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招募中,將于3月22日正式開課,夏笳、張冉、羅隆翔、E伯爵、陳茜、譚鋼六位科幻作家帶來系統性的幻想文學寫作指導,激發大家的創作潛能。
通過近兩個月時間的工作坊,我們希望學員能完成一篇完整的短篇科幻小說。今天帶來的是上一期學員Fab的優秀作業。
導師羅隆翔點評道:這是一篇感情真摯的好文章,并不是所有的科幻小說都靠著點子寫出來。細膩的筆觸和真摯的感情,是大部分小說都需要的東西,科幻小說也不例外。
心湖
文|Fab
1
俊文睜開眼,冰冷的海水從他的臉龐退去。
手機提示:2046年4月10日早上6點30分 吃藥
天色已亮。
俊文輕輕挪開她攥住衣角的手,拿起水杯,送入藥片,她微張著嘴,睡得正香,兩個月以來皆是如此。
一開始并不是這樣的。
俊文第一次見到趙野,是她來送櫻桃的影像資料的那回。俊文剛剛做完一個大手術,回到辦公室,助理小張說影像科的人在等他呢,俊文推開門,一個戴銀邊眼鏡的女孩正扭過頭看著自己 。她愣了一下,站起身:“林主任。”
“影像管理部新來的小趙是吧?”
俊文注意到,她的耳朵紅了。
他請她喝咖啡,趙野并未拒絕,于是又陸續約了幾次午飯,繼而是晚飯,俊文工作多,常常工作到很晚,趙野就在辦公室里安安靜靜地等他,她總是坐得端正,穿著沒過腳面的黑色長裙,戴著及鎖骨的珍珠項鏈,這身裝束令俊文想起日本電影里的喪服,如今的年輕女孩子很少這么打扮了,這一切賦予了眼前這個姑娘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持重,看著她緩慢地挖起一小勺蒸蛋,緩慢地送入口中,緩慢地咀嚼,俊文似乎看到了她坐在辦公桌前,一筆一畫認真寫字的樣子,心中不禁升起一絲好奇。
“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俊文從不勉強,事情如他所料那般自然地發生了,一切都很平常,只是那天晚上他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俊文打量著這個陌生的房間,趙野貼著他的肩膀,睡得正香。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第二天是周六,他們去了集市,晚上回趙野家看電影,俊文又一次睡著了……原本一天的故事就這樣延續了下去。
2
這個故事在趙野那里,是另一種說法。
其實趙野第一次見俊文,是在病房里。整個醫院,只有植物人病區和太平間無人打擾。趙野沒事的時候,喜歡在植物人的病房外的陽臺上發呆,從那里可以看到一條小河,春天里桃花開了,很美。
那天,她從窗簾縫隙里看到這個中年男人,坐在病床前,低垂著頭,神情是那么的疲憊,好像周圍籠著一堵無形的墻。
他走了以后,趙野特地去看了病人的名字,那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因長期臥床無比的蒼白,也有些浮腫,但可以看出,原本的樣子應該是英俊的。
病床前名牌上寫著:“林俊武。”
他坐在椅子上,眉頭緊鎖的時候,看起來是那么的累,和后來在辦公室見到的那個走路飛快,笑容圓滑,全身似乎涌動著無窮精力的男人完全兩樣。
趙野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愛上俊文的。
3
趙野將最后一份影像存檔,關上電腦。
十七點四十三份。
趙野脫下白袍,今天她穿的是一件黑綢旗袍,鑲著銀邊,她盤好頭發, 將鬢邊幾縷頭發輕輕搓亂,又從包里拿出銀竹翡翠耳環戴好,將口紅暈開。今天是周五,晚上約好了俊文一起去外邊吃飯的。
張太進來剛好撞見了,瞟著趙野,笑得有些不懷好意。趙野臉上一紅,她有些忌憚張太,她眼尖,什么事情都看在眼里,嘴巴又大,她總疑心她知道了點什么。
她遞了兩顆芒果給趙野,順勢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伸了個懶腰。
“喏,給你兩顆,自家種的哦。”
“哪兒來的?”
“櫻桃的爸媽來給腦外送芒果,哈哈,還挺順口……就是那對雙胞胎,剛送走他們,口水都快說干了。”
“手術的事?”
