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4日,知名作家瓊瑤在家選擇主動結束生命,并留下遺書,稱自己已「翩然」離去。
同樣在去年,10月,一位名叫“沙白”的上海女孩因患紅斑狼瘡,不愿接受治療帶來的對身體的影響,選擇赴瑞士進行“安樂死”。
這兩則主動選擇死亡的例子,引起了公共范圍內大規模對死亡的討論,也延展出了諸多對于如何活著、生命的意義是什么的探討。
本文的主人公小崔今年23歲,在德國讀研究生,從今年3月至今,已經為45位委托人撰寫過悼詞。
面對45個因不同原因逝去的生命,年紀輕輕的小崔對如何生活有了新的思考。
她有時在租住的公寓寫作,有時在旅行的火車上寫作。
比起20平米逼仄的單間,她更喜歡坐在火車的座位上,寫完抬頭看向窗外的麥田、草地、雪山、湖水?;疖囈徽疽徽抉傔^,恰如她用悼詞的方式,經過一個又一個逝去的生命。
我們究竟應該如何面對死亡,又如何真正活著,或許可以從她的故事中找到一些啟發。
以下是她的故事:
文 | 姜濤
編輯 | 卓然
今年三月的一天,接近零點,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給小崔發來消息,“能幫我寫一份悼詞嗎?”
這是小崔曾見過一面的保安大叔。
七年前,她還在上高中,參加作文比賽忘帶了準考證,無法進入考場。正趕上門口保安大叔的兒子給他送飯,他叫兒子騎電動車載小崔去取。
兒子大她兩歲,那年讀高三,答應得爽快,20分鐘完成了來回。夏天很熱,小崔還記得大叔兒子淡藍色的T恤上,有股淡淡的香皂味。
為了表示感謝,她加了大叔的微信,在比賽后買了水果去看他。大叔樂呵呵的,給她盛了滿滿的一碗打鹵面,是他兒子做的。
這七年中,通過朋友圈,小崔了解到大叔開了家雜貨店,在市區買了套新房,兒子也考上了理想的大學,讀的是醫學。
記憶就此打斷。小崔問,“是誰離開了?”看到對話那端打出“我兒子”時,她感覺心臟被重重擊打了一下,半天說不出話來。兩人通了電話,她這才了解到,兒子在23年檢測出了晚期直腸癌,經過一年多的治療,前幾天去世了。
小崔之前會幫人寫一些文稿,賺取生活費,但從沒寫過悼詞。
她擔心自己寫不好,猶豫是否要接下這個需求,但面對曾經幫過自己的大叔,她無法拒絕。結束通話,她開始上網搜索悼詞的模板,寫了三四稿,每稿都反復修改好幾遍。網上的模板很生硬,她把了解到兒子的生平放進去,怎么都不滿意。
她當時還在國內沒返校,決定當面再和大叔聊聊。她們在大叔新買的房子里見面,一進門,空氣中布滿灰塵,像是很久沒有住人的樣子??蛷d的沙發上疊放著兒子的衣服,餐桌上擺放著香蕉和橙子,已經有腐爛的跡象。
大叔依然留著短發,但相比七年前,白發和皺紋都明顯增多了。他很疲憊,眼神里沒有一絲光亮。
大叔平靜地敘述著孩子的故事,如何考上的大學,又是多么努力地與疾病戰斗。他拿起一摞兒子生前的照片,問小崔哪張更適合做遺照。他說很后悔,之前條件不好,沒給孩子留下更多的照片。
不到1個小時,小崔離開了大叔家。幾天后,她把修改好的悼詞發給對方,大叔道謝。
今年9月,小崔回國,想再拜訪一下大叔,提著禮物去到雜貨店。店門鎖著,她掏出手機想聯系大叔,看到他的微信頭像已經從和兒子的合照,改成了風景照,朋友圈也顯示“三天可見”,看不到更多近況。她沒有發消息,不想再打擾。
小崔說,在和委托人溝通和相處的過程中,她始終提醒自己,要克制住好奇心。
她不會過多了解委托人和逝者的感情,不會主動提問委托人沒提到的細節,不會詢問悼詞的用處,在悼詞完成后也不會詢問委托人后續的情況。
一通跨越7個小時時差的電話兩端,一邊是夾雜著哭聲的傾訴,一邊是安靜的應和。電話結束,悼詞完成,她們不再有其他聯系。
小崔說,這是一場短暫而深刻的緣分。
