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玉環是10年前,乘坐滾船上島,迎風越海,感覺頗有古意。這次到玉環,跨海大橋已經通車好幾年了,便利至極。
為什么要在4月份趕往玉環?因為今年的禁漁期從5月1日開始。上次來玉環的時候恰好趕上禁漁,但我身具饞人特有的幸運稟賦,居然在陳阿嬤餐飲店遇見延繩釣船剛剛捕獲的新鮮海鰻魚,陳阿嬤正在制作“魚皮餛飩”,所謂“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算是口福,也是一生難忘的美好記憶。
再訪玉環的原因非常簡單,上次沒玩夠。今天的玉環已經成為著名的旅游目的地,我的第一站選在漩門灣國家濕地公園。這座公園內有極長的步道,跑步、騎行或是乘坐觀光車游賞皆宜。此行的目的是觀鳥,所以選擇了乘船。沿著水道前行,兩側是一叢叢一片片的黃色蘆葦,時時能夠看到三三兩兩的野鴨在水中覓食,偶爾有幾只白鷺從船側飛過,姿態輕盈地落在灘涂或蘆葦深處的巢中。所謂“芳草迷三島,澄波似五湖。躍魚翻藻荇,愁鷺睡葭蘆”(溫庭筠《病中書懷呈友人》)便是類似圖景吧。當然了,看到白鷺飛過,我們最容易想到的還是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絕句四首》)。
△玉環市漩門灣兩岸風光。圖片來源:新華社
其實,在漢文化的審美觸媒和詩歌意象中,白鷺潔凈閑雅的樣貌和自由高飛的身姿,能使觀者心境開闊、情緒爽朗,于是便將白鷺象喻為人生大有前程的征兆,或是散逸閑適的人生態度,成為入詩的好材料。杜甫《晚秋陪嚴鄭公摩訶池泛舟》道:“湍駛風醒酒,船回霧起堤。高城秋自落,雜樹晚相迷。坐觸鴛鴦起,巢傾翡翠低。莫須驚白鷺,為伴宿清溪。”與杜甫不同的是,我見到白鷺的這一刻尚未飲酒,但依然為之迷醉。另外,在此處沒有遇到鴛鴦,卻看到了珍稀的鸊鵜鳥。
來到漩門灣,我并沒有非分之想,一定要看到收錄在《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中的黑嘴鷗,因為這種候鳥每年冬季才會來到海島玉環,春天立刻北遷。如今已是4月,它們早便離開了。不過,能夠看到鸊鵜鳥全身用力以至于脖頸彎曲如弓,腳蹼在水面上飛也似地擊水奔跑的模樣,殊為難得。沒有掏出手機錄像或拍照,只是倚靠船舷,靜靜地望著它們,“目逆而送之”,心中觸發的是千里之外“關塞詩”的豪情,是婚姻不幸的李益與霍小玉的熾烈愛情故事。
沒辦法,漢文化的核心機密之一便是“類比的力量”,無論有什么東西觸動了我們,便會從五千年歷史中浮現出相應的內容與之對應,供人對眼前危局做出判斷,或是將眼前的受用變得多層次,更繁復,于是,從辨認清楚鸊鵜鳥的那一刻開始,這個審美觸媒一頁一頁揭開的是邊塞詩的畫圖。
南北朝戴皓的《度關山》云:“馬銜苜蓿葉,劍瑩鵜膏。初征心未習,復值雁飛入。”在中國古代,將鸊鵜鳥的脂肪熬制成膏,在鋼鐵制成的兵器上涂抹均勻,用來防止兵器生銹的方法,乃極為重要的軍事機密。鸊鵜鳥不擅遠行,南方的鸊鵜鳥每年飛到玉環一帶的灘涂過冬,以螃蟹為食,身體內儲存脂肪頗多,成為鸊鵜膏的重要出產地。“鐫錯碧罌鸊鵜膏,铓鍔已瑩虛秋濤。”(杜甫《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從古代詩歌中我們能夠看到,鸊鵜膏已經成為重要的詩歌意象,象征的是軍隊之威武,甲器之鮮明。我們再看看杜甫送給另一位太常卿的詩句《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健筆凌鸚鵡,铦鋒瑩鸊鵜。友于皆挺拔,公望各端倪。”杜甫為什么要將與“鸊鵜膏”相關的詩句贈送給太常卿呢?因為太常寺掌管的五大禮樂儀制中,“軍禮”乃展示大唐王霸之氣的重要手段,甲杖鮮明,以威服遠,這比以力服人要仁義許多。