“不然呢,可排異反應嚴重得很,來掃描那天你也看到了,叫得跟殺豬似的,只能看造化咯。”
“她姐是怎么出的事?”
“高考前壓力太大臥軌了,這種記憶也敢用,成績再好也不能啊,現在好了,小姑娘現在天天看到火車打眼前碾過,瘋起來三個人都按不住。”
“你們跟她父母怎么說的?”
“我跟小張勸了半天,可兩個人哭天喊娘,啥也聽不進,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找黑市醫生偷偷移植記憶的時候膽子倒很大,兩個人死活不肯走,要見林仙人,小張好說歹說……喲,新裙子嘛,有約會,誰呀,咱們院的?”
趙野不喜歡她叫俊文仙人,低下頭收拾包,裝作沒聽見。
“你這個年紀,要好好挑一挑了,我給你介紹一個怎么樣?男孩子不錯,本地人,家里給買了婚房,才二十九,奔著結婚去的。可別指望那些老男人,人家什么沒吃過,給耽誤幾年可就找不到這么好的了,聰明一點。”
4
“女孩子要聰明一點,不要總想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要選正確的那條路。”
繼母的目光在飯桌上悠悠地晃了一遍,最終落在趙野身上,趙野趕緊低頭專注地扒著碗里的米粒,試圖忽視那道目光,可耳朵還是紅得發燙。
不用看也知道,那道目光是怎樣的。
趙野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的傍晚來到這個家的,那天她穿著碎花棉布裙,頭發梳成兩條麻花辮在腦后盤起來,提著一只輕飄飄的藤編箱子,里面是幾件媽媽做給她的衣服,一只核桃色的毛絨兔子和一本《意大利童話》,幾封喜歡的男孩兒寫給她的情書,這就是她的全部家當。
阿媽將她領到桌前,一個頭發稀疏的中年女人正在教一個與趙野年紀相仿的女孩兒念英文,女孩兒穿著黑色連衣裙,留著童花頭。
“太太,來了。”
女人站起身,笑瞇瞇地朝趙野彎下腰。“哦,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說就好了。”
阿媽扯了扯趙野的胳膊。“趕緊叫媽媽。”
趙野往后退了一步,這個女人的眼睛里有些東西叫她害怕。
女人擺了擺手,依舊笑瞇瞇。“不急,熟悉了就好,給你報了最好的女校,明天跟姐姐一起去上學,來,看看自己的房間。”
靠門的那面墻上立著一只烏黑的衣櫥,四四方方,對面,則是一張胡桃木書桌,書桌上擺著一疊書,角落里放著盞銀行家燈,旁邊是一張小小的鐵床,鐵床靠著窗。這就是這個房間的全部陳設了。
女人牽著趙野的手走到床前,繃得緊緊的雪白床單上攤著一條長長的黑色連衣裙。
女人將趙野的手放到連衣裙上,摩挲著。“喜歡嗎?這是夏季羊毛。”
趙野不作聲,不知怎的,這件衣服令她想起《綠野仙蹤》里那個被房子壓死、只剩一雙鞋的惡女巫。
女人又將趙野帶到衣柜前,打開衣柜,里面從長到短,整齊地掛著長裙和單排扣羊毛短外套,外套下方擺著三雙瑪麗珍,全部都是黑色的。
“特地請裁縫趕工幫你做的,都是好料子,姐姐也穿一樣的。”她摸了摸棉布裙的衣袖,笑了,“在家里,穿你身上這些……不太合適,這些原來的衣服呢,以后用不上了,放在床邊,明早阿媽會來收拾的……當然,你想要留一兩件作紀念也行。”
女人彎下腰,盯著趙野的眼睛。“你自行決定就好,小野是個聰明的姑娘。”
夜深了,趙野在那張小小的單人鐵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這間房間從布局到氣味都令她想起在羅馬住過的一家修道院,那里九點就沒電了,她和媽媽躲在被子里打著手電看男孩子給她寄來的明信片。
第二天早上起床,她換上了黑色的長裙。將情書藏在書中,小兔子擱在被子里頭,放學之后繼母帶她去剪了頭發,而藤箱中的那些衣服,她再也沒見過。
5
已經八點了,俊文還沒有回來,趙野將雞湯又用小火熱上了。今天班下得早,本來想去找俊文一起回來的,可他不在辦公室,助理小張無精打采的,一問三不知,小張說話的時候總是眼朝著天,趙野疑心她不喜歡自己,俊文笑她小心眼。
八點半了,趙野看了眼桌上的日歷,五月十一日上畫了個紅圈。對啊,明天是櫻桃第一次手術,應該是看弟弟去了。
俊文每次做大手術前,都會去看弟弟,這是趙野后來知道的,趙野擦著桌子,想起第一次見到俊文時的樣子,他看起來是那么的累,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
“可別和老男人混在一起……”不知怎的,腦中響起了張太的話,趙野皺了皺眉,擦得更用力了。
門嘎吱一聲,是俊文回來了。
今晚他沒什么胃口,匆匆扒了幾口,沖過涼就躺到床上去了,最近每晚他都工作到深夜,眉頭緊皺,飯也吃得少。趙野在他身旁躺下。
“會有危險嗎?”
