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天一直在巴黎,見了一些老朋友,也參加了幾場人工智能行動峰會的活動。峰會11號已經閉幕了,在這里也說說感受:
1、英國布萊切利峰會的時候,我也去湊了個熱鬧。英國峰會和后面的首爾峰會,主題都是圍繞AI安全風險以及如何防止風險展開,最大的新聞是誰誰又簽署了前沿AI安全承諾。巴黎峰會名義上是前兩次會的后續,但主基調已徹底從AI安全轉向AI創新和發展。安全還是個議題,但很大程度上邊緣化,最后發布的宣言已經找不到幾句《布萊切利宣言》里的話,英國很不爽,就沒簽最后的聲明。Youshua Bengio牽頭的國際專家組發布了298頁的《國際人工智能安全報告》,但我很懷疑有多少人會認真看完。大家在AI安全問題上仍然不在一個頻道上,特別是AI到底會不會真會威脅人類生存有很多懷疑,科學家、倫理學家和政策制定者、普通人這些非專業人士在安全問題上的體感差別比較大。
2、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峰會上官宣了歐盟版的“星際之門”計劃“InvestAI”,誓言為歐盟的AI發展籌集2000億歐元,其中包括一個200億歐元的新基金,用于建設四個“AI超級工廠”;黑石、KKR&Co.和EQT等20多家投資機構也承諾未來五年向歐盟投資1500億歐元發展AI。歐盟委員會負責科技監管的執行副主席維爾庫寧開始著手簡化AI監管規則,為技術創新松綁。從德拉吉報告到現在,歐盟這次似乎是真想明白了:指望在AI競賽中趕上中美,不可能靠一堆繁復的監管法規,還得靠真金白銀的投入。當然,想明白了不代表能做到,正如谷歌前CEO施密特所言,歐盟要想真正把AI搞起來,還有一堆阻礙變革的繁文縟節需要清理,比如對金融和投資行業的過度監管。
3、不管是峰會的正式會議還是各種邊會,DeepSeek不出意外地成為絕對的熱點。公開發言的基本都是歐洲人,整體態度比較正面,覺得這家公司是真正的創新,也是歐洲的機會。歐洲AI的希望之星Mistral的聯合創始人Arthur Mensch把DeepSeek稱為“中國的Mistral”,認為其成功印證了開源的方向是對的,并給了Mistral繼續發展的靈感。這次有很多美國AI安全和政策領域的專家參會,我基本上是逮著人就問“美國會禁止DeepSeek嗎?”,從交流的情況看,絕大多數人認為不太可能被禁,理由主要集中在三點:1)不是社交媒體(中國語境中的“輿論屬性和社會動員能力”);2)用戶基數小;3)模型開源、美國公司受益。跟去參會的微軟法國的政府事務負責也人聊了幾句,她認為歐洲對DeepSeek態度正面,主要是因為它開源,代表了普惠、共享和透明,很對歐洲的胃口。這讓人不由想到:未來中國AI出海如果要盡量減少地緣政治、國家安全等因素干擾,一定要足夠開放透明,開源會不會成為一個比較好的策略?
