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提升幸福感的一切
1
提到波伏瓦,我會想到她的存在主義哲學,她和薩特的開放式關系,她流動的性取向,愛過的男人與女人,她在《第二性》里開篇提出的「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在我腦海里,她甚至出場就會自帶畫外音:
「男人的幸運——在成年時和小時候——就在于別人迫使他踏上最艱苦但也最可靠的道路。
女人的不幸就在于她受到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一切都促使她走上容易走的斜坡,人們非但不鼓勵她奮斗,反而對她說,她只要聽之任之滑下去,就會到達極樂的天堂;
當她發覺受到海市蜃樓的欺騙時,為時已晚;
她的力量在這種冒險中已經消耗殆盡。」
當我帶著對她的既有印象,翻開《清算已畢:波伏瓦的自傳》時,我最強烈的一個感受是:
即便是波伏瓦,也需要時間才能成為波伏瓦。
比如,如果不是讀這本書,我不會知道,終生不婚的波伏瓦,有過考慮甚至向往婚姻的階段。
僅從自傳里披露的內容來看,她至少有兩次差點結婚。
一次是和表哥雅克。
她曾經迷戀雅克,對他有過「近乎崇拜的尊敬」。
她寫,如果雅克向她求婚,「我會遲疑不決」,「不過,假如他跟我談到愛和激情,我們之間產生的身體吸引無疑會讓我接受他。」
阻止這段戀情變成婚姻的是,她變窮了——準確說,是她母父經濟上從昔日的富裕滑落到了破產,也因此無力給她提供豐厚嫁妝。
在自傳里,波伏瓦寫「根據我對他(指雅克)的了解,如果我有嫁妝,他會很樂意娶我為妻。」
但她沒有,雅克后來也就娶了別的有嫁妝的女性。
另一次則是和薩特。
我看到她寫「我知道薩特不想締結婚姻,我不能一廂情愿」,寫「在其他所有問題上,我的決定都符合自己內心的愿望,除了這件事……」
「我曾經在一些小事上強迫過他(他也對我做過同樣的事),但永遠不能想象自己在重大問題上逼他就范。」
我很驚訝,我完全沒想到,她曾經單方面想結婚。
我以為不結婚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她全然自主自愿的選擇,而不摻有為了薩特妥協的部分。
但其實她年少時想結婚,也很正常。她是1908年生人,她十幾、二十歲的那個時期,也距今一百年左右。
那時的社會壓力使得婚姻幾乎是所有女性的必選項,大齡不婚會讓家族蒙羞。?
波伏娃在寫母女關系的書《她彌留之際》里就提過,她母親為某親戚說波伏瓦是家族之恥而深感痛苦,即便那時她已是著名作家。?
當她從小就被周圍環境明示暗示以后一定會嫁人,她不可能對婚姻毫無憧憬,即便她是波伏瓦。
而在她60多歲,寫這本自傳時,她回顧當時尊重薩特意愿,不和他結婚的決定,評價說這「使我避開了某種危險」。
她也想象了如果家里沒破產,自己和雅克結婚了會怎樣:
「我很快就會發現他情感貧乏,他在思想上不能滿足我,但我仍會執著于他,執著于我們會有的孩子。
我會像其他少婦一樣體驗到被撕裂的痛苦,被愛情和母性所困,卻無法忘懷往日的夢想。」
但她相信自己,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也「一定會走出困境」,「無論是不是離開雅克,我都會重拾學業,我會寫作,最終與他漸行漸遠。」
我讀時,會覺得她自信又樂觀,但同時也會想到,她如此自信和樂觀,部分是因為她沒有經歷過舊式婚姻里對女性的搓磨和打壓。
2
波伏瓦的幸運在于,當她曾想選當時那條多數人認為女人該走的路:嫁一個男人,依附于他,成為「賢妻良母」時,她落魄的家境、戀人的反對等外界因素阻止了她。
再后來,隨著她閱歷、思考的增加,那條路的「光環」已不再吸引她。
她也因此躲開了傳統婚姻對女性的束縛,過上了一種損耗較小,較為自由的人生。
到她寫《第二性》時,她已經能看穿,彼時婚姻里的不平等:
「婚姻的悲劇性,不在于它不向女人保障它許諾過的幸福——
沒有幸福是可以保障的——
而是因為婚姻摧殘她,使她注定要過重復和千篇一律的生活……
真正的活動,真正的工作,是屬于她丈夫的特權,她只能做些使人疲乏不堪的、但永遠不能令她滿足的事。
人們贊揚她舍得和忠誠,但她往往覺得投入到『照料兩個人直到生命終了』是非常徒勞的事。忘我固然很美,但仍然需要知道是為誰,為了什么。
最糟的是,她的忠誠本身顯得很討厭;在丈夫看來,它轉變成一種專制,他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正是他把忠誠當做最高的和唯一的理由強加給妻子;在娶她的時候,他強迫她完全獻身于他;他并不同意接受與贈與相應的義務。」
3
童年的波伏瓦和妹妹、母親的合照
在《清算已畢》里,波伏瓦也感慨了命運的偶然性。
比如,她說自己因為是家里的第一個孩子,給家人帶來了新奇有趣的體驗,也從母父那得到了比較充沛的關愛。
而到二胎時,由于妹妹「她不是個男孩,這讓人失望,大家自然給不了她更多的微笑和關注。」
我讀到這里,突然意識到,在當時的法國,哪怕是波伏瓦母父這種知識分子家庭,也依然有重男輕女的偏好。
