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童年的閱讀記憶里，《呼嘯山莊》絕對是一部恐怖小說，每翻一頁，都在怦怦心跳如坐過山車，每讀一個章節(jié)，都似如履薄冰都在小心翼翼，每一個人物，都讓我如臨大敵反復驗證，這樣的閱讀體驗，童年僅此一次。

絕對是一部暗黑系小說，陽光和美好這類字眼在這部小說面前顯得特別小兒科。

但是我又無法否認這本書的魅力，從童年到中年，我讀過好多遍。

它無處不在的瘋狂和糾結，不屑人倫的情愛和欲望，日日夜夜受到靈魂煎熬的軀體，讓人想到荒原上呼嘯而過的狼群，那些野性的、原始的、不受任何規(guī)則和桎梏的撕碎一切的瘋狂感，以及只屬于大自然原體的意象感，讓我常常感覺似在另一個夢幻世界旋轉游走，可以暫時和現實世界完美脫離。

這是《呼嘯山莊》最吸引我的地方。

它有一種讓你欲罷不能的奇特魅力。

二

如果不是擁有這樣奇幻詭譎的文筆，《呼嘯山莊》的故事其實很俗套：一個叫希刺克厲夫的棄兒被呼嘯山莊的老主人恩肖收養(yǎng)，與恩肖的女兒凱瑟琳從小一起長大性情相投并相愛，然而，由于文化和社會等級的差異，希刺克厲夫受盡恩肖的兒子辛德雷的凌辱和欺侮，而凱瑟琳也并沒有選擇他，而是嫁給了畫眉山莊的富家公子埃德加·林頓。希刺克厲夫因此心生仇恨出走，最終帶著財富和刻骨的仇恨回來復仇，并如他所愿，對所有人實施了最慘烈的報復，并把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都霸為己有，故事的最終，希刺可厲夫人性復歸，絕食而亡后，與他最愛的凱瑟琳的幽魂一起日夜游走在曠野間，實現了最終的夙愿。

這樣一個被傷害選擇復仇的故事，卻由于長達三十一年的架構，驚心動魄的愛情，以及那些滾燙的囈語、如火如荼的沖突場景，達到了一種閱讀上的極致體驗，如在接受一場狂風暴雨的無情澆筑，又似燃燒的火焰紅彤彤的直逼心扉，荒原上的城堡，城堡內的一草一木似乎就在你的眼前游蕩，每個人物從少年到老去，像一幀幀蒙太奇，無處不在又神秘莫測，幻影交錯云翻霧影。

我覺得，《呼嘯山莊》之所以選擇用一個外人的眼光來敘述這個故事，可能是想讓這份野蠻熾熱的愛恨有個見證人，就好比《紅樓夢》里的劉姥姥帶作者去看大觀園，借助第三雙眼，讓整個故事有更深的立體感，從而也削弱一些強烈的主觀意識。

而作者，則完美隱身在了故事的后面。

和其他作品不同，《呼嘯山莊》幾乎觸摸不到作者的任何影子，她冷靜地指揮著她筆下的人物各司其職，把所有的愛恨情仇交給納莉這個仆人來講述，所有故事的大開大合、承轉契合由一個山莊外部的租戶來見證，兩個家族長達數十年的恩怨糾葛似乎更像一場精心構造的兒戲，背后的始作俑者，我更愿意認為是作者本人。

一切的一切太戲劇化了，你能明顯感受到作者某些視野的缺失和狹隘。

總而言之，這本書的優(yōu)點和缺點一樣明顯。

真實和幻境的距離，撲朔迷離和故弄玄虛的招數，在字里行間來回撕扯。

三

我常常在想，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瘋狂的愛情或者說復仇故事嗎？其實我覺得，這更像是作者艾米麗自身領域里對于理想和現實的分化，這種痛苦的掙扎感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擁有，只不過作家把它具象化了，它更像是一部浪漫主義的心靈史詩，只不過真正理解的人并不多。

書中塑造的人物和愛情形象，尤其凱瑟琳喊出的那些心靈獨白，無數次能讀出這種意象，就是強調靈魂層面的一體兩面。

童年的時候，天真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并沒有意識到他們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障礙和鴻溝，畢竟一個是富家公主，一個是一文不名的棄兒，但他倆天性都喜歡冒險，喜歡大自然，喜歡自由自在風一樣的生活。

但他們無意中闖入了畫眉山莊，于是，凱瑟琳固有的野性的一切被動搖了，她發(fā)現自己原來也喜歡體面、規(guī)矩、教養(yǎng)、富有的一切，溫和富裕的埃德加·林頓也同樣能走進她的心房。

