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宮幕僚長威爾斯在特朗普提出要加沙人搬離加沙之時睜大雙眼望向特朗普

特朗普近日的關稅行動和接管加沙提議震撼世界。在上任首兩周，他簽署的行政命令數(shù)量已經(jīng)高過拜登首百日任期的總數(shù)，各種離經(jīng)叛道的國內(nèi)政策讓不少美國人大感驚愕。這幾天，國際社會也開始理解到美國人的感受。

從特朗普這幾天的對外行動。我們大概可以歸納出一套特朗普2.0對外“交易的藝術”（按：特朗普1987年曾以此為題出書）。當然，這只是一個初步的觀察，未來還要從特朗普接下來的行動中透過進一步的歸納來驗證。

基本信念：全世界都占美國便宜

首先，特朗普的世界觀，正如他2月2日所言，就是“美國長期以來被世界上幾乎所有國家占了便宜”，而特朗普的任務就是要美國不再被占便宜。

特朗普簽署有關伊朗的備忘錄，和退出聯(lián)合國人權理事會的行政命令

這里并沒有親疏之別，也不牽涉意識形態(tài)的角逐，無論是美國大國競爭的對手中國，還是近鄰加拿大、墨西哥，以至歐盟、臺灣等“盟友”，全都因為對美貿(mào)易逆差而占了美國的便宜。關稅－－本來是特朗普心中最美麗的詞語，不過最近已變成第四美麗的，排在“上帝”“愛”和“宗教”之后－－就是他讓美國不再被占便宜的做法。

這種世界觀，是特朗普的基本認知。他1987年已曾在《紐約時報》刊登過全版“致美國人的信”，批評當時美國對日本的貿(mào)易逆差。因此，正如特朗普如今所言，關稅會為美國人帶來一些“短期小痛楚”，但這些值得的－－上述所有國家或地區(qū)也是特朗普公開威脅施加關稅的對象，而在競選期間，向全球一刀切加10％至20％關稅也是他的政治承諾之一。

1987年特朗普在《紐約時報》刊登的全版公開信

基辛格的“關聯(lián)戰(zhàn)略”

在以往的國際慣例中，關稅是貿(mào)易報復的手段，不牽涉其他議題。但在特朗普眼中，美國市場是美國手中的重要談判籌碼，關稅威脅可適用于所有外交議題之上。

對于墨西哥，要求墨西哥幫助美國管制邊境移民和芬太尼毒品流入的問題就同關稅掛鉤。

至于加拿大，雖然特朗普增加關稅的表面理由和法律基礎也是移民和毒品流入的問題，但由于從美加邊境流入美國的移民人數(shù)和芬太尼比例不及美墨邊境的1％，這些問題實際上只是用來以緊急狀態(tài)權力增加關稅的借口。特朗普真正想要的是關稅的收入、將制造業(yè)搬回美國國內(nèi)，讓美國不再被占便宜－－對于將會因關稅而陷入經(jīng)濟衰退的加拿大，最“方便”的途徑當然是變成美國的第51個州。

特朗普2月3日就在財長貝森特和商務部長盧特尼克面前再次提出他想看到加拿大變成美國第51個州。“我們不需要他們，但作為一個州，這就很不一樣了……我想看見這樣。有人說這可能性不大。如果人們想玩對這個游戲，那么他們百分之百肯定會成為一個州。”

特朗普在貝森特和盧特尼克面前提出想看到加拿大變成美國第51個州

同一天，特朗普也在其社交媒體上分享了他自己的一句話：“在美國，不可能的就是我們做得最好的。”

對于中國，特朗普也是以移民和芬太尼問題為額外多增10％關稅的官方理由。這些關稅的打擊對象也將特朗普首屆任期獲得豁免的中國消費者電子產(chǎn)品包括在內(nèi)；同時特朗普也取消了800美元以下郵包不必報關的“小額豁免”。關稅的收入、迫企業(yè)支持美國制造當然也是特朗普的根本目標。

小額豁免條款讓中國電商能豁免美國進口關稅

但同時，特朗普也明顯想以新增的關稅來作為交換中國同意讓美國收購TikTok的談判籌碼－－特朗普自己上月就公開作過這樣的連結，而在對華關稅實施的前一天，特朗普也簽了一個行政命令責成美國政府成立一個主權基金，期間他表示TikTok也可以放進主權基金里面。

特朗普將關稅作為“任何”議題中也可以使用的談判籌碼，這就是基辛格“關聯(lián)戰(zhàn)略”的延伸應用，即是說，一個議題的外交進展和另一個本質(zhì)上不相關議題的外交進展互相扣連起來。任何議題也可以是任何其他議題的交換條件。