“手術都是有危險的。”俊文笑了。
趙野將腦袋輕輕枕在他的肩頭,可以感覺到凸起的骨頭,他瘦了。
“給你講個故事吧。”
趙野戴上眼鏡,打開抽屜,拿起《意大利童話》,今天講的是沒有雙手的新娘。俊文看著趙野坐得端端正正,戴著大大的棕框眼鏡,念得如小學生一般認真,突然很想笑,是呀,第一次來她家的時候,趙野念的就是這一本。那個時候兩個人還沒認識多久,事后大家都有些尷尬,俊文正想找個借口溜回家,趙野突然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怎么會有人在第一次睡覺之后念童話故事呢?俊文想不明白,眼前的一切逐漸模糊,趙野的聲音依舊平靜,只是越來越遠,她念得很輕,聲音低沉而溫柔。
不知道她唱歌會是怎樣的?
俊文發出勻稱的鼾聲,趙野輕輕為他拉好被子,趴在枕頭上,看著身邊這個男人,俊文精瘦精瘦的,動作又靈活,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很多,然而燈光下卻可以清楚地看到鬢邊已長出好些白發,眉心兩道深深的皺紋。有很多心事嗎?趙野輕輕地撫過他的額頭,關上燈。
6
趙野敲著鍵盤,心跳得厲害,隨手拿了點資料,溜到腦外科去了。腦外科今天異常的安靜,助理小張平時見了趙野總陰陽怪氣,可今天卻只是將送來的影像條隨手往旁邊一擱,轉過頭又看向屏幕了。
“手術怎么樣了?”
“快到了。”助理用鼻尖指了指屏幕上那個白點,白點已越過藍線,正緩慢向著綠線移動,而底部則是一條紅線。
“白點代表蛙人進入潛意識的深度,綠線則是迄今為止的紀錄。”俊文躺在地毯上,抓著趙野的手,在影像上畫出一道弧線,朝著底部滑落。
“潛意識里都有些什么呢?”
俊文笑著搖了搖頭。“你不會想知道的。”
“為什么?有怪物嗎?”
“這么說吧,潛意識呢,所謂潛,就是隱藏起來的那個部分,每個人都有不愿面對的東西,于是便掃到角落里不去看它,可這些未經處理的東西從未離開過身體,而是逐漸堆積起來,就像垃圾箱一樣。”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每個人心中最暗的那個角落都是不好看的。”
“危險嗎?”
“當然,若走得太遠便會迷失,所以有設置警報器。”俊文的手停在了底部那條紅線上。
“要是越過會怎樣?”
“沒有人知道,越過的人……沒有再回來。”
俊文垂下眼瞼,好似夢游。趙野盯著他的襯衫,這塊布,這具軀體之下,有著一個未知的部分,趙野渴望它,可俊文的神情令她想起在病床前的那一天,于是她不再問了。
紅線旁寫著Ligne LIN,那是以俊文的父親命名的。
屏幕上的白點已越過綠線,又繼續前進,一毫米,兩毫米,三毫米……白點離紅線已經很接近了,突然停了下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仿佛一陣風就會將它吹走似的。
這一刻仿佛一切都靜止了,時間拖到無限的長。
終于,白點開始折返,屏幕上亮起了綠燈,那是修復成功的標志。
眾人一陣歡呼,小張興奮地發抖,眼睛亮閃閃的。“破紀錄了!”
