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穿戴洗漱完畢后,我點亮手機屏幕,開始進行每日誦讀這項必行功課。口中誦著古人的詩詞篇章,耳中聽著窗外的人聲響動,鼻中呼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氣,心中盈滿著知識的平靜穩定,在思想最清醒的時間,身體力行地給自己一段每日刷新的、可供自由求索的經歷,可以說,這是我目前所自主堅持的最有意義的事之一。
大概從娘胎里開始,就和純文字結緣不淺了。據母親回憶,我在嬰幼兒時期每逢哭鬧,她就把這娃娃抱到懸掛于陽臺墻上的書法字畫面前,只要一看見字,襁褓中的小小人兒就能出奇地平靜下來,這招簡直百試百靈。再大一些,托工程師爺爺勤思考、愛讀書的好福氣,家中藏書甚多,這自然也就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兒童時期的閑暇時光多得嚇人,正好適合我成天沉浸在書海中,讓方塊字帶著那顆渴望精彩紛呈的心在精神世界里自由遨游。當然增長了很多見識,語文成績也一直算得上不錯,不過也有一點小小遺憾,就是眼鏡早早架上了鼻梁。
進入青少年時期,對我影響最大、也是這一習慣的間接引領者是高中第一任同桌、三年同班同學兼所在小組組長。這位留著及腰長發、個子高高的活潑少女十分喜愛古詩詞、漢服與傳統文化,而高中生的生活路徑又是那么封閉保守,于是在與她的朝夕相處、日夜熏陶之下,我也就漸漸喜愛上了古詩詞,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課本里那些必背篇目自是不必多說,就連偶然出現的也不舍得就此輕輕放過,抽時間擠時間也要把它在腦內留痕才肯罷休。
當年那會兒的高三生嘛大家懂的都懂,整日里早出晚歸,少得可憐的家中時間也往往被沒完沒了的課后作業所擠滿,唯一可供自由喘息的時間便是午休。所以,我便往往趁了大家與周公幽會的短暫時間,輕悄溜到同樓層最左側那間被改造為自習室與儲物室的小房間中,小聲給自己完成這每日背誦任務——可不敢放聲高唱,畢竟隔壁還有同學在睡覺呢。來源大抵是新近下發的語文試卷和習題冊,有時在互聯網上看到相關內容,也會將其保存為圖片以待日后備用,至今手機里還擱著不少存貨呢。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流水也似地過去,我順利從高中畢業。而今想來,這些與眾不同、離經叛道之舉,竟成為那枯燥干癟生活中不可多得的亮麗色彩,比什么拿了高分好名次之類的記憶不知持久到哪里去了。猶記高三上學期某次語文月考(或許是期中考?)結束后,11:30-12:00這段時間里,我趁著同學們都出去吃飯的機會,在一樓樓梯拐角旁空無一人的考場里,站在講臺上高聲背誦試卷上新鮮熱乎的詩詞,是元好問的《水調歌頭.與李長源游龍門》,根據“塵土一何深”這句回憶起來了。也記得十八歲生日當天,臨近畢業、韶華正盛的我看著窗外午后好得不像話的明媚光鮮,深情款款背了周邦彥的《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畢竟美成詞向來雅致講究得很,適合這樣獨一無二隆重場面——還意外地相當應景。要不是有古詩詞這根精神頂梁柱作穩當支撐,在那樣大的壓力下,我或許會出什么事吧。
進入大學,課業壓力驟然放開,沒有了早晚自習的干擾和無窮盡的書山題海,這反倒給了我更多去自由探索詩歌藝術的時間與機會。據說起后20min和睡前20min是黃金記憶時間,所以就把任務挪到此時:早起念新詩,晚間再加以復習鞏固。由于學校建得比較新,學費也收得比較貴,所以本科生宿舍是四人間上床下桌、洗漱臺和獨衛分開來的豪華配置。大一大二時,我對生產力需求不高沒配筆記本電腦,腦子也沒及時轉過彎來,還停留在高中階段那”拍照留念”的原始思想當中。所以每逢周末回家時,我就打開“詩詞積累”這一文檔,把接下來一周所要念誦的內容都提前備好,在學校里的每天清晨,我就悄摸著以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小響動爬下床梯穿衣洗漱,之后拿起手機躲進衛生間,借著頭頂燈泡的慘白冷光,看著西側小窗里那尚掛天邊的殘月層云輕聲念誦詩詞——這可真是所謂“西窗月”了。內容也自然做了更改,開始隨季節而變遷,具有極強時令性,畢竟這樣很應景很易記,也容易產生共鳴。關于這段記憶,印象最為深刻之事是大二上學期的后半段時光,我忍受著冬日清晨的寒冷,邊往凍得通紅的蜷曲手指上哈氣邊背張孝祥的《六州歌頭·長淮望斷》。盡管那時還沒有進化到要看注釋解析&時代背景的地步,但就是越讀越覺胸中風雷激蕩怒壑難平,一口重氣堵在喉頭上不去也下不來,最后只能化作一聲似有若無的輕輕嘆息。還有大一剛入校半學期時,正是秋末冬初,我結束了例行公事的周日晚點名,在回宿舍路上看到道旁橘子樹結了果實,大自然不愧是調色圣手,葉綠橙黃搭配在一起煞是鮮亮可愛,當場腦內就跳出東坡先生那句“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可惜當時交友甚少,也不擅長在網上發表感想,無法與人及時分享這一快樂。
