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丁毅超

自從去年11月特朗普勝選以來，有誰最不開心，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絕對榜上有名。與旗幟鮮明支持烏克蘭的拜登—哈里斯政府不同，特朗普領導的MAGA派系幾乎高度一致地反對援助烏克蘭。上到副總統候選人萬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公開講話，下到普通MAGA民眾的賽博發言，烏克蘭戰爭被視為一項絕對沒有希望的失敗事業。

私下的情況更加糟糕。在特朗普的整個競選期間，親烏克蘭團體都難以建立和領導層的有效聯系。Politico甚至報道了這樣一件事情，親烏克蘭團體試圖訪問萬斯在俄亥俄州的參議員辦公室，萬斯拒絕親自出面接待他們。萬斯的辦公室主任則拒絕了親烏團體在辦公室合照的請求，理由是參議員不想與親烏團體有瓜葛。

戰場上的局勢也不如人意。庫爾斯克反攻創造了某種輿論奇觀的同時，也導致烏克蘭軍隊的防線四處漏風，大大提高了俄羅斯軍隊在去年下半年的推進速度。在烏克蘭總參謀部永遠勝利的阻擊中，戰線的變化是無法抵消的殘酷現實。連烏克蘭內部人士都承認，最具有戰斗意志的士兵損失殆盡，新的動員兵普遍士氣不足且缺乏戰斗意志。接受法國訓練的155旅士兵顯然也繼承了法國人的光榮傳統，1000多名士兵直接逃離了戰爭前線。

歐洲的支持也由于各國民粹主義的興起而日漸萎靡。除了波羅的海三國出于唇亡齒寒的恐懼特別賣力之外，大多數歐洲國家的反應都日趨冷淡，無人提及的勝利計劃是對澤連斯基的明顯不滿。或許沒有什么比去年年底的歐盟領導人峰會更具羞辱性，在結束了與澤連斯基會談后，歐盟領導人選擇在不邀請澤連斯基的情況下繼續在午餐會上討論烏克蘭問題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信號。

在一系列大背景的變化下，澤連斯基的口風也發生了變化。比如他開始承認從軍事上收回俄羅斯占領領土的可能性基本為零。這背后是烏克蘭日益變化的主流民意，恢復領土不再是民眾最關心的事情，獲得西方國家安全保障的情況下進行停火才是大多數烏克蘭人的共識。比起民主價值觀的優越性，俄羅斯空襲導致的斷電和停暖是更看得見的問題。不只是歐洲人，烏克蘭人自己的耐受性顯然快達到某種極限。

導致烏克蘭一步步落入深淵是一個復雜的故事，但缺乏獨立自主，或者說缺乏自持性是其中最為關鍵的原因。無論烏克蘭宣稱多少部件和彈藥實現國產化，還是宣稱研發出新的武器，除非能夠在短時間內創造出徹底改變戰場形勢的決勝兵器，烏克蘭的國防工業能力是不可能與俄羅斯相對抗的。

更為糟糕的是，由于將絕大部分的財政預算都投入到戰爭之中，烏克蘭的其他預算只能依賴外國援助，西方國家只是減少援助就會嚴重惡化烏克蘭的財政情況。在嚴重的財政危機之下，軍事能力的崩潰是非常容易預見的事情。烏克蘭財政部官員在去年年初接受《烏克蘭真理報》采訪時表示，如果沒有西方的援助，根本不知道財政缺口能怎么填補。一言以蔽之，在沒有西方國家的支持下，烏克蘭不可能打贏這場戰爭。

自持性缺乏在軍事上最重要的影響是烏克蘭的戰爭規劃受制于人。這體現在很多方面。比如援助物資的不確定性，烏克蘭人經常抱怨西方援助的武器很多過時且無法使用。又比如西方國家對烏克蘭軍事計劃的直接干預，2023年的大反攻是典型例子。西方國家不斷催促烏克蘭人進行春季反攻，即便在北約最樂觀的估計中也會承受非常嚴重的傷亡。英國人操刀但一直沒有實施的赫爾松反攻計劃也是如此。