7
那一場手術成功之后,俊文的照片給掛在了院里宣傳欄上最顯眼的位置,每次經過的時候,趙野都會停下,照片上的俊文戴著一副銀邊眼鏡,跟現在一樣瘦,只是要更黝黑一些,應該是幾年前剛援藏回來的時候拍的吧?
“行頭窄,全國只有十六個人做蛙人,讀完六年醫科還要再讀六年,然后還要考兩個試合格了才有資格做,又難考又辛苦又危險,折騰半天到頭來也不過是個操手術刀的,沒啥搞頭……”
趙野想起張太每天掛在嘴邊的那些嘟囔,心中浮起俊文的睡臉。
盡管醫院并未明文禁止同事間的戀愛,可他倆還是很有默契地分頭上班,在醫院假裝不熟悉,晚上再回到趙野的小屋里碰頭。沒有人知道,每天晚上,這個男人都在她的身邊。看著照片上的俊文,趙野感到一種隱秘的快活,好像小時候,和母親摟在一起,躲在柜子里的時候。
小時候爸爸總出差,家里只有一個老媽子照顧媽媽跟她。媽媽平時總是素面朝天,穿著絲綢睡衣,鎖在臥室里看電視,趙野沒有朋友,放學回家寫完了作業就去書房找書看。可每個月有幾天,回家的時候,如果看到臥室的門開著,媽媽穿著套裝,化著妝,眼睛亮閃閃的,趙野就知道爸爸要回來了。那幾天媽媽總是特別高興,拉著趙野給她梳辮子,試各種漂亮衣服,然后兩個人躲在衣柜里,等著爸爸來找她們。爸爸的腳步很重也很慢,每當走近柜子時,媽媽都將她摟得緊緊的,媽媽的呼吸讓趙野的耳朵癢癢的,她很想笑,只好拼命忍著,連大氣也不敢喘。
那是趙野最快樂的時光。
8
趙野趴在荷塘邊上,正伸出手夠一朵未開的荷花,說是今天立夏,今晚要煮荷花粥,還要斗蛋。
“真是孩子氣啊。”
俊文瞇起眼睛,看著趙野。上次手術創下了迄今為止蛙人的世界紀錄,接連好幾個月都要應酬來道賀的朋友同行,最近才消停些,好不容易有時間陪趙野出來玩。俊文的紀錄已無限趨近于紅線,這還是俊文剛剛考入醫學院時給自己設定的目標,總算達成了,這么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
如今趙野不再穿黑色長裙了,她換上了白色絲質襯衫和黑色半裙,配一雙黑色淺口低跟鞋,像是小時候語文老師會穿的那種樣式,柔軟的織物在陽光下隱隱地透著光,勾勒出柔軟的女性軀體。與黑色長裙一同褪去的還有那種永遠迷茫羞澀的神情。趙野并不像外表那么溫順,在意見不同時,她會露出小獸一般的神情,或者用沉默表達自己的堅持,然而這些都是熟悉了以后俊文才知道的,在其他人眼中,趙野仍然是溫柔的。
趙野終于割下了一朵蓮花,得意地向俊文晃了晃手,她總是能做出連想都想不到的傻事。
為什么是她呢?
確實,她遠不是俊文交往過的女人中模樣最出眾的,話也不多,動作緩慢到近乎遲鈍,小張提起趙野的時候,總鄙夷地叫她“阿蓮”,那是之前總務科一個智力有些問題,管理廁紙的姑娘。可是,趙野身上好像有一種魔力,只要她在身邊,他就可以放松下來,想做一些平常不會去做的事,有時候,在工作時,想起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俊文就忍不住想笑,小張憂心忡忡,說他走火入魔了。
“接下來呢?”
那條紅線浮現在腦海里,俊文心中一沉。
俊文端詳著趙野的背影,總感覺好像哪里不一樣了,仿佛有一顆種子已在心中萌發,卻又說不出是什么。
“趙野,趙野,女孩子怎么會叫這么個名字呢?”
