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盧旭

( 那年，那夜…… )

父親和母親人生的最后幾年，是在病床上度過的。時間越長，意識越顯迷糊，一切皆因老年性腦萎縮引發的老年癡呆所致。

我常用輪椅把父親從隔壁房間推到母親的床邊，他們互相看著不說話，卻彼此欣慰、淡定如磐。

一天中午，母親在暖洋洋的陽光里一覺醒來。見我坐在床邊，目光一下子就變得明亮起來，嘴里絮叨著久遠的往事。

“媽，你和爸當年是怎么認識的？你是怎么找到爸爸的？”

母親笑了，搖頭哼著說：“哪里呀，我從一開始就沒看好他！”

“怎么了？為什么呀？”

“我嫌他參加工作太晚，文化不高。我剛參加工作就是地下黨員，他到共產黨成了氣候才來的。”

說話間，母親明顯地流露出陣陣得意和自我優越的感覺來。

母親出生于山東省日照縣辛興村的一個貧苦家庭。姥爺被日本鬼子抓去修炮樓，最后給活活累死了。自此，姥姥便帶著兒女艱難度日，遇上饑荒災年就出門要飯。母親十幾歲時，就被送到地主家伺候大小姐。到地主家的當天，母親就被已是地下黨員的大小姐派到了鎮上。母親后來常常自豪地說，她把縫在衣服里的密信送給駐日本鬼子炮樓里的地下黨同志。從那天開始，她就算參加革命工作了。

從此，母親跟著大小姐學識字，懂得了許多革命道理，并參加了八路軍的干訓班。后來，經大小姐介紹，她光榮入黨。在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歲月里，母親為八路軍115師跑交通、送情報，為在村里開會的游擊隊站崗放哨。她常挎著裝滿雞蛋的竹籃到鬼子炮樓附近活動，向偽軍士兵宣傳抗日思想，用一個雞蛋換回一顆子彈。積少成多，就送給大山里的八路軍和游擊隊。

1949年的早春，淮海戰役接近勝利尾聲。母親所在的人民解放軍山東軍區后勤機關，緊隨大兵團野戰部隊籌集作戰物資、運送糧草彈藥、晝夜緊張工作。前線捷報頻傳，勝利的消息鞭策著后勤機關加班加點工作，他們每天都要組織上萬民工用小推車把作戰物資及時送上前方。當時的口號是：“一切為了前線，一切為了勝利。”

在開赴前線的民工隊伍里，母親欣喜地看到了本村老支書帶領的支前民工隊。老支書告訴母親：“這幾年，辛興村被國民黨還鄉團來回禍害了好幾次，鄉親們都被糟蹋苦了。你老娘是軍屬，好幾回死里逃生，白天黑夜地想你。”說罷，老支書讓母親一定要抽空回家看看老娘。

這一天，后勤機關來到日照縣巨峰村扎營，這里離辛興村只有四十里地。母親想到淮海戰役馬上就要勝利了，下一步部隊要南下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這一走，可能三年五載難得回來。因此，母親想趁著黑夜回家看看老娘，力爭趕第二天天亮前歸隊。

機關黨支部書記李仲盈一聽，就皺起了眉頭。當地雖然是共產黨領導的革命老區，但是國民黨還鄉團的散兵游勇和土匪余孽依然猖獗，社情比較復雜。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個女孩荒野夜行、翻山過河四十里，很不安全。

母親的眼睛紅了。李書記是“三八式”的老革命，他曾經在辛興村一帶開展過工作，熟悉多次用生命掩護過戰友與同志的姥姥。他和幾位支委認真商量以后，還是同意了母親的請求。李書記囑咐再三，讓母親帶上手槍和手電；為保證安全，決定派一名男同志全程護送。

李書記笑瞇瞇地對站在一旁關注這邊的一位青年軍人說：“就叫松鵬去吧！”松鵬頓時笑逐顏開、連聲答應道：“好，好，保證完成任務！”

母親生氣了：“我不要他去！”