“公關勝利”先于“實際勝利”

在真的以關稅施壓達成他想要的交易之前，特朗普的關稅政策也不只是看關稅收入、讓制造業(yè)回流等因素，還會有其他的“實際考慮”和“公關考慮”。其中，“公關考慮”又比“實際考慮”重要。

特朗普發(fā)起關稅戰(zhàn)，加拿大宣布抵制措施

由于美國六成的原油進口都來自加拿大，25％關稅可能會推高美國部份地區(qū)的燃料價格，也損害美國石油業(yè)界的利益，特朗普在宣布加墨關稅之時，就特別將加拿大的能源產(chǎn)品關稅設于較低的10％。這是一種“實際考慮”。

但特朗普也不會放過任何可以讓他輕易宣布勝利的“公關考慮”。

由于美國商界對于加墨關稅的反對聲音確實非常大，而美國民眾也確實傾向反對向加拿大和墨西哥加征關稅，特別是他們普遍視為盟友的加拿大，在加拿大和墨西哥兩國領袖都軟硬兼施之下，特朗普2月3日（關稅實施前一天）也決定暫時“受軟”宣布勝利，將針對加墨兩國的關稅擊緩執(zhí)行30天。

2月3日，特朗普在社交媒體對加拿大關稅的發(fā)言

特朗普以此換來的兩國妥協(xié)幾乎全部都是象征性的：加拿大繼續(xù)落實去年12月已經(jīng)通過了13億加元邊境安全政策，任命一個專責處理藥品問題的“芬太尼沙皇”，并跟隨美國將墨西哥毒品集團定義為恐怖組織；墨西哥則派出一萬名國民警衛(wèi)隊到邊境協(xié)助管控移民和毒品（美國也同意幫助阻止槍支流入墨西哥），但這種做法2019年、2021年早就實施過。

不能當“只會喊『關稅來了』的老頭”

對于中國，特朗普本來大概也希望中方能給他一個下臺階，讓他宣布勝利－－就像2020年1月基本上只要求中國大買美國貨、最終也沒有落實的第一階段貿(mào)易協(xié)議一般－－因此白宮一度放風指中美雙方很快會通話，高級貿(mào)易顧問納瓦羅更稱兩人會在4日通電，但最后這次通話并沒有發(fā)生，特朗普5日也表示他并沒有急著要跟中方通話。

最后，對中國所有商品的新增10％關稅在4日如期實施。中國也迅速作出了反制措施，向美國煤炭、液化天然氣加征15％關稅，向原油、農(nóng)業(yè)機械、大排量汽車、皮卡小貨車加征10％關稅，又對Google展開反壟斷調(diào)查，并將美國生物科企業(yè)Illumina、擁有Calvin Klein等品牌的PVH加入不可靠實體清單，同時也增列多種稀有金屬的出口管制。

到5日，《華盛頓郵報》也引述知情人士消息稱，有關TikTok出售的談判被字節(jié)跳動（ByteDance）緩慢下來，北京方面愈來愈可能采取強硬路線，也即是在美國的“不賣就禁”法令之間選擇被禁而非出售。

對于中國的堅定立場，特朗普也沒有退縮，硬著頭皮落實必然會推高消費品價格的對華關稅。

這也顯示出，特朗普知道他的關稅威脅作為談判籌碼要有效，他并不能只將關稅維持在“威脅”的層次，有時候就算美國要付出代價，也真的要把關稅落實起來，否則他自己就會變成“只會喊『關稅來了』的老頭”。

不過，從其著重“公關勝利”的傾向來看，如果要在短期內(nèi)避免受害，給特朗普一個可以宣稱勝利的下臺階，是一個聰明的辦法。但這個辦法有一個缺點，那就是特朗普認為自己成功之后就會“得一想二”，繼續(xù)以關稅等手段施壓要求更多的讓步。

而且，到最后，人們不能忘記“其他國家都在占美國便宜”是特朗普的基本信念。因此，關稅最終也是要落實的，只是落實時間和稅率可能會先后高低的差別而已。

內(nèi)塔尼亞胡這是特朗普重返白宮半個月來首位接見的外國領導人

政策不受任何規(guī)范

特朗普的“接管加沙”提議，則顯示出特朗普對外“交易的藝術”的另一個面向，那就是特朗普會有突如其來、完全超乎常規(guī)的政策提議－－這不只不受所謂“基于規(guī)則的國際秩序”規(guī)范，還不受任何道德、意識形態(tài)，甚至是現(xiàn)實可行性所規(guī)范。