9
趙野九歲的時候,有一次跟朋友偷偷搭公交去城南看馬戲表演。在那里,她看到了本該在出差的父親,牽著一個穿黑裙的短發小女孩,父親喊她“文文”。趙野是在那個時候,才明白自己為什么叫趙野的。
三年以后,當趙野來到那棟房子時,一眼認出了趴在桌上念英文的趙文,當年匆匆一瞥,她的長相在記憶中早已模糊,可那天她穿著的黑色長裙和齊耳短發,在馬戲團的繽紛喧囂中凝成一個陰郁而沉重的點,這是趙野一直記得的。
后來趙野也換上了這樣的衣服,剪了同樣的頭發,跟趙文手拉著手去上學,形影不離,加上同樣的裝束,不熟悉的人還以為是一對雙胞胎,趙文的母親到哪里都帶著她,回回家宴,親戚都夸趙野有福氣。
趙文的母親只是擺擺手:“我盡量一碗水端平,可路怎么走還是得看自己。”她很重視學業,每天都陪她們一起寫作業,趙文成績很好,趙野卻很一般,她在課上總是走神,可是很安靜,老師提到她,總是說,“那個從不惹麻煩的女孩兒。”
同樣的學校,同樣的衣服,同樣的文具,同樣的假期,如今父親也不再出差了,總陪著她們三個,趙野的確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每天晚上睡前,趙文的母親都會坐在她的小床邊上,給她講故事,她最愛念的是《小紅帽》。
“有的道路鮮花著錦,看起來很誘人,但……女孩子要聰明一點,學會選正確的那一條。”
合上書本的時候,她總這樣說。
她看向趙野的眼神仿佛能把她的心戳穿,昏暗的燈光在她的臉上投下大半的陰影,本就平庸的臉看起來更猙獰了,趙野點點頭,將被子裹得更緊一些。
關上燈后,趙野用被子蒙住頭,想起媽媽曾給她講的那些故事,里面有將情人頭顱種在花盆里用牛奶澆灌的公主,還有雙手被未婚夫砍下,偷吃別人果園里所有梨子的女人,同樣是童話,可那是另一個世界。
10
“吃吧!”
張太將一袋芒果放在趙野的桌上。
“櫻桃爸媽又來了?”
“這次還好,是來道謝的,效果不錯,小姑娘好多了。”
“兩周后還有最后一次手術是吧?”
“吃藥控制控制日常工作生活應該是沒問題的,”張太拉了把椅子,反跨著坐下,將頭抵在椅背上,“可跟正常人還是不一樣的,聽小護士說,每天晚上十二點以后啊,小姑娘就要開嚎……這輩子估計是嫁不出去了。”
那段影像趙野也看過,火車生生從身上碾過去,看著都疼。手機響了,是俊文的消息。
“今晚想吃Feijoada。”
這道菜有黑豆,要燉點功夫的,可別回去太晚。
“說到這個,上次我給你介紹那個小伙子……啥時見個面?”張太的臉湊得更近了。
趙野趕緊把手機反扣,“哦,最近事情比較多。”
“忙著約會呢,誰呀?好好考慮下,別像小張,給耍太久,拖到三十大幾,那可就沒啥好挑的了。”
“小張?”
“嗯,就林仙的助理啊,他倆搞在一塊兒可久,最近小張才下決心找了個正經男朋友,還是我給介紹的呢,不過這個歲數,可就真沒啥好挑的了。”
“他倆?”
“林仙最愛搞剛來院里的小姑娘,你不知道?”張太盯著趙野,笑得讓她心里發毛。
小張的臉浮現在趙野的眼前,她捏著鼻子說話的氣音,她的不友善,她的諷刺……一切突然統統有了解釋。
“真惡心,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怎么了呀?不舒服?”張太摸了摸趙野的額頭。
趙野很想說點什么,可她的心糾在一塊兒,什么也說不出。
11
“怎么,最近不著急回家了?”小張將一杯水擺在俊文桌上,資料堆得有小山那么高。
“這不后天要手術嗎?”俊文看著資料,并未抬頭。
趙野最近怪怪的,先是燉黑豆的時候,把洋蔥炒焦了,后來又連續幾日把吐司煎糊,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卻說不會,有時候醒得早,俊文看到她側在枕頭上,呆呆地看著自己。
遇到這種情況,俊文只是翻個身,閉上眼繼續睡。
趙野的眼神里有些東西,是俊文所熟悉的。在開始的時候,每個姑娘都是可愛的,可到了一定的時候,女人就會變得別扭,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樣樣都要挑刺發脾氣,俊文知道她們想要什么,他給不了,也不想給,只好裝作看不見,俊文的心里有一條線,線那邊的世界只屬于他一個人,如果一定要越過來……也就該結束了。
一直到目前為止,趙野都很乖巧,俊文希望她明白這個道理。
可他去的還是少了,借口要準備手術,他常常加班到很晚。
可有時還是會想到她。
“怎么會有人在那種時候會想到讀童話故事呢?”
