理。我敏感于細微的時間,才賦予每一首詩以獨一無二的形態和情感內容。
我的詩在時間中構成了一個漫長的、流動的序列,關于人的序列,或者說,關于人和世界、任何人的聯結、溝通的序列。他們是在時間中逐步生長的。他們不需要被賦予別的主題。
7、10年代初,您寫了一系列與古典傳統對話的詩,如《孟郊:仄步》《趙孟頫:寓形》等,但之后,這類直接以古典詩詞為引線就很少出現在《你我面目》中了,為何當初會做這樣的嘗試,這些嘗試給您的寫作帶來了什么?
當時我受到詩人蘇野的啟發,開始在古典中尋找自己的詩歌聲音——或者面具。當然,我在試圖拓展自我的閾限。自我往往構成了情感、經驗、沉思的起點和限制。取道古典,可以解除這些限制。但是當我寫了一批這類詩之后,又形成了一種新的限制。于是我就停止了這一系列的寫作。
但此后的詩歌里,古典以新的面目嵌入進去了。我把它們安放在詩作的題詞中,或者凝縮入一首詩中的某個詞匯。我在題詞中經常引用的詩人是鮑照。有時候則是謝靈運、晏幾道、周邦彥等等。其他的情形,比如《敷腴的人》詩題里的“敷腴”來自鮑照的《擬〈行路難〉》?!稖Y默的人》里的“淵默”、《災人》詩題里的“災人”均來自于《莊子》。《翻譯》中的“憂虞”來自鮑照的《松柏篇》?!斗稚竦娜恕防锏摹盁焻病眮碜躁處椎赖摹独颂陨场贰槺阏f一句,“分神”(Zerstreuung)來自于本雅明。
我讓古典的詞融入當代生活、情境和語言里。我想讓我們的“面目”具有時間感,具有他者性和復數性。比如《淵默的人》的主人公是個漫游在都市里的當代人,但他也可能是一個接近著莊子的“無”意義上的人,甚至是山濤一樣深淵般沉默的人。因為顧愷之在《畫贊》里,稱山濤“淳深淵默”。人的復數性也預示了人與人、自我和他者之間的血肉牽連、崇山疊嶂。
8、與詩集的名字相呼應,“人”似乎是您《你我面目》中的關鍵詞,以“XX的人”這樣的格式命名的詩作貫穿詩集始終。您一直在關注、書寫人的存在狀態,這是否與您所受的哲學訓練有關?
這些“人”都來自于我的生活,以及我周圍的人的生活,或者說,我們時代的人的生活。我感受他們,探索他們的精神和現實,試圖揭示我們的生活的明暗、溝通與阻礙、敞開與封閉。我希望我的詩與現實生活摩擦而形成一種巖石般的質感。這種質感支撐著我筆下的“人”。這些“人”,有時候是“我”的面具,有時候是“你”的影子,更多的時候是我重構出來的面具。“面目”言說著人的顯現——與他人共在的顯現。顯現的人及其物就需要我們去觀望、走近、守護和傾聽。你我之間構成了一個對話、敞開、容納、生成的世界。
這些“人”向著沉默敞開。我不斷地傾聽他們。
他們與我的哲學思考是有聯系的。雖然不是必然的。因為他們足夠混沌、遲疑、淵默。但他們身上的確有著斯賓諾莎、列維納斯、本雅明的呼吸。我在詩里試圖醞釀、生成這些呼吸。
9、您筆下的人,既有浸潤在江南小城的風土中的,也有浮現在上海這樣的國際大都市里的,不過在《你我面目》中,前者更多一些。上海與您的故鄉湖州相距不遠,語言也大致相同。在寫作時,您會更傾向于如何想象自己所身處的地域?
我的家鄉在浙江德清縣的一個小村:孟溪。這是一個大運河畔僻靜的小村。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直到去西安上大學。
我大學畢業后就來到了上海。除了在泰國和德國各一年,我主要生活在這個龐大的都市。我在詩中所寫的街道和人大多來自于上海這個空間。都市空間的錯位、繁雜、幽邃、豐富,是我寫的“人”所棲居的生活本身。
而鄉村生活,對我來說是一種調適、呼應。就像古典在我的詩里是與現代經驗形成了呼應、對話和相互塑形。我把鄉村生活理解為另一種時間。但我在寫鄉村的時候,比如在組詩《在孟溪這邊》里,主要是試圖讓那些人溢出鄉村而獲得都市中的現代性——彷徨、欲念、迷醉、失落。人在時空中的措置與交融是我想要在詩中描摹、呈現和守護的人。
10、對下一代青年寫作者,您有怎樣的期望?
雖然我已經過了40歲。但我并不想自己想象成中年詩人。我在寫詩時依然是青年——因為寫詩需要對語言、生活一直保持敏感。在這個意義上,我并不能對青年寫作者有什么期望。除非,我對自己有所期望。接下來,我在嘗試讓自己的詩從“人”的視域中暫時解脫出來,旁溢出來,進入一個更為遼闊、整體的“宇宙”。我試圖在這個宇宙中,寫一種具有“流動性”的詩。這樣的詩,不再凝望、體悟、聯通于具體的個體的人,而是將人和世界、人和人放在一個整體性的流動時空里去書寫。當然,這樣的時空,并非遠離了我們的時代,而是對這個時代的“面目”,特別是技術性的面目,深入體悟、對話、滲透,從而熔煉出一種更豐盈、更流動的詩。這是我的自我期待。比如我最近兩年寫的《驚訝的人在一座城》《飲酒的人在塵世》《看海的人在洞頭》《苦甜之云》《歸來的人在故鄉》《翻譯的人在海邊》《黃浦江邊觀霧》。我未來的詩歌需要創造一個更具敞開性的世界,邀請這個時代彷徨不安、孤獨焦慮的人來棲居,并進入寧靜的瞬間,更謙遜地向著沉默敞開。
《你我面目》
胡桑 著
詩集《你我面目》,山東文藝出版社,2024年7月版,集結胡桑2009-2022年間80余首詩歌代表作。收入孟繁華、張清華主編的“情感共同體:80后作家大系”。
在這部詩集里,胡桑繼續探尋個人經驗、情感的道路,凝練自我的主體面目。同時,又旨在打開自我的空間,使之朝向他人,揭示他者生存的差異性和意外性,沉思與他人及他者空間聯結的可能,呈現“你我”-人間的倫理面目。這一“倫理轉向”體現在胡桑近年來一系列“者”和“人”系列的詩作里:《賦形者》《失蹤者素描》《滯留者素描》《夜隱者》《祖母:寂靜的人》《遲疑的人》《陳舊的人》《淵默的人》《任性的人》《敷腴的人》《災人》《外祖母:煎熬的人》《逸事:他人》《幽人》《截屏的人》《點贊的人》《拉黑的人》《一代人》等。
詩集中的組詩《在孟溪這邊》意味著與故鄉及親人之間的和解。
詩集中大量關于城市空間的詩歌,塑造了一個“物的時代”,思考了物與人的當代關系,如《鞍山路》《北茶園》《國定支路》《楊浦公園,一塊砌進湖堤的墓碑》《國定支路》《安順路》《勇興雜貨鋪兼快遞站》《彰武路,鞍山八村》《物的時代》《空城》《分神的人在夏朵》等。
(本文訪談內容選自:詩建設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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