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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號病床

文/張慈

編者按：作者上一篇文章《》發布后，讀者在留言中給作者獻上了美好的祝福，也期待著治療的后續結果。作者手術很成功，康復期里寫 下了這篇文章，獻給空間讀者。

一．手術

中國大年三十的頭一天。臨安建水那溫暖的風突然消失，飄灑小雪。

早上7:00，兩個麻醉師進來問我嘴里有沒有假牙，我說全部是真牙，他們走了。又有護士進來問我對什么東西過敏，我說沒有。頭一天護士長刮掉了我兩根食指的橘色指甲油。到了8:00點正，一副蘭色的擔架推到我住的10樓病房，把我從43號病床挪到了擔架上。主治醫生王健和另外一個麻醉師推著擔架往外走，后面烏泱烏泱跟了好幾個人，表妹，三孃，弟弟，李老師，和三兩好友。

我被推進電梯，然后是被推進四樓的手術室，準備做接骨手術了。我已經煎熬了九天，腿的腫脹終于消除了大部分，內部骨折和軟組織損傷導致的腫漲不可能全部消除，所以醫生必須動手術了。

我躺在手術臺上，瞪著頭頂上的無影燈，想起了一個笑話：前幾天表弟來看我的時候，他問我在哪里摔的跤？我說澄江（撫仙湖）。他昂起頭來長嘆一口氣，說：“澄江（撫仙湖）那種地方你都敢去，找死啊。你難道沒聽說，湖底會爬出一些不明物體，你看不見他們，他們看得見你。他們看見你朝著湖水走，他們就朝你走過來，使個絆腳把你一下子絆倒，你就是這樣摔倒的，明白啦嘛？”

我正想噗呲噗呲笑兩聲，咣當一下麻醉師把我麻倒了。

六個多小時后，我醒過來，又被同一副擔架推回了病房，挪上了43床。在酷刑般的疼痛和昏眩中我睜開眼睛，看見病床上方有好多張面孔，這些面孔以焦慮、可憐的神情看著我。表妹的聲音說：“我從未見過她的五官扭曲成這樣！”

一只發抖的手按上了我的額頭，三孃的聲音：“還好，沒有發燒。”我聽到了多年沒見的堂妹的聲音，他的兒子、州文聯主席、朋友才村老李……他們都在說話，而我的靈魂正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這個世界給我的感覺極其難受，氧氣細小的泡泡從我的鼻孔鉆進肺里，導尿管在體內極其不舒服，腿部的疼與頭部的暈眩糾纏著我的全身……就在這嘈雜的各種聲音中，我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在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奧利維耶羅老師是一個比較肥胖、笨拙的女人，她那時候也就剛滿四十歲，但我們都覺得她很老。她一邊從講臺上下來，一邊罵莉拉，這時她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失去平衡摔倒了，臉撞到了桌角上。她倒在地板上，看起來像死了一樣……我們的世界就是這樣，充滿了哮喘、破傷風、毒氣、戰爭、機床、廢墟、工作、轟炸、炸彈、肺結核和傳染。那些年聽到的這些詞匯陪伴了我一輩子，是我很多恐懼和擔憂的根源……”

弟弟給我念《那不勒斯三部曲》

原來是我弟弟，他居然擠到了我的床頭邊，坐在一把塑料凳子上給我念意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ElenaFerrante）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第一部。我平靜下來。在我手術前，每天下午3:00點，弟弟都給我念這本書。現在正好就是3:00了。弟弟從生下來就很不一樣，只要被嘈雜煩擾，他就會頭疼。無論在任何地方，他想干什么他就會干什么。他的聲音拽住我，在黑暗而巨大的一個叫“疼死人”的地方搖蕩，弟弟悄悄遞給我一片嗎啡（Morphine),“我一共有三片。”他說。

二．大年三十

2025年1月27號，我在紅河州中醫醫院骨科接受了接骨手術。本來說四個小時的手術，延長到六個小時。我的主刀醫生有糖尿病，他為我站在手術臺邊拚了四個小時，因為時間太長，站不住了，在切了兩個口釘了鋼板打了兩顆空心針以后，把手術刀交給了另一位醫生……我的表妹、?孃、弟弟和朋友李老師一直等在門外，等了足足六個小時。

降溫厲害，他們都穿著厚厚的羽絨外套。

我岀手術室后，表妹向美國的家人報了平安。表妹是昆明博士生英語考試第一名，她經常去美國玩、購物，溝通無障礙。

手術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晚上，我躺在43號病床上，鼻孔朝天插著氧氣，肩上掛著止疼泵，下面會陰插著尿管，腳被墊翅在高高的兩個枕頭上，剩余的麻醉讓我欲醒欲睡，“熬”這個字，釋放出它所有的歹意。