4、中國參會的人也在說DeepSeek,但一些評論似乎受到了國內輿論的影響,有一些過分夸大和捧高。DeepSeek自然很給我們長臉,我們有理由自信和自豪,但經過了這么長時間的沉淀以及各種專業解讀后,如果還認為DeepSeek已經“超越”了美國的模型,甚至因此認為中國已經無懼于美國的封鎖,可能就有失準確,在國際場合頻繁炫耀更是毫無幫助。我們需要認清的一些基本事實是:1)DeepSeek和美國最前沿的模型相比還是落后的,甚至成本也不是最低(如Gemini 2.0就更便宜);2)DeepSeek有創新,但并非顛覆式的創新,還是在transformer這個架構下;3)即使沿著DeepSeek為我們開辟的路走下去,中國大模型的升級仍然需要美國管制的GPU,仍然需要大量的算力投入。我們需要消除狂熱和自滿情緒,回歸事實和本質,才能繼續取得新的成功。在AI國際交流中,能韜光養晦、悶聲發財最好,無謂夸大自己的優勢則有害無益。
5、人工智能全球治理進入了一個重新洗牌的轉折點。本來最具普遍性和代表性的AI全球治理規則制定平臺應該是聯合國,我們也一直這么主張,但現在美國顯然認為在聯合國搞只會便宜中國,因為多數時候中國總能聚攏起足夠多的票數干翻西方。英國抓住機會率先開啟了布萊切利進程,與其說有多關注安全,不如說是在自身技術和產業都無法與中美匹敵的情況下,希望從“安全”和“治理”議題切入,利用脫歐后在治理上的靈活性吸引全球AI投資往倫敦走。但布萊切利進程發展到今天,生動說明了一個苦澀的事實:想要引領AI全球治理,靠的是硬核技術、強大產業和雄厚資金。不幸的是,這三個東西英國都沒有,技術和產業拼不過中美,論資金甚至不如阿聯酋,因此輕易就被想讓巴黎成為歐洲AI中心的法蘭西搶了風頭,最后不歡而散,所謂巴黎峰會的宣言“弱化安全”,不過是給不簽署宣言找了個臺階下。但法蘭西就能成為新的全球治理領導者嗎?如果馬克龍真有這樣的底氣,就不會拉上印度壯膽。巴黎峰會大皇宮內外糟糕的組織和訪客體驗,似乎已經為其失敗埋下伏筆。下屆峰會在印度舉辦,要知道印度可是自詡新興國家的領頭羊,豈會自甘成為追隨者?
6、AI全球治理最終還是要看中美。美利堅民族的性格,從來都是自己來制定規則讓其他國家遵守,對英國首先搞出一個峰會,美國打心里是不舒服的,但礙于傳統盟友關系不好撕破臉皮。哈里斯飛往倫敦出席布萊切利峰會前,拜登高調簽署AI行政令,向世界公開宣示美國的AI治理方法,之后又單獨召開國際AI安全研究所網絡的首次會議(舊金山全球AI安全峰會),已經彰顯取而代之的意圖。現在換了對歐洲沒什么好氣的川普上來,表面功夫也都可以省了。萬斯副總統這次來都沒帶美國AI安全研究所的人,說話也一點都不拐彎抹角:美國才是并會一直是人工智能的領導者,美國不接受你們歐洲搞得這套只會束縛美國公司的東西,我們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世界要跟隨我們的標準。說完這些,萬斯就在一眾歐洲國家元首和政府高官難看的臉色中揚長而去,連集體合影都沒參加,美國政府最后也沒簽署峰會的宣言,委實是一點面子都不給。
7、相比美國,中國就更謙謙君子一些,雖然也看不上,但面子還是給了。英國布萊切利峰會和法國巴黎峰會,中國都派出了較高級別的代表團參加,特別是法國這次,我們派出的是國家元首代表、副總理,給足了法國面子,當然這也是因為上次中國國家元首訪法的時候已經答應了馬克龍會支持。但中方的參與,感覺也不是對英法搞得這套多感冒,很大程度上出于中英和中法雙邊關系大局的考慮。我們有自己的《全球人工智能治理倡議》,在國內監管實踐上也形成了由《生成式人工智能管理暫行規定》以及一系列配套標準、技術文件等的完整框架,輔之以快速發展的大模型技術和豐富的應用場景,事實上已具備爭奪全球AI治理主導權的基礎。在峰會上,中方也給將于7月份在上海舉行的“世界人工智能大會”打了call,熱情邀請各國上海聚首、共話人工智能。