似乎是大三伊始的某一天吧,突然不知怎的就開竅了:為啥一定要蜷曲在那間小淋浴房里念呢,明明三步之遙外便有如此漂亮的景色,而且還容易吵到室友?于是便從心所欲改變策略,來到陽臺上念詩。我所居宿舍正好位于龍泉山腳下,而且很幸運地樓層偏高,還是距公共露臺最近的一間。因為地處南方氣候溫暖,所以不像北方樓棟一樣做了全封閉,只留一扇聊勝于無的可憐小窗;而是干脆大敞肆開并懸空延伸出半步距離,只在最前面加了圈半人高的鐵欄桿,讓人能毫無遮擋地把東北方整片秀麗山色與僅僅一墻之隔的龍泉中學校園場景盡攬視野之中,可謂是真.山景學區房。每日清晨和夜間,沐浴著山區富含負氧離子的清新空氣,聽著林中鳥雀昆蟲的啁啾鳴叫,看著數百米開外那隨季節天氣而流轉變換的山景——晴日青翠欲滴、雨天云霧飄渺、春日姹紫嫣紅、秋日層林盡染——立刻也就體悟了北宋山水畫名家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那句“真山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還有明媚無比的霞光萬丈,月入中天的空明清澈,兩年下來簡直飽了無窮眼福。
至于內容,也變得更為靈活多樣化。除卻描寫季節景色的詩詞外,還依次卡點背過了《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節氣物候之美令我為之深深著迷,也在潛移默化中增強了對自然之美的敏銳感知力。大三的某個春日,初中同學發了張偶遇戴勝鳥的圖片,便立刻明白這是“谷雨三候之戴勝降于桑”;也記得考普通話證書的當天撞上谷雨,正好自由發揮部分的題目就與節氣民俗有關,于是對谷雨茶侃侃而談一番,順利拿下二甲。配備筆記本電腦后,想著要鞏固本專業知識,還得為日語選修課做準備,所以每天一首俳句加幾句英文詩也被提上了念誦日程,正式形成中日英三語詩歌矩陣。不同于之前只看“缺了點味兒”的翻譯文本,這次我選擇稍微深入了那么一些,去讀原文,去把自己融入到語言所屬的文化中,去發現人家獨有的歷史、民俗與審美。在那些可供自由支配的大塊課余時間里,當同寢室友忙著刷劇看綜藝聊天時,我默默為每日誦讀功課做著準備刷著資料,時至如今,一看到“azure”這個單詞,便立刻想起雪萊的《西風頌》,想到那句著名的”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想起歐洲各國風起云涌的工人運動;一看到“青い山”,便立刻想起種田山頭火,想到他那身為地主公子跌宕起伏的一生,想到其所倡導的自由律俳句運動。
為方便記憶,不僅僅是嘴上念,我更在腦海里依次描繪文字所記錄的場景,如此一來順帶就練出了空間想象力,明白電影導演的諸多運鏡技巧并活學活用于寫作之中,為此被不止一次一人地評價過“文字很有畫面感”。這一習慣甚至在人際關系上也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助力:隔壁中學有位身材精瘦的中年男老師,每個天氣不那么惡劣的工作日都會在操場上跑圈,一開始我出聲念書時他還舉頭張望一番,后來次數多了也就無所謂,繼續伴著朗朗書聲堅持他的晨練計劃;大三上學期口譯課期末考試時竟意外被從未認識過的鄰座一頓真情輸出,說每天早晚都看到你擱陽臺那兒念書,覺得你特別厲害,臊得這張薄臉皮一時不知該往哪兒擱才好,當然在此之后,人家成為了我大學生涯中唯一一個朋友。這在彼此身上嗅到的屬于同類的滋味,感到不再是人群中那個踽踽獨行、格格不入的另類,至少是給我自己的校園生活增添了一絲難忘色彩。
后來,又覺得之前那樣蜻蜓點水式地草草掠過實在浮躁,無法精深鉆研,這不是我想要的。正好大學生涯也到此結束,沒有了課業壓力,于是便暫時放下日英雙語,專注于漢語古詩詞的積累,形式也是轉為直接移動端操作,省去了天天拍照的低效麻煩。吸取了用五年青春換來的深刻教訓,這次便自然要有所改變:以前從不看的字詞讀音、作者簡介、詩文注釋、典故引用、歷史背景如今通通都要過一遍。光這一項就夠把每天規定的晨讀半小時填得滿滿當當,甚至有時還嫌不夠,但我心中無怨無悔:扎扎實實、認認真真深入進某個學科領域,打下深厚功底,進而在其中有所作為甚至開宗立派、登峰造極,才是我真正想做之事啊。至于其他兩門語言的詩歌——甚至是任意其他領域的知識——等機緣成熟時也許會重新撿起來吧,不過不管那是多久之后的事,“精深學習”都是第一要素,這點毋庸置疑。
臨近結尾,又要引用培根他老人家的賢哲語錄了:“讀詩使人靈秀”。不知是出于天長日久的文化氣息熏陶,還是健康規律的飲食作息,甚至是青春年少本身,如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感覺都順眼舒適了不少。何必與洶涌人潮一起上趕著去網紅景點打卡拍照走形式,至少在這輩子里,不論有怎樣的任務計劃,不論是休息還是工作,往后的每一天我都情愿去堅持“晨起誦詩書”這一習慣,去因緣際會地逐漸擁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去免費無阻地感受日常生活中的詩與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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