當然，她沒有忘記希刺克厲夫，她犯了一個世俗的人都會犯的可笑的錯誤，既想得到林頓的愛，還夢想用林頓的錢財來幫助希刺克厲夫擺脫被欺凌的處境，但是她又不能欺騙自己的心，于是她指著自己的心，說她錯了：

“在那靈魂居住的地方，在我的靈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錯了。”

“我對林頓的愛，就像掛在林子里的一簇簇樹葉，時光會改變它們。我很知道，到了冬天，樹葉片就要凋落了。我對希刺克厲夫的愛，好比是腳下的永恒的巖石，從那里流出很少的、看得見的快樂的泉源，可是卻必不可少。”

她明明白白地知道：

“不論我們的靈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個料子。我就是希刺克厲夫。”

這個獨白和宣言，其實就是這本書最大的亮點。

他倆是實實在在的一體，是不能脫離個體而存在的，無論生存還是死亡，無論天堂還是地獄，均無法阻止這份生死之戀。

那些彼此之間日日夜夜的期盼，希刺克厲夫強行闖入畫眉山莊和她見面擁抱的場景，凱瑟琳死去那一夜，希刺克厲夫在窗外獨守一夜的凄惶，以及死去后跑到墓地挖出遺體一起入眠的描繪，放在文學史上也是炸裂般的存在，這些荒謬怪誕以及瘋魔一般的文筆，讓我一次次頭皮發(fā)麻、嘆為觀止。

四

但這部小說如果僅僅為了渲染這份野蠻熾熱的生死之戀，那么我覺得就不會有這么強烈的藝術魅力了

希刺克厲夫魔鬼般的報復，毀滅了兩個家族，他實施最攻心的手段，放任恩肖家的繼承人變得蒙昧無知從而還對他感恩戴德，他從情敵手中奪去了他的妹妹和女兒，并強迫凱瑟琳和林頓的女兒嫁給了他短命的兒子，就為了侵奪畫眉田莊。

一切都按照他的復仇計劃完美實施著。

但魔鬼般的他竟然不會快樂了。

因為，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哈里頓·恩肖，這個他最想摧毀的孩子，竟然和小凱瑟琳·林頓（他最恨的情敵的女兒）相愛了，這對于他的沖擊是致命的，他忽然發(fā)現，任何一種復仇的力量也無法泯滅愛情的產生。

最戲劇性的是，哈里頓就像翻版的他自己，而小凱瑟琳就是他最愛的凱瑟琳的翻版。尤其那一次，他看到倆人在親密無間地學習嬉笑玩耍時，忽然就崩潰了。

他花了畢生的精力去摧毀兩個家族，眼看著大功告成，卻悲哀地發(fā)現，這些殘酷的暴行，無非更加催生了兩個年輕人相愛相守的決心，就像當年的他和凱瑟琳。

他該怎么面對？

復仇，原來并不能帶來慰藉和快感。

從那一刻起，他不得不放下了仇恨，他明白了他唯一的使命就是離開這個世界，去尋找他的靈魂結合體。

于是，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他又一次打開那扇窗，呼喚那個在荒原游蕩尋找了他近二十年的靈魂，前往了他倆的天堂——那片凜冽原始的荒野。

結尾很平靜很有詩意，似乎一切的瘋狂到此為止，世界重新風和日麗。

“在那溫和的天空下，我在三塊墓碑前留連，望著飛蛾在灌木叢與風信子之中飛舞，傾聽著柔風從草間穿過的呼吸，不禁感嘆怎么會有人想象得到，那寧靜土地之下的長眠者有著并不寧靜的沉眠。”

我覺得，這份難得的柔風與溫和，似乎是某種被救贖的聲音。

五

最后說說靈魂這回事。

其實對于大多數凡俗的人來說，沒有遇到或選擇自己靈魂層面的伴侶，避開一些過于猛烈熾熱的情愛，照樣可以平安喜樂度過一生，這個東西，很多時候是劫難。

書中有一個關于呼嘯山莊曠野上的樅樹林的意象，有個評論說，對于視靈魂如命的人來說，“必須吸一口樅樹林呼嘯的野風”才能存活，而我卻認為，對于大多數平凡的人來說，現實生活的凜冽之風足夠打掉你的靈魂燈罩。

懂些什么，就要避趨些什么。

平靜的愛與生活，永遠勝過癲狂野蠻的罪惡心魔。

這就是名著對于我們的現實意義。

作者：冰兒，愛紅樓，愛詩詞，愛簡單的生活，著有全新注譯版《宋詞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