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的春夜還帶著料峭寒意,蔡勇軍蜷縮在窯洞的土炕上,聽著遠處山梁飄來的信天游。歌聲像游絲般纏繞著月光,父親在油燈下批改作業的影子投在窯壁上,隨著火苗輕輕搖晃。
"山丹丹那個開花喲——"母親哼著調子納鞋底,針尖在粗布上穿梭的沙沙聲,和著窯洞外呼嘯的風聲,構成了他童年最安心的記憶。
父親蔡廣厚是方圓三十里唯一的中學老師,常年穿著洗得發白的灰布衫。
每到秋收時節,母親王秀蘭總要帶著學生們去幫烈屬家收糜子,金黃的穗浪里翻飛的紅領巾,是蔡勇軍記憶里最鮮艷的色彩。
"娃娃,做人要像糜子桿,壓得越彎,頭抬得越高。"父親總愛用莊稼打比方,窯洞墻上貼滿的"三好學生"獎狀,是他用算盤教兒子列豎式時,一筆一畫攢下的驕傲。
1971年深秋,公社面粉廠的老槐樹下聚著三五閑漢。蔡勇軍抱著賬本經過時,聽見有人陰陽怪氣:"到底是會計的算盤精,還是他大伯的面子大?"
風卷著枯葉打旋,他想起前日去糧站對賬,張站長意味深長的眼神,突然明白了那些賬目里多出來的半袋白面去了哪里。
臘月二十三祭灶日,村里鬧秧歌的隊伍經過蔡家窯洞。踩著高蹺的"張飛"故意把銅鑼敲得震天響:"蔡會計,明年該坐吉普車啦!"
人群哄笑中,蔡勇軍望著墻上新貼的征兵告示,手指深深掐進掌心。那天夜里,他摸黑跑到后山梁,對著蒼茫的黃土溝吼了半宿信天游,直到嗓子滲出血腥味。
在這個漆黑的夜晚,他心中不由自主涌起一股要去當兵的信念。
南京軍區新兵連的熄燈號響起時,蔡勇軍正趴在解放牌卡車底盤下。油污順著扳手滴在領口,他卻恍然想起離家那日,母親追著軍車跑了二里地,往他兜里塞的熟雞蛋還帶著體溫。
"汽車兵要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裝備!"班長的話驚醒了他,從此晨光微曦時,總有個陜北漢子在車庫擦車,把齒輪箱擦得能照見人影。
1974年抗洪搶險,蔡勇軍的車隊被困在皖南山道。暴雨中的盤山路像抹了油,他脫了軍裝墊在打滑的車輪下,赤膊在泥漿里推車。當最后一車物資送達災區時,副駕駛座上的血印子已經凝固——他的肋骨在顛簸中撞斷了三根。
慶功會上,團長拍著他肩膀說:"陜北后生,硬氣!"那天夜里,他摸著胸前的三等功獎章,第一次覺得流言蜚語都成了遙遠的故事。
探親假重逢李娜那日,正趕上村里打腰鼓。穿紅襖的姑娘在黃土場院里騰躍,鼓槌上的紅綢帶像兩團跳動的火。
李娜轉身時,發梢掃過他鼻尖,帶著淡淡的苦杏仁香——那是陜北姑娘用苦杏核油護發的特有味道。
他們在春耕的麥田里漫步,李娜唱起《蘭花花》,歌聲被山風卷著掠過苜蓿地,驚起一群斑鳩。
婚禮按老規矩在窯洞里辦,八仙桌上擺著十二個紅漆木碗,盛著羊肉臊子饸饹。
李娜母親往新人被角縫進五谷,念叨著"早生貴子"的吉祥話。誰也沒注意到,當司儀喊"拜四方"時,窗外飄過的那片烏云。
孩子滿月酒那天,三舅盯著襁褓里的嬰兒直咂嘴:"這娃的耳垂厚得像元寶,不像咱老蔡家人。"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蔡勇軍想起上次休假撞見李娜在鄉衛生院門口抹眼淚,當時她說去看感冒。
如今衛生院王會計醉酒漏了嘴:"那天李娜來取化驗單,說是要給孩子落戶口......"
離婚那日飄著細雪,李娜把訂婚時的銀鐲子埋在窯洞前的棗樹下。
蔡勇軍蹲在崖畔上,看暮色漸漸吞沒送親時的嗩吶聲。
遠處傳來放羊漢的信天游:"白格生生的臉臉太陽曬,巧格溜溜的手手拔苦菜......"
離婚后的第五個年頭,蔡勇軍在榆林市物資局的倉庫里清點輪胎。
某個飄著槐花香的晌午,戰友老馬硬拽著他去趕綏德三十里鋪的廟會。土戲臺前人群涌動,唱《趕牲靈》的姑娘梳著油亮長辮,月白衫子被山風吹得緊貼在身上。
她轉身甩水袖時,腕間銀鐲子撞出脆響,驚得蔡勇軍手里的搪瓷缸咣當落地——那鐲子與李娜埋在棗樹下的竟是一對式樣。
這姑娘喚作林月娥,是縣文化館的民歌教員。她父親當年隨軍南下時,和李家同住過延安的騾馬店。
"蔡會計認不得我,我卻識得你。"林月娥抿嘴笑著,從藍印花布包里掏出油紙包的黃米饃,"那年你帶學生幫我家收秋,糜子垛上落的算草紙,都被我爹裱在窗戶上當字帖。"
寒來暑往,蔡勇軍往文化館送汽油的解放卡車,總要多繞三十里山路。
駕駛室里常備著曬干的山丹丹花,說是給卡車除味,花瓣卻總落在林月娥的羊肚巾上。
某個暴雨突至的黃昏,兩人被困在無定河畔的廢窯洞里,林月娥忽然輕聲哼起蔡母常唱的那支《藍花花》。
潮濕的泥腥味里,蔡勇軍望著她發梢滴落的水珠在篝火中蒸騰,恍惚看見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提親那日,蔡勇軍提著禮物走進林家屋內,角落的筐里裝著十二雙千層底布鞋。鞋底納著"卍"字紋,正是當年王秀蘭教學生們的針法。
"這些年,我給戰士們補過七百四十九雙鞋。"她把布鞋挨個擺在炕沿,"這十二雙,要留給自家男人走長路。"
婚禮仍選在臘月二十三,窯洞窗上新換了林月娥剪的"蛇盤兔"窗花。
當年的八仙桌擺著羊肉臊子饸饹,只是盛吃食的換成了軍用飯盒。
拜四方時,林月娥突然從紅襖袖里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揭開竟是李娜當年埋下的銀鐲子:"棗樹根把鐲子頂出土,該讓它見見日頭了。"
2003年清明,轉業多年的蔡勇軍帶著茶葉和化肥回到村里。當年的小學校變成了紅磚樓,父親種的核桃樹卻還在老地方。
他在樹蔭下遇見李娜的女兒——十五歲的少女有雙似曾相識的丹鳳眼,正教孩子們唱新編的信天游:"退耕還林披綠裝,高速路修到咱山梁......"
夕陽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蔡勇軍忽然想起參軍前夜,父親在油燈下說的話:"黃土埋不住金,人這一輩子,總要活成自己的模樣。"山風掠過退耕還林的松樹林,帶著清新的草木香,遠處光伏板在晚霞中泛著粼粼波光,像給黃土高原披上了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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