或者用大家都能理解的話來說，烏克蘭難以避免吃人手短的問題。還比如飽受大家詬病的政治仗問題。對投資人而言，烏克蘭需要經常做出一些短期的重大利好舉動證明自己的盈利能力。這與烏克蘭的長期軍事規劃存在結構性的緊張關系。

烏克蘭的勝利只能依賴戰爭的勝利，戰爭的勝利又依賴西方的援助。這直接促成了烏克蘭對西方國家內部政治斗爭的高度參與。它的衡量方式非常直接，即親烏還是反烏。比如在格魯吉亞最近的總統選舉上，烏克蘭就直接站在親烏克蘭的前總統一邊，呼吁對格魯吉亞新政府進行制裁。

這種干涉在去年的美國大選中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在2024年9月底的訪美過程中，澤連斯基在民主黨參議員鮑勃·凱西和州長喬什·夏皮羅的簇擁下，訪問了關鍵戰場州賓夕法尼亞州的武器工廠。這其中的押注含義不言而喻。或者更明確地說，這就是澤連斯基利用自己身份在賓夕法尼亞州給民主黨公開拉票。

澤連斯基對美國大選的干涉自有其合理性。美國是烏克蘭最主要的援助國，它的任何變化都會對整個西方世界產生漣漪。特魯多的加速倒臺是特朗普上臺的直接影響之一。對烏克蘭而言，特朗普上臺即便不是災難性的，也會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在美國民調五五開的情況下，幫民主黨一把也是幫自己一把。

問題是，美國內部民粹主義反對援助烏克蘭的原因就在于烏克蘭占用了本應屬于國內民眾的資源。這使得烏克蘭陷入到典型的結構性困境。一方面，它必須不斷深入干涉才有可能保證援助的穩定性；另一方面，它干涉的程度越深，越會加劇民粹主義的反感，造成援助國國內政治局勢的不穩定。哈里斯步杜威后塵是對這種困境的完美諷刺。

不得不承認的是，在殘酷的地緣政治游戲中，烏克蘭連尋求真正獨立自主的機會都十分渺茫。作為眾所周知的事實，烏克蘭在前蘇聯的解體中繼承了大量遺產，其中就包括許多烏克蘭人十分懷念的核武庫。但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無論是美國還是俄羅斯都不會允許烏克蘭成為一個有核國家。與其說烏克蘭人是在獲得安全保障的情況下放棄了核武器，不如說烏克蘭只是以盡可能體面的方式放棄了核武器。如果它不接受美俄的安排，它的去核道路就可能不那么體面。

烏克蘭無法獲得獨立自主的關鍵就在于它始終夾在俄羅斯和北約的中間。在北約不斷東擴和俄羅斯無法退讓的地緣安全訴求中間，烏克蘭的命運只能是小心翼翼地走鋼絲。它既不像匈牙利和波蘭這樣的國家離俄羅斯太遠，也不像波羅的海三國體量那么小。在徹底解體之前，俄羅斯絕不會同意將烏克蘭納入西方的軌道。

我們不得不公道地說，澤連斯基政府在上臺之后也沒有迅速倒向美國，反而試圖在愈發狹窄的道路上走鋼絲。這是烏克蘭人無法擺脫的悲哀，他們的最終命運永遠不取決于自己，而取決于莫斯科和華盛頓特區的較量。它只能以徹底依附某一方作為結局。

正是在這種結構性悲劇的情況下，我們才能更好理解澤連斯基政府在特朗普當選之后的轉向。

美國民眾對烏克蘭問題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支持烏克蘭的人認為保衛烏克蘭就是保衛美國為主導的國際秩序，是維持美國霸權的必要支出，新保守主義者和民主黨建制派是這一思路的代表。反對烏克蘭人的認為烏克蘭是一場缺乏美國核心利益關切的歐洲戰爭，削弱了與中國對抗的能力，特朗普所代表的MAGA派系是這種思路的擁護者。

在特朗普的陣營中，烏克蘭戰爭存在兩個致命問題，其一是它與美國無關；或者說烏克蘭戰爭是歐洲人自己的戰爭。美國是在為歐洲自身缺乏國防能力買單。其二是它缺乏勝利的可能性。用萬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的話說，他不認為西方國家的軍工制造能力能滿足烏克蘭的戰爭需求。這種政策導向的邏輯結果顯而易見，只能是減少乃至停止對烏克蘭的援助。

