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關于復旦大學要大刀闊斧改革的一篇訪談，引起各界關注和熱議。我國的頂級名校準備進行一場“大手術”，這值得稱道，尤其是我曾經在復旦學習和工作18年，更想說幾句。

重理工輕人文的思潮是短視的

中國高校的改革勢在必行，以往許多改革都改不到點子上，經常是為改革而改革。很多改革都是折騰，因為搞不清為什么改、改什么和怎么改這些基本問題。不是說改革沒有必要，就拿復旦的文科來說，積弊甚多，肯定要改，而且要大改。問題的關鍵在于，病癥搞清楚了沒有？如果病癥沒搞清，如何動刀子？

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的到來，全世界都在興起重理工輕人文的思潮，認為文科沒有用。這是很短視也是很有害的。馬斯克就是這種思潮下產生的怪胎，特朗普上臺更是美國人文精神缺失的一個征兆。中國呢？問題恐怕更嚴重！在新科技革命的大潮下，我很擔心這個世界愈加工具理性有余而價值理性不足，這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也是一個很令人擔憂的趨向。

復旦是我的母校，在復旦做學生還是大有裨益的，不是教師的水平有多高（雖然個別教授很不錯），而是學生都是全國各地的英才，大家在一起生活4年，彼此相互啟發，相互學習，這讓我受益終身。和什么樣的人在一起，你就很可能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很欣賞復旦人的“自由而無用的靈魂”，我自己也是這種文化滋養出來的，“無用之用”是文科的神髓。如果過于急功近利，大學就不再是人類的精神堡壘，學者也無以成為社會的良心。一個社會沒有了良知和良心，那將多么可怕！現在的特朗普政府不啻是一個典型案例，教訓極為深刻。

文科的靈魂在于“無用之用”

前一段復旦一教授語出驚人：所有社會科學尤其政治學，絕大多數研究成果，對于人類知識來說可能是一種多余，幾乎都沒有什么價值。我也是研究政治學的，但我的感受完全不一樣，政治學很有用，否則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為什么力主要恢復重建政治學呢？之前中國把政治學、社會學、法學等都作為“偽科學”廢掉了，后果眾所周知。誠然，社會科學領域本來就存在很多偽科學和研究垃圾，魚龍混雜，魚目混珠，在中國尤甚。不能把這些偽科學和垃圾當作社會科學的一部分。如果一個人天天讀的是垃圾，然后說這些知識無用，那只能說他自己缺少鑒別力。我從來不看垃圾成果，所以在我的視野中，大部分社會科學包括政治學是很有用的，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

中國社會科學的問題是體制機制問題，讓大量不是學者的人充斥在學術機構中，規定從業者的工作量且對成果數量進行不恰當的考核與獎勵，致使有的教授一年發表幾十篇論文，這怎么能不產生學術垃圾？這不是文科本身的問題，更不是文科沒有用，而是管理制度存在弊端，這個的確要改，也是高校改革的重點和難點之一。

時下“文科無用論”在世界很多地方甚囂塵上，必須警惕。文科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給人類社會提供價值導向，讓人類擺脫野蠻和蒙昧，當然遠不止這一點。文科的靈魂其實就是其“無用之用”。文科教授要坐得了冷板凳，甘于寂寞，要有十年磨一劍的精神！然而現在大學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里養了很多貌似有用其實有害的所謂教授，追名逐利，妖言惑眾，而復旦在這個方面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有些教授成了社會公害，人數之多在全國可拔頭籌。這樣的教授教出來的學生，只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清除學術垃圾是改革的當務之急

復旦要改革，首先要讓文科少一點功利心，把那些害群之馬清理掉，不要再劣幣驅逐良幣，盡可能遠離庸俗的喧囂，減少制造學術垃圾。問題是這個能改嗎？敢改嗎？

文科真的需要淘汰一些人，但不是要削減文科，而是吐故納新，招募一批真正合格的教師，首要的是對文科的熱愛，而不是把當老師作為謀生的工具。我發現不少人選擇教師這個職業，不是出于對教學和研究的熱愛，而是想找一個金飯碗，或者是找不到其他工作的一種無奈選擇，甚至厭惡自己所從事的專業。對于一般的高校來說這也罷了，但對于復旦這樣頂級學府，真的可悲！不熱愛自己的專業，是成不了好的教師的。

20多年前我在復旦的時候就發現復旦養了一大批沒有真才實學的教授，教學、科研甚至人品都不行，現在這個情況是改善了還是惡化了？這個問題需要復旦來思考，也值得全國所有的高校來思考。目前高校究竟養了多少混飯吃的老師？制造了多少學術垃圾？有多少教師是真正熱愛這個職業？改革要從回應這個基本問題為起點。

目前的問題不是對文科進行壓縮，而是把那些偽學者和不學無術的人踢出學術隊伍。在這個前提下，中國的社會科學不是要壓縮，而是要擴充真學問。我們有大量的垃圾需要剔除，同時有很多知識空白需要填補。

復旦的改革要少一些功利主義

至于文科生是不是要削減，這個不能一概而論。文科教師也要轉變觀念，不能靠擴大招生來養活自己。文科教師不僅要教自己專業的學生，更要面向全校學生開設基礎課，尤其是針對理工科的學生。就我所感知到的，近年來培養的理工科學生缺少基本的人文素養，只有工具理性而無價值理性，很像馬斯克，但又缺乏馬斯克在科技領域的創造力。相比之下，像我所知道的一些交通大學的老學長，人文素養十分深厚，盡管交大是以理工科著稱。沒有價值導向的科技，絕不是人類的福音。

復旦作為中國頂尖的研究型大學，又是中國高校的文科重鎮，必須更加摒棄功利主義，更加關心人類的基本價值，更加懷抱人文精神，更加著眼于長遠來培養人才，更加關注形而上而非形而下的問題。要鼓勵教師做長線研究、基礎研究，鼓勵做純學問、真學問。要讓真正熱愛文科的專業人士成為復旦的教師，給他們更多自由的空間，而不是讓他們成為定量考核的奴隸，生產大量的學術垃圾。

這是我對母校的希望，雖然可能只是奢望，最后大概率會變成失望。近年來對復旦至少是文科已經失望很久了，與校友和朋友交談，不少人認為復旦在走下坡路，作為校友我深感痛惜。畢竟對母校是有感情的，正因為如此，才說了這么多，但愿沒白說！

作者胡偉為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創始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