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月底到四月,院線涌現了非常多的好片。
但至今為止最無可挑剔的,就是朱迪·科默(Jodie Comer)主演的這部《初步舉證》。
嚴格來說它是一個官攝的舞臺劇作品,也叫NTLive影片,由英國國家劇院推出,旨在通過現在化方式將劇院經典劇目呈現在更多觀眾面前。
《初步舉證》的光環已經無需多言,在國外拿了奧利弗與托尼雙料獎,國內目前是豆瓣評分9.6。
它的優點非常明顯,如故事本身的設定,演員的臺詞功底和表演藝術能力,都無可挑剔。
這是由朱迪·科默(Jodie Comer)一人分飾多角的獨角戲,臺詞密集且豐富,觀看時必須要全神貫注。
光這么說可能很多人要覺得悶了。
實際上,這片子展現出了巨大的戲劇張力和情緒爆發力,很多觀眾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刻入戲的,反應過來時身上的汗毛已經站很久了。
但它最令人敬佩的,是以藝術之名挑戰現實,對性侵問題直接且不回避的態度。
很多女孩在該片的影評和影片相關的評論區里說出了她們的遭遇
我們都知道,性侵案取證之難、定罪率之低,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
但為什么會如此之難?受害者在這樣的程序里究竟會經歷什么?
《初步舉證》,用“帶血的刀子”從多重角度把這件事徹底剖開了給你看。
至于為什么是“帶血的刀子”,和主角本身的設定相關。
這部電影的主角泰莎,是一個從工人階級出身,通過努力躋身精英律師階層的女性,她意氣風發,是一個幾乎沒有失敗案例的辯護律師。
她是優秀的獵手,知曉規則、節奏和漏洞,經她手的性侵案不算少,但她的身份是站在受害者的對立面。
泰莎將受害者視為需要拆解的“證據載體”,而非活生生的人。
面對性侵受害者,她通過用精心設計的交叉質詢,削弱其可信度,來為被告脫罪。
她相信“法律真相”,并把敗訴視為受害者準備不夠充分的自身問題。
這樣一個處理性侵案件的辯護律師,一個法律體系的擁護者,卻在她事業上升期時,遭遇了來自精英階層同事的性侵。
她從一個完全了解體系的加害者,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受害者。
她越是能靈活的使用“規則”,就越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司法體系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刺向她,撕裂她,羞辱她。
這樣一個同時擁有了加害者和受害者雙重身份的女人,就成了一把“帶血的刀子”,剖開她自己,也剖開規則本身。
在這個過程里,觀眾最先看到的,是一個以理性為傲的女律師,在事發后干了無數自己認為的蠢事。
她沒有第一時間報警,反而先清洗了身體,打掃了案發現場,事后還刪了聊天記錄。
隨后這個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從不敗訴的女律師,在走進警局前,意識到自己的證據鏈并不能滿足質詢的“期待”。
他們當晚喝了很多酒,他們在一起時氣氛很好,她邀請了對方去她家,又喝了很多紅酒。他們之前有過性關系,她還告訴別人他們可能會交往。
這一切組合成了一場必輸的官司。
她站上法庭前,不斷用過往的質詢技巧,一遍遍模擬可能的情況,試圖在創傷帶來的情緒波動前保持理智。
站上法庭后,真正的質詢和她受過的性侵創傷,一次又一次成為凌遲她的刀片。
案發的過程,被旁聽的男人們當成了一場“活該的笑話”。
她的證詞,被男律師曲解為,這是一個底層女性對精英男性下流的競爭策略。
而她的痛苦,被一遍遍質疑,“你當時為什么沒有尖叫?”,“你怎么證明自己沒同意?”“他到底用哪只手捂住你的嘴?”。
順應“程序正義”不斷自證的她,在法庭眾人面前還原出性侵姿勢的她,不光是被階級和體系雙重交叉質詢,更是再一次被強暴。
當在她為自己辯護時,無法再忽視的問題一次又一次被扔在臺面上:
為什么法律要求受害者比罪犯更完美?
為什么一個女性不能說“不”就是“不”?
到底是誰定制的這樣的規則?
而當法律無法保護受害者時,社會應如何重建正義?