俊文笑出了聲。
“你變了。”小林憂心忡忡地盯著他看。
“怎么?”
“以前你像一把刀,很鋒利的那種。”
“現在呢?”
“雜念太多……這么做手術你也不怕出事?”小張把婚禮請帖拍在桌上,頭也不回帶上門出去了。
12
櫻桃的手術結果沒有預期的好,她的父母來院里又吵又鬧,腦外出了一套方案,兩個月后由俊文再做最后一次大清理。
那場手術之后,俊文再也沒有去過趙野家,在醫院遇到也只是點點頭而已。
其實趙野每天都等到很晚,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她都會去看手機。盡管她的心里有個聲音告訴她,俊文是不會再回來了。可每天的清晨,當她睜開眼,都祈禱有奇跡發生。
張太經常來看她,每回都帶好多吃的,說她瘦了,要多吃點,可她每回自己吃的都比趙野多,她邊吃邊聊,講她們科里的事,小張的婚禮很氣派,就是新郎長得像頭豬,俊文最近很忙,晚晚都睡辦公室,櫻桃換了種進口藥,發病的時候少了……她一坐就是整小時,趙野希望她永遠不要走,隨便說點什么都好,她不在的時候,辦公室靜得像墳墓。
有一天,張太帶了顆石榴來,看著張太那雙胖乎乎的手剝著石榴,趙野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我……”
張太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沒事的,年輕的時候誰不犯傻,過去就過去咯,聰明一點,那個男孩子,月底約出來咱們喝個茶,真人可帥了,一米八。”
趙野又穿上了長長的黑裙,戴上了珍珠項鏈,臉上悲哀的神色與這身裝束無比和諧,這一回她是心甘情愿的,她在為自己服喪。
13
相親定在周日晚上,櫻桃手術的前一天。張太一大早就把趙野從家里給拉出來了,她說相親可不能穿得跟個小寡婦似的,第一次見面得給人家留個好印象。先是給趙野剪了個頭發,又帶趙野去買衣服,要選年輕女孩穿的那種。
趙野在一大堆花裙子里選了一件綠豆色的V領長裙,雙層縐綢,摸起來像皺皺的樹皮,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好像從冬天走到了夏天。
“嘖,真好看,”張太看著鏡子里的趙野,咂咂嘴,“這樣才對嘛,不要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費時間。”說罷,伸出手,給趙野整理腰帶。
“嗯?”
“早看出來你倆不對勁啦。其實他沒你想得那么好……年紀又大了,知道為啥他叫林仙嗎?”
“手術做的好?”
“才不是,是仙德瑞拉,就灰姑娘那個仙……他每次跟姑娘約會都在人家家,帶點披薩壽司啥的,完事兒從不過夜,十二點前得趕回去,可不就是仙德瑞拉嘛!”
“為什么?”
“排斥反應唄,跟櫻桃一樣,一過十二點就控制不住自己,剛來醫院的時候有一回太開心回去晚了忘了吃藥,送到醫院搶救,聽說哭得跟個baby似的,從此以后再也不敢了,最近他吃藥吃得可兇……你可離他遠點。”
“移植?”
