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紅樓夢是一部佛經，這話我并不完全認同，但有一點，紅樓夢里不少地方都寫到了曹雪芹的悲憫情懷，這一點，與佛家的慈悲為懷的理念，倒是相通的。

寶玉鳳姐遭魔魘一回，寫到了一處細節，馬道婆去趙姨娘屋里閑逛，貪心不足的她，張嘴就要東西，她問趙姨娘要零碎緞子做鞋面子。

你猜趙姨娘怎么回答的？她嘆了一口氣說：你瞧瞧那里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里來！有的沒的都在這里，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

這一個細節寫出了趙姨娘的生活現狀，作為賈府的妾室，她不僅月例沒法跟王夫人這樣的正室比，生活待遇上更是天差地別。

還記得劉姥姥進賈府一回，王熙鳳最后給劉姥姥的二十兩銀子，就是借著王夫人給她的丫鬟做衣裳的費用的由頭。

我們再看看趙姨娘這里，竟然連一塊像樣的布都沒有，全都是上面用下來的邊角料，各種零碎布頭，如她所說，有一點像樣的，都到不了她這里。

趙姨娘這個人固然是愚蠢的，也經常鬧騰，唯恐天下不亂，甚至把兒子教的歪心邪意，滿心仇恨，在賈府就是個行走的笑話，是人人討厭的對象，但也因此，我們看到了她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她并非十惡不赦，她的鬧騰，她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原來都是有原因的。物不平則鳴，她作為妾室，在賈府的待遇甚至不如一些大丫鬟，讓她如何不恨如何不爭？

雖然女兒那么爭氣，但也沒有為她的生活帶來絲毫改善，她唯一的經濟來源，可能也只有她和兒子賈環每月的月例以及賈環上學的一些費用。

但即便如此，后來又似乎被王熙鳳克扣了，被探春給蠲免了，饒是如此，王熙鳳過個生日，竟然都要趙姨娘出銀子！把人逼到這個份上，讓趙姨娘如何能忍啊？

對王夫人王熙鳳來說，她們自然不差錢，似乎也花不著每月的月例，但對趙姨娘來說，這可能就是她的全部啊。人人只看到了她的鬧騰和愚蠢，沒人看到她背后的辛酸和無奈，但曹公看到了。

趙姨娘這個妾室還有賈政時不時的寵愛呢，尚且如此，可以想象那個沒有子女的周姨娘了。就這樣，賈府的不少丫鬟，還排著隊要做主子姨娘呢！誰又能看到這里頭的苦啊。

曹公不僅把悲憫的目光放在賈府之內，他還把目光放到了最底層。賈母去清虛觀打醮一回，有一個小道士躲閃不及，撞了王熙鳳一個滿懷。

王熙鳳是什么人啊？那可是整個賈府最風光最有權勢的大管家，是賈母跟前的紅人，是金陵王家的小姐，是大太太的兒媳，二太太的內侄女！

果不其然，王熙鳳想都沒想，一揚手就給了那個小道士一個耳光，把小道士打了一個筋斗，可見王熙鳳下手有多重，不僅如此，她在道觀之內，還開口大罵，滿嘴臟話。

最可恨的是，除了王熙鳳的打罵，賈府的那些媳婦婆娘也都跟著大喊“拿，拿，拿！打，打，打！”他們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哪里來的如此大的敵意呢？還不就是仗著賈府的權勢，不把百姓放在眼里？

但是，同樣是貴婦人，你看賈母得知后是怎么處理的。賈母說：“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嚇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那里見的這個勢派。倘或嚇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

賈母沒有訓斥鳳姐，更沒有訓斥眾人，她只是把孩子叫到跟前，安慰他，讓他不用害怕，又問他幾歲了，看到孩子嚇得說不出話來，賈母很心疼，就讓賈珍領出去，并叮囑“給他些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

什么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什么是真正的大家閨秀？這才是！不是因為自己出身名貴就眼高于頂，瞧不上底層民眾，更不會因為自己身份高貴，就可以對底層人頤指氣使，欺壓良善甚至草菅人命。

這當然也是曹雪芹的悲憫之心。元春讓娘家人去打平安醮，本意也是多發善心，多行善事，多祈福保平安，可氣勢凌人的王熙鳳，根本就不信這些，所以她會一巴掌扇過去，似乎不如此，不能體現自己的尊貴身份。