李書記沉下臉：“那你就不要回家！”說完瞪了母親一眼，背著手走了。

母親無奈地看一眼松鵬，兀自轉身進屋收拾東西。站在門口的松鵬臉色有些發紅，李書記用力推了他一把：“你還不趕快去準備？帶上駁殼槍和手榴彈，背幾筒美國奶粉還有罐頭，代我們給大娘捎好！”說罷李書記又囑咐要穿好軍裝，一定要確保安全。

不一會兒母親便收拾停當，颯爽英姿準備出發。松鵬則全副武裝、精神抖擻，簇新的軍裝上“中國人民解放軍”字樣的白色胸章格外醒目。

旋即，母親和松鵬一前一后朝著四十里以外的辛興村奔去。

月明星稀，天色已晚，早春的田野吹著帶有絲絲涼意的寒風。

穿樹林、過田埂，松鵬右手按在腰間駁殼槍的把手上，警惕地觀察著四周。遠處村莊傳來幾聲狗吠，松鵬緊跟了上來，母親回頭瞪眼，他連忙后退幾步。

一年前，松鵬是在日照縣濤雒村的大橋上第一次見到母親的。當時，一群女兵正在河邊洗衣服，嘻嘻哈哈地撩著水花。這時，松鵬騎馬挎槍從橋上經過。一個小姐妹眼尖，大叫：“你們快看，橋上來了個大青年！”當女兵們一起抬頭看時，松鵬一眼便盯住了母親。

松鵬是個高大魁梧的青年，原先在村里當民兵隊長，帶領民兵打鬼子、反掃蕩，1944年參加了八路軍。與母親在大橋邂逅不久，他被調入母親所在的機關當業務部主任。早幾年，多參加工作幾年的母親面對松鵬自覺是一個老同志。因為只上過幾年私塾，松鵬遠不如機關里夸夸其談的秀才更能打動母親的芳心。雖有領導和同志們熱心撮合，但兩個人的關系進展得并不順暢。

月光下，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沙河橫在眼前。早春寒夜的河水冰冷透骨，松鵬利落地脫下外衣褲卷成一包塞給母親，不等母親遲疑便一把背起了她。母親連聲叫道：“不行，不行！”已經下水的松鵬旋即退了回來說：“還真是不行，你下來吧！”

原來，河水有齊胸深，伏在背上過河根本不行。幾經周折，松鵬終于說服母親騎到自己的肩膀上。母親高高在上，沒沾一點水便輕松地過了河。母親的內心涌起一絲感動，上岸后連忙用自己的毛巾幫松鵬擦干后背的水珠。

這時，突然“叭叭”兩聲槍響，不遠處村莊像炸了鍋似的人聲大作。有人倉徨出逃、有人連聲慘叫，雜以狗吠孩子哭，村莊頓時亂成一團。松鵬和母親趴在河堤下的蘆葦叢中，掏出駁殼槍緊張地注視前方。只見一群人拿著槍枝、砍刀和鐵叉嚎叫著在河堤上奔跑。火把亂晃，漸漸遠去。松鵬帶著母親路過一個打麥場，從看場老漢那里得知：剛才那伙人是一貫道的土匪，他們為爭奪一個寡婦彼此懟命、聚眾爭窩。

子夜時分，二人順利趟過了辛興村南的大曲河。母親終于回到了家，敲開家門見到了驚喜的姥姥。

村婦女主任聞訊趕來，風風火火地進門就叫：“可了不得了，咱村的俊閨女帶著貴客來了！”

原來，村支書帶領民工隊支前去了，現在婦女主任在村里當家主事。她把在家的村干部都叫到母親家，獨臂殘疾的退伍八路軍戰士、村民兵隊長興沖沖地拍著松鵬的肩膀對姥姥說：“你的女婿真好呀，高高大大的。革命軍人，一表人才，好青年啊！”