“嗯,其實林主任當年想傳的是哥哥,可這小子倔,總拉著哥哥比潛水,結果出了事,兄弟倆一個腦死亡一個植物人……林主任冒險搞了移植,可排異反應太嚴重,清理的時候沒能回來,就剩他一個了,也是可憐……”
張太將系帶在趙野的腰間繞了兩圈,又在腰側理成一朵玫瑰的形狀,她退后一步,打量著自己的杰作,似乎很滿意。又上前一步,摟住趙野的肩膀,望向鏡子:“晚上這個男孩子呀,父母很恩愛,這種家庭長大的小孩是不一樣的,你去了就知道了,小野是個聰明姑娘,知道該怎么選。”
“小野是個聰明姑娘,知道該怎么選。”
趙野看著鏡子里張太慈愛的笑臉,突然想起當年自己將藤箱交到阿媽手中時,繼母也是這么說,這么笑的。
恍惚間,她好像看見那個穿著棉布裙,扎著麻花辮,十二歲時的自己。
趙野向醫院跑去,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14
俊文坐在病床前,伸出手摸了摸眼前人的面孔。這里真安靜啊,現在他沒什么地方要去了,可以整晚坐在這里。
如果當時走的那個是他,結果會是怎樣呢?要是哥哥,會做的更出色吧?眼前的軀體只是平靜地呼吸著,爸爸的意識迷失在這具軀體的深處,一切已不會再有答案。
門開了,是趙野,她跑到俊文面前,氣喘吁吁的。
“你來干嘛?”
“我愛你。”
“我們不能永遠這樣,沒有結果的……”
“那又怎么樣?”
俊文還想說些什么,可趙野的臉上有一種果決的神情,那是俊文從未見過的。
“明天手術之后再談吧。”
當白點與紅線重合的時候,所有人發出一陣模糊的聲音,似是驚嘆又像是嗚咽。
白點靜止了,逐漸模糊。
“不是讓你按警鈴了嗎?”小張搖著技師的肩膀。
“按了好幾次了。”
“是不是壞了?”
“檢查過了,裝置沒問題。”
小張咬著指甲,“繼續按,按呀!”
所有人都盯著紅線,連院長都來了,趙野懸著心,可不知怎么,她總覺得俊文會回來的。
在一個世紀那么長的等待之后,白點重新出現,并開始折返,綠燈亮起。
15
這是趙野第一次來俊文家。他倆擠在小小的下鋪上,俊文拉上了簾子,打開電筒。
“我小時候經常這樣,假裝自己在坐火車。”
趙野撐著頭,看著他笑。
“那天白點消失的時候,我有一點害怕。”
“我也怕……可過了線之后,我看到很多從未見過的東西。”
“有什么呢?”
“我的每一生都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同時是很多人,在很多地方。”
“還有呢?”
“看到父親……他張開手臂擁抱了我,我意識到他很愛我,盡管表面上看起來并非如此。那種感覺是如此的美妙,我希望可以永遠持續下去。”
“那為什么回來?”
“我看到你了。其實上一次潛水的時候就看到了,可是那個時候我很害怕。”
“怕什么?”
“怕死,一個蛙人如果開始怕死,那他就完了……記不記得最后一次手術前,你來病房找我?”
“嗯,我知道你每回手術前都會去。”
“是啊,可是那一回,我突然意識到,看起來我好像是想努力游得更遠一點,但其實每一次我都希望不要再回來。”
“現在呢?”
“還是怕,但我想回來,想看到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想,我總想不明白為什么,現在不想了,或許答案根本不存在,也不重要。”
俊文睜開眼。
手機提示:2046年10月10日早上6點30分 吃藥
天色已亮。
她攥住俊文的衣角,微張著嘴,睡得正香。
俊文取消了提示。
他知道,不會再有海水了。
導師點評
王侃瑜
奧斯陸大學文化研究博士、復旦大學創意寫作碩士、管理學學士,上海市作家協會、上海市科普作家協會、世界華人科幻協會、美國科幻奇幻作家協會、英國科幻作家協會會員,曾獲彗星科幻國際短篇競賽優勝、上海市作家協會年度獎勵作品,并多次榮獲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
這篇故事的語言和細節非常棒,娓娓道來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故事,科幻設定在小說中很淡,與整體的文風一致,是一種高級的淡雅。
不過記憶移植和蛙人的設定很有意思,感覺可以在故事里再挑明一些,比如為什么要移植記憶? 會對人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這個故事世界的根本命題或許會給男主角的性格一些更清晰的輪廓。