至此,她用自己的經驗和痛苦,剖開法袍。
讓人們看到在那之下,是一套由男性制定的,帶有預判性的,完全不公的游戲規則。
這種羞辱式的質詢策略,早已不止一次的在正義的外衣下發生。
在《黑箱:日本之恥》這本書里,身為受害者的伊藤詩織,在做鑒定時被警察要求用人偶去和她模擬案發全過程。
《知曉我姓名》的作者香奈兒·米勒,在被性侵后,遭受的不光是塑造“蕩婦”式的質詢。
在報道上她被描繪為“派對上的醉酒女孩”,“一個失去意識的女人”。施暴者被描述為“游泳冠軍”、“斯坦福高材生”和“正直的年輕人”。
根據真實事件改變的美劇《難以置信》中,當瑪麗?阿德勒報警稱自己遭遇入室強奸后,因她并非“完美受害者”,在面對調查人員幾次三番的粗暴對待和周圍人的懷疑下,她最后選擇改口,稱自己并沒有遭到強奸。
這些被看到的部分,充其量算冰山一角。
《初步舉證》中女主泰莎提到,每三個女性里就有一個受害者。
這并不是夸張的戲劇臺詞,《初步舉證》的編劇蘇西?米勒在澳大利亞法學院求學時,她發現在英國,僅有1.3%的性侵案件最終導致定罪。
就全球而言,幾乎三分之一的女性在其一 生中遭受過毆打、被強迫發生性關系、或者受到其他形式的虐待(聯合國大會,2006)。
美國最大的反性暴力組織RAINN估計,每 6 名美國女性中就有 1 名在其一生中遭受過強奸未遂或強奸成功,每1000名犯罪者中只有25人最終會入獄。
根據日本政府2017年的數據,遭遇強好的女性受害者中,只有4%主動報案。
聯合國在2013年針對中國的性別暴力研究發現,每5名女性中,約有一人遭受過強暴。
在調查中他們發現,伴侶暴力報告率,存在性別差異。
男性報告的施暴率,高于女性報告的受暴率。
但是男性報告的是他們對女性伴侶施加的輕微肢體暴力,而女性報告的往往是嚴重的肢體暴力。
你不得不承認在這件事上,全球女性幾乎有著一樣的默契,即當我符合一個“完美受害者”形象時,才會去報案。
那套羞辱的質詢思路,早已內化成了一個社會通用的審訊模板,無時無刻對每個女性進行這種“交叉質詢”。
這也是為什么,很多遭受性侵的人寧愿忍受性侵帶來的創傷,也不愿承受說出性侵帶來的傷害,因為后者的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
問題是隨著時代的變化,性侵的趨勢也在改變。
這幾年,很多刑事律師發現直接的暴力性、赤裸裸的性侵在減少,但是發生在熟人之間更隱蔽的性侵在變多。
由于這層熟人特殊關系,所以是否性侵如何性侵,在這類案件中變得非常難判斷,很多案子在報案時就被卡掉了。
“性同意"問題上的法律不公,在更前端的部分,就發揮了作用。
如果再往下延申,你會發現比起所謂的“性同意”,更應該考慮的是女性到底有沒有拒絕的權力。
色情文化,和很多社交的潛臺詞,早已將女性的“不”變成了一種情趣環節,幾乎所有人都聽說過那句“女性說不就是要”。
當不合理的要求,以一種輕松的口吻被合理化,暴力和傷害的邊界也變得模糊不可界定。
而在色情文化之外,女性受到的教育,更多的是要聽話、服從、維持愉悅的氣氛、不辜負他人的期望。
以這樣姿態生長的女性,比起反抗,順從已經成了一種被馴化出來的習慣。
這種現實里存在的不公,很多時候都被忽略了,甚至被另外一種女性敘事給覆蓋住了。
就像《初步舉證》里的女主,當她從工人家庭的小徑一路走上精英律師的大道,擊敗過無數男性。
她方方面面都符合當代獨立女性的模板。
在這層外殼下,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被忽略了:她是一個通過“成為男人”,而成功的女人。
過往她幫助性侵犯脫罪使用的交叉質詢,甚至算一種利用性別上的“優勢”,來實現了更有力的“絞殺”。
直到她成為“受害者”,她被自己所信奉的體系拋棄,才看清了現實。
這也是影片所指出的另一重現實:
并不是成為人上人、經濟獨立強身健體、拒絕生育、甚至拒絕異性戀就可以避免成為受害者。
另外,不是所有的女性都是天然的同盟。
這便是《初步舉證》的稀缺性。
它從未把視角沉浸在某種困境,而是處境。
女主不會掩飾她的脆弱恐懼,但也不會沉浸在創傷里自怨自艾。
你會看見女主被擊潰過,但沒有被擊倒。
對女性的友誼也沒有一味的進行正向的描繪,或者用某種“大女主”一般的敘事讓故事走向勝利。
這也讓很多觀眾對于“敗訴”的結局不滿意,認為是爛尾。
但這是一場必輸無疑的官司,不管是當事人,還是編劇,或者觀眾都清楚這一點。
《初步舉證》沒有從任何層面上去“粉飾太平”。
唯有當現實被擺在眼前,問題無法被回避,改變才可能發生。
事實也確實如此,《初步舉證》在倫敦首演后,引發了廣泛的討論和關注。
該劇的成功推動了英國法律改革,促使性侵案件審理中的提議條款修訂,并被納入北愛爾蘭法官培訓。
這,只是開始。
設計/視覺:L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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