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鳴鑾與俞樾:蘇州雙林巷的煙火知音
杭州徽州學研究會 汪良勇
一、忘年之交:十八載鴻溝,十年煙雨伴
光緒后期的蘇州城,雙林巷的青石板路上總能看到兩位老者的身影。八旬的俞樾坐在四輪椅上,由書童推著緩緩而行;年過花甲的汪鳴鑾手持竹杖,腰間銀制牙簽筒叮當作響。他們詩詞唱和、互贈美食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十年,仿佛時光倒錯——這對相差十八歲的忘年交,竟活出了朝夕相處的況味。
回溯道光十九年(1839),十九歲的俞樾正埋頭經史時,汪鳴鑾才在徽商大宅中呱呱墜地。命運的齒輪在六十八年后再次咬合:光緒三十二年(1906)冬,八十六歲的俞樾在春在堂溘然長逝;次年夏,六十八歲的汪鳴鑾也隨摯友而去。江南文壇的這兩盞明燈,終在科舉制度崩塌的余震中相繼熄滅。
二、世交溯源:徽商家族的文教突圍
這段跨越兩代的情誼,早在道光十五年(1835)便埋下伏筆。十五歲的俞樾隨父俞鴻漸踏入常州汪宅時,汪鳴鑾尚未出生。汪家主人汪樵鄰雖為休寧東鄉富商,卻以"厚脩脯,豐摯幣"的豪舉,請來舉人俞鴻漸與姚平泉(俞樾舅父兼岳父)擔任塾師。在常州南蘭陵的深宅里,少年俞樾與汪鳴鑾之父汪小樵(時年二十歲)成為同窗,五名汪氏子弟的瑯瑯書聲中,夾雜著算盤珠的噼啪脆響——徽商將《論語》講成"生意經"的獨特家學,在此初見端倪。
科舉移民的生存智慧:
汪氏家族"寄籍浙江錢塘,寓居江蘇"的布局,實為精心設計的"教育移民"。每逢科考,汪家子弟便如候鳥般飛赴杭州運司河下,在逼仄的租屋里互相打趣:"錢塘縣學額八十,休寧僅四十,這差額抵得過十年懸梁刺股!"這種刻入血脈的算計,讓汪鳴鑾后來任浙江學政時,首創"膏火生息法"——將書院經費存入錢莊生息,用利息滋養寒門學子。
三、舌尖風雅:翰林秘饌入市井
罷官歸蘇的汪鳴鑾,將書房搬進了廚房。光緒二十三年(1897)秋,他端出偷師內務府的"罐兒山雞":豬油浸潤的山雞腹中暗藏秘料,蒸熟后切片如琥珀透光。這道令武英殿大學士寶鋆垂涎的宮廷菜,經他改良竟成蘇式家宴的壓軸戲。俞樾舉箸沉吟:"《周禮》'醢人掌四豆之實',此味當有古法遺韻!"竟扔下筷子翻出《齊民要術》,對著油膩的書頁考證三日。
市井里的學問:
當閶門外"杜三珍"醬肉的焦香飄至雙林巷,汪鳴鑾策馬疾馳通報老友。俞樾當即命女婿、蘇州知府許祐身派人采買,并賦詩戲稱:"三珍老店杜家開,吳下爭將美味推。"這對老饕甚至將養生化作風雅——俞樾腰痛發作時,汪鳴鑾端來"蓮蓬蹄"藥膳,以《本草綱目》"消瘀散血"之理,將蓮房、蓮子與豬蹄共燉。江蘇巡撫恩壽聞訊送來荷葉餅調侃,三人互贈的食盒里,盛滿士大夫的幽默與智慧。
四、書院薪火:詁經精舍的最后一舞
在杭州孤山南麓的詁經精舍,兩位老人完成了一場悲壯的學術接力。俞樾在此主講三十余年,章太炎曾憶:"先生講《公羊傳》,忽指檐角蛛網道:'此懸絲如春秋筆法,微言大義皆在若隱若現間。'"光緒二十五年(1899),當俞樾辭任時,書院賬上僅存銀三百兩,蛀蟲啃食典籍的沙沙聲仿佛末日的嘆息。
汪鳴鑾接掌后,竟將汪氏藏書樓改為"流動書庫",讓學生押運典籍巡展收取"觀摩費"。某次太湖風浪中,他泅水搶救宋版《爾雅注疏》,笑言:"護書時的這口真氣,才是真學問。"當新式學堂的灰磚樓逼近涌金門,他在月課里塞進洋務策論:"請以泰西力學解《墨子》'桔槔汲水'。"1905年科舉廢止前夜,這對老友在西泠印社對飲至天明,殘茶凍成的冰晶被俞樾稱為"大清文脈的琥珀"。
五、暮年風月:雙林巷的煙火余韻
光緒二十九年(1903),六十五歲的汪鳴鑾納妾轟動蘇城。新婚之夜被知府強留宴飲至亥時,俞樾作詩調侃:"蘇州太守真無賴,投轄留賓到亥時。"這場風波被編成評彈《亥時洞房記》,兩位當事人卻躲在春在堂邊聽邊改詞,硬將艷情戲改成飲食考——新娘獨守空房時吃的蓮子羹,被考證出源自南宋《山家清供》。
而詁經精舍的最后一抹余暉,定格在光緒二十九年秋闈:學生吳敦義高中浙江鄉試解元,為這場延續千年的科舉大戲畫上句號。當俞樾的靈柩駛出雙林巷時,汪鳴鑾將唱和詩稿投入火盆,火星濺在杜三珍醬肉上,竟飄出奇香——這縷由兩代文人用六十年煨制的焦香,最終化作平江路游客手中的"復刻版"罐兒山雞,在電子講解詞中,無聲訴說著一個時代的溫存與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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