三豐
南方科技大學人文中心訪問學者,深圳科學與幻想成長基金理事、首席研究員,前香港大學高級講師,中國作家協會科幻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科幻文學專委會委員,中國科幻研究中心特聘專家,華語科幻星云獎薦選委員會主席,《世界科幻動態》執行主編。
言情味道很重的一篇。文章有很細膩的人物關系處理,女主角的幽微心理有較為充分的描摹,但男主角那邊就有些欠奉,雖然有少量信息,但讀者無法理解男主角的一些行為邏輯。“蛙人”潛入潛意識進行手術干預這樣的設定缺乏充分挖掘。倒不是說一定要把技術細節描寫出來,但這個設定沒有和主角們的行為、選擇、思考有深度的聯系,僅僅是作為一個背景存在,就比較可惜了。簡言之,言情味有余,科幻味不足。
魏映雪
曾任四川科幻世界雜志社圖書部主任,百詞斬圖書產品經理,現供職于重慶出版集團,負責大幻想原創中短篇集“幻鏡”系列叢書的編輯組稿工作。曾參與編輯出版過阿瑟·克拉克、菲利普·迪克、雷斯尼克、阿缺、魯般、夏桑等多位國內外作者的小說作品。
作者的筆觸非常細膩,趙野在成長歷程中的心理活動,心理活動投射在日常活動后的行為表現,描寫得很到位,讓人物立體、飽滿。小說創作中的人物描寫是非常重要的,而作者在這一點上很加分。不過除去主角,俊文、張太等配角人物的書寫還稍微顯得單薄了一些。
故事在結構上稍微有些松散。故事主線其實是趙野和俊文交往的過程,兩人的人生經歷穿插其中。但趙野的故事靠的是敘事的直接轉場,俊文的故事靠的是張太的間接描述,中間還有俊文的手術、櫻桃的排異等等,在9000字的篇幅中,太多一閃而過的片段,太多想要交待的東西,從而使得結構松散而雜亂,也容易遺失讀者的注意力。或許可以嘗試重新思考情節的排列,大膽地刪減,再豐富和豐滿主線故事。
??3月22日至5月10日,國內六位知名科幻作家聯手開設線上寫作工作坊,導師陣容包括國內科幻代表作家夏笳、張冉、羅隆翔、E伯爵、陳茜,以及出版了長篇作品的新銳科幻作家譚鋼。導師陣容跟之前略有變化,其中身為古籍修復師,業余長期從事科幻奇幻文學創作的陳茜是首次加入導師團。他們都有豐富的小說創作出版經驗,多次斬獲銀河獎、星云獎等國內科幻文學領域各項大獎。
在近兩個月的時間里,作家導師會帶來每周一次的線上直播課程,包括講課及互動答疑(會錄屏,可隨時回聽)。每節課后老師會布置練筆作業,給大家靈感啟發,讓學員們能更好地將學到的技巧運用于構思創作中。
每篇作業內容(包括課后練習與大作業)都會得到作家導師的親自點評指導,這也是我們與市面上其他寫作課相比的優勢所在。最終我們希望學員能通過工作坊完成一篇完整的小說作品,在最后一周,將舉行作品討論的workshop。優秀作品有機會獲得發表機會,以及后續的版權服務。
在前五期工作坊的基礎上,今年科幻小說工作坊的課程內容也進行了更新與調整。六位導師輪番出馬,抽出晚上時間分享自己的創作經驗,與同學們進行深入交流。授課主題涵蓋了科幻小說創作中的各個層面,既有世界觀和零基礎上手的入門引導,也針對故事和細節的實用性寫作技巧分享,還有創作中短篇與長篇科幻作品的實操指南。??
同時,老師們準備了全新的推薦書目和閱讀材料(報名學員可獲得前幾期的閱讀禮包),大家共同拆解、討論,感受如何從作家的角度汲取經典的養料。
在本次工作坊的作品workshop環節,學員們的作品除了能得到作家導師的點評,我們還邀請了前幾期的導師王侃瑜,以及三豐、魏映雪作為點評嘉賓,他們是成熟科幻作家+科幻文學研究者+有豐富科幻圖書出版經驗的圖書編輯,優秀的小說作品將得到更多科幻領域專業人士的審閱、指導和推薦。
對于初學者,參加寫作工作坊的最大價值之一就是得到嚴肅的、針對性的批評建議,尤其是來自經驗豐富的作家導師。我們也鼓勵學員們互相串門、點評,這種友好交流的氛圍一直在三明治寫作社群中活躍著,讓大家在學習過程中收獲知己同好,成為在寫作道路上并肩同行的伙伴。
那么,這趟充滿想象力和挑戰性的旅程,讓我們一起啟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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