她也有思考,如果母親二胎生的是個男孩,「事情對我來說會不同嗎?我無從知曉,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會給我帶來什么好處,只會讓我消沉沮喪。」
背后原因也不難猜測,相比女兒,母父會關注那個兒子。
《第二性》首版時,波伏瓦41歲;《清算已畢》首版時,她64歲。
我讀時也會好奇,20多年過去,波伏瓦的女性主義思想有沒有變化。
我在《清算已畢》的最后一章里找到了解答。
她說自己如今仍認為「女人并非生為女人,而是變成了女人」,同時她還想補充「『男人不是生為男人,而是成為男人。』男性特質也不是天生的。」
她寫,「只要父母不給男嬰與女嬰相同的『刺激』,從三四歲起,男孩與女孩就已經表現出很大的差異。」
她舉例說,「認為女孩的羞恥感來自荷爾蒙分泌,這是荒謬的:那是被人教會、習得的」。
比如,「母親尤其不會以同樣的方式對待男孩的生殖器和女孩的生殖器。不是所有母親都會像卡岡都亞的乳母或路易十三的乳母那樣令人愉快地玩弄乳兒的陰莖。但母親們都為之自豪,會給它起可愛的外號,時不時夸它。
女孩完全沒有這樣的待遇,她的生殖器要藏起來。
這才是(而不是神秘的本能)男孩女孩從兩歲開始行為就呈現差異的原因。」
「男孩去廁所時很樂意露出自己的性器官,而女孩已經學『藏起它來』…男孩子偷看女孩洗漱、上廁所;女孩卻不會偷看男孩。」
「給孩子某種玩具也就給了他某種角色,女孩接受了母親的角色,男孩接受了父親的角色。父母在任何領域都鼓勵這種差異,因為他們最怕的,就是兒子變成同性戀,女兒變成假小子。」
4
在《清算已畢》里,她談到自己的女性主義主張,「女性追求的不是成為女人,而是成為完整的人」。
她說自己「反感把女性封閉在女兒國里」,也不贊同有女性提出的,「反對所有『男性模式』的東西』。
她說,「正如無產階級用自己的方式繼承過去的遺產,女性也要奪過男性鍛造的工具,用它們爭取自己的利益。
確實,男性創造并發揚的文化反映出他們的大男子主義,他們使用的詞語也透著同樣的傾向。我們從他們手上得到財富的同時,要保持警惕,分辨哪些是普世適用的,哪些帶著男性的偏見。
『黑』『白』這種字眼我們同樣可以接受,但『男子氣』這個詞則不行。
我覺得女性可以放心地學習數學和化學,生物學就比較可疑,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就更不用說了。
我認為對這些知識重新修訂是必要的,但不能全盤否定。」
我同意她的看法,很多語言和概念源于社會構建,并帶有性別偏見。
每個人都應該能夠自由發展個性,而不必受限于「男子氣」這類性別標簽的束縛。
某些學科在歷史上,曾長期被男性主導的知識體系所影響。男性研究者可能會攜帶自身的性別偏見,去認知女性。
比如,歷史上,曾經認為遭遇侵害的女性表現出來的應激反應是其精神出了問題,說女性得了歇斯底里癥。
直到兩次世界大戰中,很多參戰的男性士兵也表現出了和女性患者一樣的反應,男性研究者才意識到,這是創傷后應激障礙。
同樣的癥狀發生在女性身上時,男性為主導的科學界說,她瘋了;要到發生在男性身上,男科學家才能意識到,不是瘋了,而是他病了——
這說明,知識的生產也會被歧視所污染。
波伏瓦在書中也說,「我驚訝于人們竟如此輕易地接受對女性的剝削。」
她說,「我們以為奴隸能輕而易舉地看到其中的矛盾」,但「我們很難意識到,奴隸總是以為自己理所當然是奴隸。」
這讓我想到她年輕時出的第一本自傳《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里,寫的那句:「我所受的教育讓我確信女性在智力上低一等」。
她要到后來,通過不斷的學習、思考,才能意識到,所謂的「女人低男人一等」,是當時社會告訴她的謊言。
而她通過著書立說,讓更多女性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了解平權的重要,并開始爭取那被奪走的權利。
從這個意義上說,波伏瓦通過成為波伏瓦,不僅自我解綁,也幫其他女性解綁。
但同時,我也知道,依然有很多女性,沒有機會接觸到女性主義思想,依然受制于「男尊女卑」的思想禁錮,這也是我會在這里寫下這篇文章的原因之一。
我之前看女性主義紀錄片《她在憤怒時最美時》,對片中受訪者讀的一首詩,印象深刻。
是詩人 Susan Griffin寫的,名為《這是一首為洗碗的女人寫的詩》,其中每句話,她都重復寫了兩遍。
而詩的內容本身則解釋了為何會如此重復:
「這是一首為洗碗的女人寫的詩
這是一首為洗碗的女人寫的詩
它必須被重復
它必須被重復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因為洗碗的女人
因為洗碗的女人
她聽不清
她聽不清」
當我們不斷重復,或許有一天,更多的她也能聽見,也能聽清。
-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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