后面半年多時間,小崔又陸陸續續寫了40多封悼詞。有的是之前曾為其寫稿的“客戶”,有的是她把這段經歷發到社交媒體后,引來關注的陌生網友。
悼詞通常在1000字左右,相同的部分是逝者的生平概述,其余部分則根據委托人的需求自由發揮。
有的要寫成一封信,有的像是一篇寄語,有的通篇都在表達思念,也有的希望按照逝者第一人稱來寫。
委托人和逝者的關系也非常多樣,父母寫給孩子,孩子寫給祖父母,妹妹寫給姐姐,寫給朋友,也有寫給自己的。
小崔覺得很幸運,“可以以此為窗口,窺見一個普通人波瀾起伏的一生”。
一個海員給他的父親寫悼詞。父親是突發心臟病去世的,收到消息時,他工作的船剛剛停在地中海的岸邊。
他沒見到父親的最后一面,也無法立刻回到父親身邊,還要在等待批假的過程中,遠程和親戚溝通,準備葬禮。
他和小崔通過兩次電話,第一次電話是父親過世的第二天,那時他收斂著情緒,聽起來很平靜。小崔猜測,可能是因為要處理葬禮的很多事項,他來不及照顧自己的情緒。
第二次電話發生在幾天后,凌晨兩點多,他說了更多和父親相處的細節。
他出生在福建一個小漁村,母親很早過世,父親一個人把他帶大。父親雖然話不多,但總是支持他每一個決定。
當海員前,他是廈門一家高級餐廳的禮儀隊領班,年近三十,親戚們都希望他安穩下來,他卻厭倦一成不變的生活,打算考海員。父親聽罷一句話沒說,給了他一萬塊錢作為學費。
父親去世前兩天,他們還通過電話,計劃著怎么給父親過生日。他后悔沒在父親在世時,多給他買點東西,沒正式地過過父親節,也責怪自己不成功。當海員后,長時間漂泊在外,陪伴父親的時間更少了。
言語上,他也從未表達過對父親的愛。隨著訴說,電話那端從小聲啜泣,漸漸變成大聲痛哭。
與委托人通電話的多數時間,小崔并不是在溝通悼詞怎么寫,而是傾聽著,為對方提供一個情緒出口。
“大家的壓力都很大,一個中年人,他可能不能一直難過,工作和生活都要求他盡快回到正軌?!?她甚至覺得安慰都是無力的,因為每個經歷親人離世的人,都聽過太多安慰了。
一個與小崔同齡的女孩,給自殺身亡的表姐寫悼詞。
表姐患有多年的抑郁癥,父母對她要求很嚴格,對她的專業和未來發展都有很多意見,“總是逼她做不喜歡的事”。表姐一直壓力很大,多次嘗試過割腕等自殺方式。在經歷一次“斷崖式分手”后,從家里的臥室跳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女孩和表姐住同一個小區,目睹了表姐死亡的過程——“表姐沒有當場死去,父母尖叫著,她好像在微微顫抖。最終在救護車的噪聲中,在驚恐的眼神中,在撕心裂肺的哭喊中,她永遠閉上了她的眼睛?!?/p>
女孩平靜地敘述著一切,提出希望悼詞可以歡快一些。她覺得,相比活著,死亡其實是表姐的新生。
“她堅持這么久,大概是很辛苦了”,小崔聽完這樣說。這是小崔寫的最順的一篇,她用了幾個“慶祝”在文中,“慶祝一個女孩離開糜爛的生活”。
一個女孩給患病去世的姥姥寫悼詞。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因為父母重男輕女,她出生時差點被送人,是姥姥將她留了下來,撫養長大。父母帶哥哥姐姐去了城市,她和姥姥姥爺留在鎮上。
她考上了鎮上最好的高中,考上了一所211大學,父母不愿出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姥姥和姥爺通過打零工、做手工活供她讀了下來。
這幾年姥姥的糖尿病愈發嚴重,直到今年不能自由行動,渾身插滿輸液管,躺在醫院里失去了意識。
女孩已經工作了五六年,付了姥姥治療的多數費用。隨著時間延長,花銷越來越大,父母不太支持繼續治療,但女孩一直堅持著不愿放棄。