特朗普由美國接管加沙的提法，幾乎完全沒有經(jīng)過白宮官員討論，正在外訪的國務卿魯比奧據(jù)報是在危地馬拉看電視才知道特朗普這樣說了。網(wǎng)上也流傳照片，似乎顯示出白宮幕僚長威爾斯在特朗普提出要加沙人搬離加沙之時睜大雙眼望向特朗普，有大為錯愕之感。有消息亦指特朗普并沒有提前通知到訪的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只等到他們兩人開始前往一同面對記者之際，特朗普才透露他會公開提出接管加沙、要加沙人永久遷離的建議。

白宮幕僚長威爾斯在特朗普提出要加沙人搬離加沙之時睜大雙眼

由此可見，對于其加沙方案感到震驚的不只有隔岸觀火的我們。

對于特朗普的加沙言論，沙特外交部在當?shù)貢r間凌晨四點就急忙發(fā)表聲明反對。直接與加沙和西岸接壤的埃及和約旦早就表明反對接收巴勒斯坦人。雖然兩國都對美國援助有一定程度的依賴，但整個阿拉伯世界的民情都不會接受巴勒斯坦人再次被趕離家園，如果兩國配合美國，可能會引發(fā)內(nèi)部政權不穩(wěn)；同時，埃及擔心哈馬斯勢力借機滲入，使同屬伊斯蘭主義的埃及穆斯林兄弟會有復興之機，而約旦本來已經(jīng)有近半人口是巴勒斯坦人，該國之所以愿意同以色列建交，就是希望能阻止巴勒斯坦人進一步流入，再次引發(fā)武力沖突和不穩(wěn)。

下周約旦國王訪美之際很可能就會向特朗普溝通清楚阿拉伯世界的立場－－寧愿不要美國援助，他們也負擔不起接收巴勒斯坦人的政治和現(xiàn)實成本。

2018年，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訪問白宮

從歐洲國家到中國，全世界都反對特朗普的加沙提案。支持特朗普的，大概就只有本來就想趕走巴勒斯坦人、建立大以色列的以色列極右。

特朗普澄清他不會派美軍接管加沙，只稱停戰(zhàn)后以色列會把加沙交給美國。白宮也明言特朗普無意用美國資金幫助加沙重建。魯比奧等人亦表明特朗普的意思只是要加沙人暫時離開，而非永久迫遷，重建之后將能回家。沒有美軍、沒有美國資金，特朗普的提案幾乎沒有落實的可能。

如果以色列強力迫遷加沙人，落實種族清洗，內(nèi)塔尼亞胡同沙特等溫和穆斯林國家建交的長期部署也將會付諸東流。

亂來的潛在價值

雖然不少分析都用頗為認真的角度去看待特朗普接管加沙的提案，但提案的具體內(nèi)容可能不是重點，提出這個方案本身才是重點。

特朗普確實點出了一個重要難題。那就是加沙如今已是一個建筑清拆場地，根本難以住人。但在以色列反對兩國方案、哈馬斯殘部未除、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無力介入的背景之下，連阿拉伯國家也不愿出錢出力去管加沙的事。

土耳其民眾上街抗議特朗普由美國接管加沙并將巴勒斯坦人遷離加沙

人們確實需要破除以往各自的堅持和立場，才能夠真的解決加沙問題。特朗普由美國接管加沙、讓加沙人遷出的提議當然是完全脫離現(xiàn)實的，但當他認真地去談一個完全脫離現(xiàn)實的計劃，卻并非沒有可能幫助區(qū)內(nèi)的持份者沖破原有的僵局－－至少，從樂觀和善意的角度來看，這是有可能發(fā)生的。特朗普的亂來有其潛在價值。

“全世界都在占美國便宜”的信念，決定了特朗普的外交施壓將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國家，無論是敵是友，沒有人能置身事外。其“關聯(lián)戰(zhàn)略”也決定了任何議題也是任何其他議題的交換條件，任何東西也可以構成談判籌碼和交易內(nèi)容。特朗普對于公關勝利的重視，決定了他愿意接受實際意義不大的符號性姿態(tài)作為妥協(xié)條件。“不能空談威脅”的認知，決定了特朗普如果任何妥協(xié)也得不到，確實會愿意落實損人不利己的政策。不受任何規(guī)范的政策想象，決定了外界對于特朗普的政策走向本質(zhì)上難以作出任何準確的預估。亂來的潛在價值，則決定了特朗普的不可預測性確實有可能為真正的問題帶來解決的契機－－問題是，要如何善用這個契機，卻不在特朗普“交易的藝術”的范圍之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