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那天我去三叔家送菜,隔著雞棚聽見桂芳嫂子帶著哭腔喊離婚,轉頭卻見大壯哥蹲在地上撿賬本。鐵皮棚頂漏下的陽光,把那些歪歪扭扭的數字照得透亮。
三叔家的養雞場開春就遭了瘟。二百只雞苗死得只剩三成,飼料錢欠了王屠戶八千六。桂芳嫂子攥著賬本的手直哆嗦:“這日子沒法過了!”她剪短的頭發茬子支棱著,圍裙上沾著雞糞和飼料渣。
大壯哥悶頭修雞籠,鐵絲網勾破了他去年結婚穿的紅背心。我瞄見賬本最后一頁寫著:“4月20日,給爹買止疼片——賒賬。”桂芳嫂子突然抄起剪刀要絞賬本,被三叔一把攔住:“離了婚,債能長翅膀飛嘍?”
婚姻像本糊涂賬,有人急著撕了重開,有人偏要一筆筆記清。那些刺眼的紅字,究竟是債,還是捆住兩個人的繩?
王屠戶來要錢那天下暴雨。他剁肉的刀往案板上一插:“八千六,少一分卸條雞腿!”桂芳嫂子把結婚金鐲子拍在桌上,大壯哥突然吼:“押我的三輪車!”
村里劉嬸嗑著瓜子說風涼話:“桂芳要模樣有模樣,進城當保姆不比守個養雞的強?”三叔蹲在門檻上卷煙:“夫妻倆的債,外人算得清斤兩,算不清斤兩下的情分。”
生活有時像王屠戶的刀,砍得人血肉模糊;閑話像劉嬸的瓜子殼,吐出來輕飄飄,扎進土里卻能爛根。
那晚我幫他們搬飼料,看見雞棚角落支著張行軍床。掉漆的床腿上爬著螞蟻,桂芳嫂子邊喂雞邊說:“這窩螞蟻搬了三次家都沒散。”大壯哥往賬本上補了行小字:“6月7日,收雞蛋52個——夠買包止痛膏。”
半夜雛雞突然發蔫,兩口子打著手電給雞灌藥。手電光晃過墻上的結婚照,桂芳嫂子頭發上還別著塑料紅喜字。
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可為什么螞蟻搬十次窩還能成群結隊?為什么雞棚漏雨時,總有人伸手去堵那個窟窿?
催債最兇那天,王屠戶摔了他們的紅雙喜搪瓷缸。瓷片崩進飼料堆里,桂芳嫂子突然笑了:“碎得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她掏出本新賬本,首頁寫著:“欠王屠戶8600元——分12個月還”。
大壯哥在趕集時偷偷學做燒雞,三叔把棺材本墊了疫苗錢。第二年開春,雞棚終于飄出烤雞香,賬本空白頁被桂芳嫂子畫滿小紅花——每還五百塊就畫一朵。
想起老話“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可金子哪比得上深夜互相焐熱的腳,比得上賬本里開出的花?
上個月路過養雞場,聽見桂芳嫂子在訓王屠戶:“現在想入股?門都沒有!”她手腕上的金鐲子早贖回來了,陽光底下晃人眼。
大壯哥塞給我兩只烤雞:“帶給三叔下酒。”油紙包上印著新賬本號頭:2023年總盈利——柒萬貳仟元整。
這世上哪有什么東山再起,不過是摔倒了抓著彼此的手爬起來。那些記在賬本上的數能算清,可一起吃的苦、流的汗、咽的淚,又要拿什么算?每次聽見誰家夫妻吵架摔碗,我總想起雞棚里那個沾著雞糞的賬本——日子要過得像養雞,瘟病會來,但只要窩不散,總能有破殼的那天。
寫完這篇文章時,三叔打電話說桂芳嫂子懷上了。我想起那本被雞爪踩過的賬本,突然明白——婚姻啊,本來就是本糊涂賬,算得太清容易散,摻著血汗糊涂過,反倒成了金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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