我隔壁是一個31歲的小伙子，年紀輕輕就是老板。他去工地解決一個小問題，所有的工人都有安全措施，只有他沒有。結果他從安裝玻璃窗的三層樓掉下去了，一只腳落地，導致脊椎斷裂，大腿骨斷裂。他的手術做完后一個月，醫院就給他做復健。大年三十晚上，我聽到他從痛苦狂亂中發出的陣陣嚎叫……一聲又一聲，伴隨著瑟瑟發抖的我。

我在國內建水，今天初二了。炮仗炸了兩天，把舊年送走，新年迎來。每個人都在說“祝你和家人新年大吉大利！”

43號病床左側窗外的哀牢山日出，照耀著我的病床

窗外落日正亮，層層疊疊的山巒在我病房的外面展開，這些山在建水的正東邊，我問了一下DeepSeek,回答這就是哀牢山。它貫穿四川、貴州、云南的元陽、建水，本地人叫云龍山。我在下午去照了X-Rey醫生說手術很成功，沒有值得擔心的。

我把X光片子用iMessage發給馬克，他寫道：“看起來工藝精湛，就像醫生在老城的祖先們所做的精細石工一樣。你主刀醫生的祖先可能是某種細木工或石匠，擅長木工或石工技藝。”

回國前，我先生和我在洛杉磯家門口，他希望我趕快回家，而我希望在云南住三個月，直到可以走路為止

他以這種方式贊美了手術的成功。

三．艾瑪Emma

為避免感染和靜脈栓塞，每天早上我要吊三袋藥液，下午4點再吊一袋抗生素。吃接骨丸兩袋，抗血凝半片。每天喝三袋舒筋活血的中藥。

美國洛杉磯的這種手術一般就是在UCLA手術中心做，麻藥過去就回家休養了，只要不需要術后觀察的，一概不需要住院，保險公司不付住院費。像開膛破肚的手術，可以住院觀察兩到三天，沒感染，能排尿，排氣兩天就出院，感染發燒則可以住到退燒。我很幸運在國內安養，從院長書記到肖主任、主治醫師都很重視，還有十來個年輕貌美的護士。不像美國，只要不死人（病危）都不算什么事兒。

手術后，根本請不到護工。不是基本上請不到，是根本請不到，因為是春節。弟弟找了四五個護工，從平時的200元一天，要價要到300，弟弟都答應，再加50也答應。但他們后來就不來，說是太冷了，又是過年過節，兒子姑娘不讓她們來。

朋友紫繪來病房沖手磨普洱咖啡給我、護士、朋友喝。在大城市醫院，這是不可能的

在醫院里，我至少要呆到拆線，手術到拆線需要14天。我下不了床，誰來照顧我？弟弟只可以照顧我到初二，然后他要返回老家去上班。

北京的一個叫艾瑪的女孩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我受傷的消息，跟我打電話說她會來照顧我。第二天凌晨她起來煮了六個雞蛋，北京地鐵要5:30才開門，她怕來不及，叫了“高德打車”去向北京西站，準時登上了“復興號列車北京西站到昆明南站”。她穿過大半個中囯，坐了10個半小時的高鐵，到昆明南站后再轉動車從昆明到建水，一共14個小時。晚上8:05她到達建水站，弟弟去接她，他們倆差不多9:00才回到醫院里，弟弟給她交代了很多重要的細節，去哪里接水去哪里買飯，每天要怎樣幫我刷牙洗臉，端尿，還有監督吊液，每天按時給我吃藥，最關鍵的是陪伴。

艾瑪給我在京東商城買的助走器

艾瑪替代了己經照顧我九天，疲憊不堪的弟弟。

你可能會問，艾瑪是誰？艾瑪六年前是留學生，圣何西州立大學人類認知科學專業的學生，短暫地在斯坦福大學選修過CS。她因為身體健康原因回了北京，在今日頭條（后來的字節跳動，抖音集團）做了幾年。我回北京時去看過她，在公司食堂吃飯時還碰到了張一鳴。我離開北京的時候，艾瑪有情有義地去首都機場送我，她不舍地看著我，我說了一句：“你放心，我們會再見面的。”