姥姥樂得合不攏嘴，根本顧不上聽母親解釋說松鵬就是個革命同志，忙不迭地招待客人。姥姥的妹妹芝蘭姨姥姥在村里接替姐姐擔任識字班隊長，她跑前跑后幫著姥姥忙活，不時地對松鵬左看右看，心里樂開了花。婦女主任問松鵬家是哪里的？家里有什么人？松鵬說：“父親和大哥都在隊伍上，母親在他幼年時便去世了。”婦女主任嘆息道：“可憐，也是個沒娘的孩子啊！”說得姥姥不由得用憐愛的目光看著松鵬，一鍋煮了八個熱騰騰地荷包雞蛋端給他。

松鵬真有點餓了，一口氣連吃了四個，一抬頭便看到了母親的白眼：“還吃，還吃！不怕撐死你？”忙亂間，姥姥把松鵬悄悄拉到里屋，用紅紙包了六枚銀元塞到他手里，聲淚俱下囑咐道：“在隊伍上相互好好照應著，等勝利了快快成個家，領著孩子早點來家看老娘，不知老娘還有沒有這個命呀？”松鵬激動地回答：“有，一定有！娘，您有這個命啊！”母親跟著哭了。

一個時辰過去，姥姥和村干部把松鵬和母親送出了村。

在村口，母親一邊抽泣，一邊回頭瞭望著黑夜里的村莊。松鵬安慰母親：“老娘現時很硬朗，全國一解放我們就回來看老娘，快別哭了。”母親帶著哭腔答應：“嗯！”她擦干眼淚再看看辛興村，然后跟著松鵬上路。

凌晨的天色仍然很黑，在臨近巨峰的大山里二人又遭遇了那一伙土匪。他們在后面狂喊著跟著猛追，松鵬急忙拉著母親的手沿著山間小道爬到了半山腰。但是，聽吶喊聲這伙人離得是越來越近。情急之下，母親抽出手槍準備迎敵，松鵬連忙按住。只見他從腰間抽出一顆手榴彈，振臂向著黢黑深險的懸崖下扔去。山谷深處突然爆發出巨大的聲響和耀眼的閃光，震落的石頭和炸飛的樹枝伴著山谷的回音久久才得平息。趁著土匪懵懂之際，松鵬拉著母親飛跑下山。二人穿樹林、過田埂，黎明時分終于回到了正在準備出發的隊伍里。當站在同志們面前的時候，松鵬和母親的手仍然緊緊地拉著。見狀，李書記和大家都笑了。

在新中國成立的禮炮聲中，松鵬和母親終于結婚成家了。

全新的五十年代撲面而來，風華正茂的他們以自己的青春和熱情投入了新中國的建設。1951年，我在濱海軍區醫院（今臨沂市第一人民醫院）降生。姥姥聞訊，讓芝蘭姨姥姥從辛興村晝夜步行到臨沂照顧母親。當時，公家按照供給制，每月發給我家160斤小米作口糧。

十多年后，我家和李仲盈伯伯家同住一院。每天學校放學遇見仲盈伯伯，他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

父親和母親攜手走過金婚60年，為我和弟弟妹妹構建了一個幸福和諧的家庭，他們都以90高齡去世。我敬愛的姥姥于1961年去世，老人家開心快樂地陪伴了我們一家整整十年。

那年，那夜發生的故事，父母親和仲盈伯伯生前多次講起。年代已久遠，今聊以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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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蘆旭 江蘇連云港人，1951年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曾任陸軍第二十師高炮營三連戰士、班長，營部指揮排長，西安政治學院學員，二十師司令部直政科和寧夏軍區政治部宣傳處干事，南京軍區守備第三師政治部宣傳科科長，江蘇省軍區炮兵團政治處主任，南京陸軍指揮學院學員，南京軍區守備第一團政委，江蘇省軍區炮兵團政委，連云港警備區政治部副主任等職，上校軍銜。1985年赴云南老山前線戰場見習，立三等功。轉業后曾任連云港市質監局副局長、調研員，現任連云港市關工委秘書長。

原文編輯：曹益民 趙蘇平 鞏天寶

本文編輯：徐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