可賈母完全沒有這么做，反而對那個小道士噓寒問暖，言語安慰，滿心慈悲，這才是貴族婦人該有的教養和氣度，這才是貴族人家該有的姿態格局和寬容之心。

有悲憫情懷的最顯著表現，是有同情心，同理心，能共情，能感同身受，這一點，平兒也做到了。

王熙鳳設計將尤二姐弄進賈府后，可以說是百般折磨千般羞辱，殘羹冷飯伺候，腹中胎兒打下，秋桐隔窗詈罵，把個尤二姐折磨的死去活來，早已沒了活下去的渴望。

這時候，善良的平兒終于還是忍不住站了出來，她偷偷給二姐弄些吃的，又哭著跟二姐道歉說：“想來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癡心，從沒瞞他的話。既聽見你在外頭，豈有不告訴他的。誰知生出這些個事來。”

平兒終究還是太善良了，她遠遠低估了王熙鳳的醋妒之心和凌厲手段，更沒有料到她會利用秋桐借刀殺人，會找一個庸醫把二姐腹中的胎兒墮下。

平心而論，尤二姐的確是貪心了些，偷偷做了賈璉外室還不算，還想著等鳳姐一死，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進入賈府，成為璉二奶奶。

可她到底罪不至死，不過就是貪念所致，人又懦弱又愚蠢，終至自食苦果。但曹公終究看不過去，他讓平兒背著鳳姐，去看望安慰尤二姐，給了她離世前最后的一絲溫暖和悲憫。

甚至尤二姐死后，賈璉無錢為其裝殮，也是平兒弄出了一包銀子，算是完了尤二姐的后事。曹公有悲天憫人之心，他一定也不忍讓這個花為肚腸雪作肌膚的女子，就這樣帶著塵世的冷漠離世，在死后連葬身之所都沒有。

平兒這個善良真誠的姑娘，在尤二姐人生的最后關頭，給了她人世最后的關懷和同情，也保全了她死后的體面和尊嚴。人世間最大的悲憫，也不過如此了。

要說紅樓夢里最有悲憫之心的，莫過于賈寶玉了，在某些特定的時刻，他也許就是曹雪芹本人。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一回，很多人都知道王夫人出手大方，給了她一百兩銀子，還讓她以后不要求親靠友的了，可以說非常憐貧惜弱，很有慈悲之心了。

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劉姥姥喝過的被妙玉嫌棄要扔掉的那個成窯小蓋鐘。寶玉也知道，妙玉有潔癖，她自然是嫌棄劉姥姥喝過的，嫌臟不要了。

沒想到，這么極小的一件小事，寶玉都放在了心上，他放在心上，不是因為妙玉，而是惦記著這個妙玉不要的成窯杯，白扔了也可惜，不如送給有需要的人。

于是，當寶玉從妙玉的櫳翠庵喝完茶出來時，他就替一個人要下了這個杯子。他說：“那茶杯雖然臟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

寶玉口中的“貧婆子”當然是劉姥姥，他為劉姥姥要下這個杯子，一則是妙玉嫌臟不要了，扔了也可惜。二則是寶玉知道這杯子不是尋常人家的杯子，是能賣不少錢的，而劉姥姥一家生活不富裕，把這個杯子拿回去賣了，也許能換不少銀子。

賈寶玉雖然不通世務，但他就如曹雪芹一樣，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慈悲為懷的氣度，在那樣的時刻，一個富家公子能想到為一個農村婆子討要一個杯子，只因他覺得這個杯子賣了錢可以度日。

俗話說，好人做到底。為了防止忘了這件事，寶玉把杯子拿過來后，很快就交給了賈母身邊的小丫鬟，并且交代：“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

賈寶玉沒有想過把這個杯子要回來給襲人給晴雯或賈府其他的丫鬟，他只想到送給劉姥姥，他心里一定也知道并且明白，賈府的丫鬟生活待遇并不算差，而且還有月錢，而劉姥姥一個鄉下來的婆子，她才真的是一無所有。

日后賈府敗落，巧姐落難，劉姥姥為了救出巧姐，一定想盡辦法籌錢，那個時候，她會不會把那個昔日從寶二爺手里得到的成窯杯賣掉呢？沒有人知道。

我們只知道，曹雪芹的悲憫情懷，散落在紅樓夢的各個角落，他借此也告訴我們，紅樓夢雖然是一出悲劇，但也是有情的悲劇，不是無情的悲劇。而也正因有情，悲劇才愈發悲愈發催人淚。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