六年后，這句話兌現了，在中國滇南紅河州的一家醫院里。

四．快遞

互聯網服務中國比美國好。

我的房間經常出現外賣小哥，都戴著騎車頭盔。他們行色匆匆，進來問一句“43床嗎？”我一回道“是！”他放下東西就走了。我的房間里到處是快遞鮮花，最遠的來自洛杉磯，導演Violet送了粉色的康乃馨，制片Savory送了滇南百合，還有濟南遲少艾導演的紅玫瑰，法國餐廳老馬的薔薇和滿天星，州文聯主席青青送的巨大一捧櫻桃玫瑰，瑤瑤媽送的向日葵、奶油杯，彭彭送來一大把粉色的云南芍藥。送快遞來的還有北京，上海，昆明的朋友送的水果、土特產、書籍。主治醫生王健說：“我一輩子沒見過病房里有這么多鮮花，你走了以后，很可能也不會再有人在病床里有這么多鮮花了。”

在睡不著的夜里，疼痛難忍，這些鮮花在夜里閃閃爍爍，散發出某種暖意，對著我的耳朵在說：我惦記著你！I am thinking about you……

可口的紅河州的菜也是一種很大的慰籍。每天吃飯都可以叫外賣，叫個汽鍋雞、草芽炒肉、藠頭炒肉、菌子炒青椒基本上沒有問題。建水的小吃都可以點到房間里來吃。

建水草芽米線

早餐，我左手拿熱雞蛋，右手拿熱豆漿，嘴里還吃著一個桂花糕。彭彭的咖啡和奶酪蛋糕在10點左右就送來了，她是我好友。

中餐，主要吃草芽米線，有油渣米線，筋肉米線，大骨頭肉米線，紅河州十三個縣的的米線都很好吃。那些伴隨著米線一起送入口中的就是熬得很香的骨頭湯。

護士長李紅芳送給我的年夜飯是青菜瘦肉粥，紫色山藥湯。這些東西對我傷口的康復幫助極大。而且豬是剛殺的，菜是剛從地里拔岀來的。有一天凌晨被她叫起來吃她嫂子做的老鴨湯面，藕粉稠（豬油拌熬的），稻田魚。

李紅芳的紫山藥瘦肉粥，林玲父親養的雞下的新鮮蛋

晚餐，哈尼梯田的水稻米，配蘿卜絲渣，牛干菌，干巴菌，豆腐炒白菜，炒韭菜，酸菜炒肉，萵筍魚，炸糍粑，臭豆腐，小排骨，還有青菜雪豆和稻田魚。

我把十年來在美國吃不到的紅河州特色菜都通通吃了一遍。

五．醫院的流程

護士長和家人去滇西那邊度了四天的假，有個早上她突然出現在我的病床旁邊，我就問她玩得開不開心？她說開心的，但節假日交通特別擁堵，有一起交通事故就發生在她和家人的車子前面。在大怒江邊的公路上，有一輛大車撞到一輛小車，可能是為了避免二次相撞。大車往左邊猛打方向盤，不幸翻進了懸崖。作為醫務人員，李紅芳跑過去，想要參與救人，看看自己能做什么。結果汽車被找到了，但車上的那兩個人卻沒有找到……如果掉到江里，那就有去無回了。

在我所不知的地方，生死時刻在發生。生命總會帶來一些致命打擊。一切都不在計劃之中。正如我摔的這一跤。

每天早上7:00，護士們來掃床，其實就是把病人叫醒的儀式。然后讓病患刷牙洗臉，吃早餐。8:00我開始打吊針，一包吊液是消炎抗生素，一包是保護胃的，一包是止痛藥，到下午4:00點還要再吊第二次消炎抗生素點滴。

護士長李紅芳親自給病人洗頭，林玲鋪助她抬一盆盆水

打吊針的時候，復健科的人來給我做復健。這幾天來的是藺大夫，苖族，他的手法跟前面的趙大夫不一樣，趙大夫是一邊揉拉我的腳腿，一邊眼睛緊緊盯著我臉上的表情，只要我痛苦，他就會停下來。藺大夫則直說：“如果是鈍痛就不要叫，如果是刺痛你就叫。”他做得也是非常好。

復健師 苖族 藺大夫

主治醫生總是在8:00左右就來給我換藥，他是一個年輕醫生，認真踏實。他會請康復師拎著我的腿，吊在空中，讓他容易查看傷口縫合的地方，消炎和換藥。他只是纏上紗布保持衛生，沒有上石膏。他會跟我聊天，告訴我骨質疏松是問題的根本。也是以后生活必須注意的重點。

趙林玲護士給我按摩，舒適和愜意的情緒感染著我，它很有可能就是治療與痊愈的秘密。

艾瑪念《醫學的溫度》

艾瑪每天給我念的是《醫學的溫度》（作者：韓德），這本書使我從自己的傷痛中獲益非淺。首先，醫學是藝術。醫生的態度也是可以治病的。醫生必須要有美德，美德是愛的能量，如果沒有愛，病人就感受不到溫度，對病人的治愈是非常消極的。