和小崔的通話中,女孩情緒激烈,最終是她做了放棄治療的決定,讓姥姥在家里死去。對于這個抉擇,女孩很痛苦但也很無奈,她知道“外婆比我還痛苦”。
聽完女孩的講述,小崔想起了作家李娟寫過的一句話——外婆最終不是死于病痛與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
小崔出生在一個三口之家,從小由爺爺奶奶帶大。爺爺在她高三那年得了阿爾茲海默癥,去年又查出甲狀腺癌晚期。
曾經那個壯實精干的老木匠,如今瘦了一圈,袖口空蕩蕩的。爺爺平日里呆呆的,只認得身邊幾個人,出門要靠奶奶牽著。
今年中秋節回家,小崔給爺爺過生日,她發現爺爺也認不出她了。
她回憶起小時候爺爺帶她學自行車、給她抓蟈蟈,那個可以正常做事、和她說話的爺爺,似乎在幾年前就已經離開了。
再看著眼前這個“大變樣”的爺爺,小崔瞬間想哭,但又不得不配合著親戚們哄笑——爺爺現在的舉止像個小孩,全家人在用“哄小孩”的方式對待他。
離開爺爺家,媽媽在車上對她說,“如果我以后是這個樣子,你千萬別給我治療”。
這不是媽媽第一次和小崔說這種話,早在高中時,媽媽就告訴她,如果自己以后生病治療很痛苦,她寧可早點死。
小崔和媽媽有一樣的觀點,認為生命的質量比長度更重要。她熱愛旅行,在留學讀書的間隙做背包客,去了近30個國家。
這樣的體會,在她通過寫悼詞觀察到更多的人生樣本后,愈發強烈。
圖 | 小崔去過的一些國家的照片
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哥曾委托她為自己寫悼詞。他去過一百多個國家,涵蓋幾個大洲,甚至去過敘利亞、伊拉克這樣正經歷戰亂的國家。
今年回國,他體檢查出已經發展到中期的惡性腫瘤,萌生了給自己寫悼詞的想法。
在二十分鐘的通話內,小崔沒有感到對方一絲的悲傷,反而充滿了興奮和驕傲。
大哥列舉著他去過的國家、吃過的美食、和當地人交流的經歷,仿佛雙方正在完成的,是一本精彩的人生傳記。
他還剪了支去各地旅游的視頻,打算和悼詞一起,制作成二維碼,放在墓碑上,讓后人一同觀看。小崔說,他是真正活過的人。
更多元的生死觀也在影響著她。她在德國認識了一位做遺體運送工作的朋友,對方說他曾經參加過一場朋友的葬禮。
死者生前是一名甜品師,在去世之前,他先是布置了自己的葬禮,然后給所有朋友和家人發消息,請求他們以家庭為單位,帶一份自己制作的甜品到他的葬禮上。
這些經歷讓她重新審視悼詞的價值和死亡的意義——悼詞體現逝者是被愛和被想念著的,這是逝者活過的證明。
“我把它看作一種生命的凝視和整理,它只是一種整理,它可以不帶有那么沉重的情感色彩。”她認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并不是生的對立面。只要逝者是被愛著的,死亡便沒那么悲傷了。
寫悼詞后,她開始挑戰極限運動,也打算去往更偏遠甚至危險的國家。今年她已經嘗試了蹦極,計劃明年2月去非洲,3月嘗試跳傘。
她還想去伊拉克。那位去過100多個國家的大哥跟她說,在伊拉克遇到一個家庭,家族1/4的人都死于戰爭。當時她只覺得,那些死去的人們離自己很遙遠,現在她想近距離接觸這些真實的生命。
她很喜歡電影《死亡詩社》中的一句臺詞:
“我步入叢林,因為我希望生活有意義,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命所有的精華,把非生命的一切都擊潰,以免在我生命終結時,發現自己從沒有活過?!?/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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