特朗普還沒有上臺，西方國家的政策風向就已經開始變化。在嚴肅的觀察家看來，特朗普宣稱的“24小時結束俄烏戰爭”只是一句口號，問題是這句口號足以對烏克蘭的未來產生強烈的壓力。

勸說烏克蘭放棄領土的聲音是最直接的表現。在去年上半年，談論烏克蘭放棄部分領土還是主流政客的禁忌；然而在特朗普勝選之后這種論調迅速在大多數國家蔓延，認為烏克蘭的想法需要具有現實性。對烏克蘭支持最強烈的波羅的海三國，由于其立場過于具有毒性，而被排除在歐盟與烏克蘭的主要談判中。

烏克蘭無法接受這種日益灰暗的前景。在支持哈里斯失敗之后，烏克蘭人創造了一種新的話術。這種話術認為，拜登政府由于過分擔憂戰爭升級，反而限制了對烏克蘭的支援力度。

用哈德遜研究所高級研究員盧克·科菲的話說，“關鍵武器系統的長期拖延、對這些系統施加的不合邏輯的限制以及援助緩慢，遠遠低于拜登的合法授權，這些都讓烏克蘭人感到非常沮喪。這些政策似乎常常違背軍事戰略和實踐的基本原則。烏克蘭每天都遭受俄羅斯導彈、朝鮮炮火和伊朗無人機的襲擊，而且目前在俄羅斯方面部署了 10,000 多名朝鮮士兵，許多烏克蘭人認為拜登團隊自我限制軍事援助是在公開邀請克里姆林宮繼續升級其殘酷的戰爭。”

在這種話術中，特朗普的上臺反而為大膽援助開啟了可能性。或者在烏克蘭日益絕望的想法中，特朗普以實力謀和平的框架提供了破而后立的可能性。

不得不說，這種自我安慰的話術頗具安慰效果，唯一的問題是它無法真正打動特朗普所代表的政治力量。特朗普在烏克蘭問題上的基本立場是戰略收縮。烏克蘭的勝利前景即便不是不可能的，也是高度可疑的，追加對烏克蘭的投資不符合商業預期。甚至在與歐洲各國的接觸中，特朗普拒絕了派出美國部隊進行維和的想法。

特朗普可能認為，歐洲人可以自己嘗試盤活失敗的烏克蘭項目，美國人絕不會為此再花多余的錢。諷刺的是，在沒有美國的領導下，任何歐洲軍隊部署在烏克蘭的想法都缺乏政治上的現實性。

在日益絕望的情況下，冒險主義成為了澤連斯基政府唯一的選擇。在過去的幾個月中，澤連斯基政府公開宣稱烏克蘭可能不會收復全部領土，也愿意聽從美國建議進行和談。然而在實際的操作層面，澤連斯基政府試圖四處挑起爭端。

在格魯吉亞政府換屆之后，烏克蘭成為新政府的強烈反對者，指責新政府選舉舞弊并實施制裁。在俄烏天然氣過境問題上，推翻了原先幾乎已經談判好的新框架，直接導致中東歐各國出現天然氣危機。斯洛伐克總理菲科更是公開炮轟澤連斯基，指責其試圖利用被西方扣押的三千億俄羅斯資產賄賂斯洛伐克。

比起政治局勢的緊張，軍事冒險主義是澤連斯基政府更直接的計劃。在烏克蘭各處防線都兵力短缺的情況下，澤連斯基政府加倍押注反攻計劃的成功，最近在庫爾斯克地區的小規模反攻是升級態勢的明顯征兆。

澤連斯基政府的兩面派手法是烏克蘭絕望命運的征兆。它只能通過日益高風險的賭博，為烏克蘭尋求一個相對有利的談判條件。或者，它通過將烏克蘭戰爭推向失控，迫使美國不得不親自介入這場戰爭。無論如何，留給烏克蘭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在某些觀察者眼中，俄羅斯的戰爭潛力可能在2025年耗盡，但失去美國援助的烏克蘭可能連2025年都不一定能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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