中國北方的鸊鵜鳥,在漢唐時代有個著名的夏季棲息地,位于西受降城(今內蒙古巴彥淖爾市)西北方向,名叫鸊鵜泉。唐代著名的邊塞詩人中,李益曾經長期在北方戍邊軍隊中工作,我非常喜歡他對邊塞生活的描述。“胡風凍合鸊鵜泉,牧馬千群逐暖川。塞外征行無盡日,年年移賬雪中天。”(李益《征人歌》)戍邊生活之艱苦,遠非常人想象得到,但在李益的詩歌中,總是氣象開闊,場景壯麗。“破訥沙頭雁正飛,鸊鵜泉上戰初歸。平明日出東南地,滿磧寒光生鐵衣。”(李益《度破訥沙二首·其二》)這首描寫大唐將士戰罷歸營的七言絕句,是最為出名的邊塞詩之一,也是漢語高效率描繪復雜場景的代表。我不由自主地將這首詩“投喂”給AI,利用人工智能的力量,生成詩中意氣風發的戰士形象和戰勝得歸的場景。至于李益被后人指認為是《霍小玉傳》的男主人公的悲劇故事,讀者諸君可以自行在網上搜求,我們還是接著談玉環縣。
玉環的上棧頭村有個讀書佳處,建在高高的懸崖邊,上下三層,名叫“懸崖讀書吧”。透過書店整排寬大的落地窗,能望見東海浩渺,群鷗亂飛。崖下則是紅色欄桿的步道,可以沿著崖壁盤曲而下,直至沙灘。自己面朝東海,坐入舒適的椅子,桌上一杯咖啡,手中一本鮑爾吉·原野的《烏蘭牧騎的孩子》,讀上幾頁,思緒從“邊塞詩”回到玉環,又從玉環飛至內蒙古草原。我常常會想,讀朋友的書就如同古人讀朋友的詩,引動的往往是生命的感發。每到這個時候,古人通常會給朋友寄詩一首,例如杜甫的《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其中兩韻為“竹齋燒藥灶,花嶼讀書床。更得清新否,遙知對屬忙”。杜甫在詩中除了稱許高適和岑參兩位詩友的志向和才華,也在揣測他們公務之余愜意地讀書、作詩、生活。
我們知道,杜甫仕途不得意,遠大志向不得施展,而且終生貧困,向來沒有個舒適的讀書處。但他對讀書的態度是傳統且認真的,他曾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也曾說:“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柏學士茅屋》)這些觀點,對后世讀書人頗有影響。
我坐在玉環的懸崖書吧,聯想讀書之事,不由得想到玉環縣屬于臺州代管,而杜甫恰好寫過一首與臺州和讀書有關的詩《題鄭十八著作虔》,其中有句云:“臺州地闊海冥冥,云水長和島嶼青。亂后故人雙別淚,春深逐客一浮萍……禰衡實恐遭江夏,方朔虛傳是歲星。窮巷悄然車馬絕,案頭干死讀書螢。”
杜甫與鄭虔關系密切,他們是那種開得起玩笑的朋友。天寶十三載,鄭虔任廣文館博士時,平民杜甫便曾寫過一首《戲簡鄭廣文虔兼呈蘇司業源明》:“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醉則騎馬歸,頗遭官長罵。才名四十年,坐客寒無氈。賴有蘇司業,時時乞酒錢。”鄭虔時年63歲,杜甫43歲,從這首玩笑詩便可看出,他們是忘年莫逆。
鄭虔是位仕途蹭蹬的小京官,年輕時貧困至極,以柿子樹葉當紙練習書畫,最終成為唐代天寶年間重要的詩人、書法家和畫家,可惜的是,流傳下來的作品極少。同時,他也是一位與眾不同的學者,著有軍事地理書《天寶軍防錄》和醫藥書籍《胡本草》,以及志怪故事集《會粹》。他晚年被貶到臺州后,廣施文教禮教,頗有政聲。
從懸崖書吧眺望海面,雖然望不見臺州,但知道杜甫有位朋友在那里安眠。我不知道鄭虔是否登上過海島玉環,但臺州市內確實有他的遺跡和墓址,日后若有機緣,自當前往拜謁。二次探訪玉環島,依舊感覺沒玩夠,下次還得再來。
(作者系著名作家、天津作協副主席)
作者:龍一
文字編輯:楊雪
新媒體編輯:石偉強
審核:李木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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