病理生理學家韓啟德還說，疾病是一種哲學命題，一個生命的鑄就需要無數生命的支援、補充、滋潤和蘊化。臨安建水的風很溫暖，似乎在告訴我，好好安心養傷，這個醫院和這些醫生護士都是寵溺著我的。

我在網上買了一個輪椅，同時還有一副拄拐。拆線之后，傷腿肌肉因為長久不用，會萎縮，踝關節也會變得僵硬。為了走路不瘸，一定要有較長時間的復健。我的腿腳復健之后，永遠都會動作受限，因為踝關節處有鋼板限制。復健最怕的是炎癥和過敏，那種拖延復原的挫敗感會讓你無比脆弱，身體的損傷好殘酷啊。

受傷肯定是上天給我的暗示，是懲罰也是恩賜。醫院是愛的地方，如果不是，那就不是醫院。我要為小醫院翻身，這里的人好，治療方案其他醫院沒有。我擁有自己的病房，照顧我的人可以睡在我旁邊的床上。我的左側是一扇大窗戶，晨曦與日落余暉都能看到。它呈現的變化，使我不會覺得在坐傷痛的牢獄，對我的康復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有一天，我的小腿奇癢無比，象是千萬只螞蟻在傷口上爬，主治醫生問清情況后，給我開了止癢的藥膏，艾瑪給我擦了，但不管用，我只想把這只腿砍了！

艾瑪去辦公室拿來兩塊冰，夾住我的腿，把奇癢無比的感覺轉移成凍僵的感覺。嗞嗞嗞叫喊著的神經變成冰冷的感覺。夜里我睡了，然而半夜醒來，我的腳踝那里，象是綁了細細的尼龍線，把腳腕子綁成了粽子，那種密密麻麻的勒縮感、腫脹感、疼痛感，我幾十年的人生從未經歷過，欲抓不能，欲睡不成，我坐起來抱著腿，難受得要吐，到凌晨五點多鐘，這種刺冽冽的勒緊感、腫脹感十倍在增加。我突然頓悟，但丁的傳世之作《地獄Inferno》很有可能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寫下的。

肖主任（左，我的主刀醫生）來復查傷口恢復的情況

早上醫生來換藥，才發現是腿腳碘酒過敏（碘氟）。我的破腿變得像一條黃皮的蛇。我虛弱不堪，抓著艾瑪的手不放。后來擦了防過敏藥膏，打了防過敏吊液，才舒服多了。我感慨唏噓：每一次的傷痛體驗、都帶給我們無盡的生命養料！但誰又愿意在磨難中、增長智慧和人生體驗呢.....

發生是一瞬間的，恢復要半生。這種恢復包括生理功能的恢復，還包括心理和精神上的艱難的掙扎。

六．醫生對患者的關懷，有時勝于藥理的治療

春秋戰國時代，醫學是一門通學，士大夫都會治一些病。現在，數學、語文、英語取代了醫學。我們對醫學幾乎是一無所知。這一次長期躺在43號病床上的體驗，讓我體悟到醫學的溫度是由大夫和護士帶來的。在我骨折之后，我先是面臨著去昆明大醫院手術還是在本地手術的抉擇掙扎，后來是在本地手術后恢復期的痛苦與求生，是紅河州中醫醫院骨傷科的醫生護士救了我，他們對待病人傷患的細心周到，溫暖真摯，專業穩定都是我逐漸恢復的猛藥。

護士林玲與王晶紅的醫務關懷與治療

我還有三天就拆線了，之后，我會回到老家去康復，回美國遙遙無期，至少需要三個月。謹此感謝紅河州中醫醫院書記王健、院長，副院長楊健勇，肖主任，主治醫師小王健，護士長李紅芳、趙林玲、劉春艷，倪珠珠，王晶紅，周巧萍，郭婷，胡懷予，楊夢，楊露，王嵐。你們是我人生的榜樣。

指日可待在此刻是個奢侈之詞，康復好漫長！我感謝云南哀牢山樹木引導我成長，中美之間的大海給我深情，中西醫療給我生機，43號病床給我歇息養傷的一席之地，醫院門口的破酥包子和草芽米線給我蓬勃，我最感謝的，是人間所有的美好相遇和相伴。

這些，就是我想獻給二湘空間讀者們的感悟，謝謝閱讀。

作者簡介

張慈，現居洛杉磯，作家，紀錄片制作人，多次獲美國和國際影視作品獎，文學獎。出版有長篇小說《浪跡美國》、短篇小說集《慰籍》、散文集《我的西游記-從云南到加州》、紀實文學《1968，硅谷的口袋》《美國女人》等。

平臺原創文章均為作者授權微信首發，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與本平臺無關。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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