8、中國官宣了自己的“AI安全研究所”。目前美國、英國、日本、新加坡、法國等都成立了AI安全研究所,美英的研究所甚至還聯合組織了對OpenAI的o1、Anthropic的Claude 3.5等大模型的測評。西方過去一段時間一直在猜測中國會不會也搞自己的AI安全研究所,看到遲遲沒動靜又開始逐個分析哪個機構可能適合作為研究所,這次終于水落石出。但是,中國的AI安全研究所沒完全照抄西方,名字叫“中國人工智能發展與安全研究網絡”(China AI Safety & Development Association, CnAISDA),鮮明體現了我們平衡AI安全與發展的治理理念,其組成則匯集了清華、北大、中科院、信通院、電子信息產業發展研究院、智源研究院、上海AI Lab、上海期智研究院等幾乎全部國內頂尖AI研究機構。我認為,“中國AI安全研究所”目前主要的職能應該是代表中方用一個聲音和各國AI安全研究機構展開對話與合作,參與AI全球治理,至于以后會不會像英美的AI安全研究所一樣承接一些模型測評,技術和資源上似乎是夠了,但這和國內的AI監管格局密切相關,目前還很難說。
9、峰會上也有一些中國公司的身影。繼智譜去年在首爾峰會簽署“前沿人工智能安全承諾”之后,又有兩家公司MiniMax和零一萬物加入簽署了承諾。但有意思的是,這次主辦方操作的方式出奇地低調,只是在峰會召開前兩天悄悄在安全承諾的官方網站上更新了名單,沒有做任何宣傳,相關的企業也十分低調。除了MiniMax和零一萬物,英偉達和另外一家舊金山的美國AI初創公司Magic也簽署了承諾。此外,百度和聯想作為創始成員,和其他來自美歐的35家科技企業加入了法國首次倡議的“可持續人工智能聯盟”。這個聯盟的宗旨是“推動人工智能邁向更具環境可持續性的發展道路”。
10、AI和地緣政治也是峰會上一個重要話題。中國前外交部副部長傅瑩大使指出,地緣政治的干擾影響了中美AI合作,美國對華科技封鎖和打壓毒化了全球合作氛圍,科技爆發與中美關系受到損害的兩條曲線相交加劇了緊張局面,AI全球治理應當超越地緣政治。但從美國的表態看,AI和地緣政治可能會是個長期持續的主題。萬斯的演講花了相當篇幅不點名地影射中國:重復了以前那些老話:諸如外國對手、軟件武器化、監視和言論審查、AI增強軍事情報能力、數據安全、外國宣傳等等,強調美國會保護人工智能和芯片技術免受“盜竊和濫用”,并和與盟友、伙伴國家合作,關閉“外國對手”獲得人工智能能力的途徑(看到這些感覺芯片出口管制和AI擴散框架應該都不太可能取消了)。萬斯還用監控設備和5G作為例子提醒其他國家不要使用中國的“廉價技術”。“如果一筆交易看起來太好了,就像我們硅谷的那句老話:如果你沒有為產品付費,那你就是產品。”
11、隨著歐盟在自我反思后躬身入局,未來全球AI技術升級會加速,產業層面對算力和人才競爭會更激烈。AI安全議題進入一段時期的冷靜期,科學家們需要繼續加強對AI安全風險的研究,但更要提供扎實的證據來證明風險迫在眉睫甚至已經發生,唯其如此才能說服普通大眾和決策者采取行動。美國一直想拉著歐洲在AI全球治理方面孤立中國,拜登政府時期的AI安全研究所網絡實際就是要統一西方內部的AI模型測評、紅隊測試等安全標準,形成事實上的市場準入和壁壘,排除中國AI技術和企業。中國為了應對,有可能被迫自立山頭,推出自己的理念和標準與西方競爭,由此全球AI治理可能會呈現和網絡治理、數據治理時代越來越相似的陣營化、碎片化。無論對技術、產業還是全球化發展,這都不是理想的局面,都會帶來更多挑戰。
最后,要發自內心地向不遠千里來參會、組織各種邊會的我國專家和機構們致敬。這幾天和他們交流很多,從傅瑩大使、薛瀾院長、梁正副院長、姚期智院士這些大咖,到各個國內AI研究機構、企業的專家和普通工作人員,每個人都在為人工智能安全、為中國在人工智能全球治理中的話語權忘我地工作。他們讓我堅信,中國不會在這次對人類歷史影響深遠的技術變革中落后或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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