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福爾曼走了。

我爸最喜歡的拳擊手。

不坐倒的老頭子。

板門肩撞式打人。

最能以德服人的牧師。

不倒的山。

1990年代，我看福爾曼打拳時，顛覆以往我對拳擊的認知。拳擊手不該是兇猛桀驁、出拳如風、鋼筋鐵骨、咬牙切齒、橫眉怒目的嗎？可是福爾曼啊，像個鄰居胖大爺，面無表情，寬大厚重，一副“睡午覺時一定呼嚕聲巨響，讓棕棚床都發(fā)抖”的架勢。

他的比賽，乍看也沒啥意思。比起那會兒的里迪克鮑和穆勒，福爾曼總在橫肘抱頭、推推搡搡、任對手的拳打中身軀，笨重地左手出幾下軟綿綿的刺拳，休息時背靠繩圈角落，臉也不知道是胖還是腫。

但比賽會有某幾個回合，忽然，他似乎側了側肩，好像拳頭擦中對方了，忽然對手踉蹌了，福爾曼又揮兩下，就像我外婆掃地的幅度，忽然比賽就中斷了。

“發(fā)生了啥？”

“這就結束了？？”

那胖乎乎軟綿綿的拳，真能贏比賽？

是從福爾曼開始，我知道打人不是靠拳頭大、拳頭快了。

蹬地，力從地起。

轉(zhuǎn)腰，擰胯旋背。

打人的是肩背，拳頭只是終點。

福爾曼刺拳是校準，是鎖定，是距離，是“你腦袋別動”，右半邊身子發(fā)力，一扇巨門砸中了對面腦袋。結束。重拳無聲。

我后來去翻舊錄像，知道了福爾曼和阿里與弗雷澤的故事，知道了三角戀——阿里曾頭疼武弗雷澤，弗雷澤兩回合被福爾曼錘倒六回，福爾曼被阿里擊敗——知道了福爾曼曾經(jīng)69勝2負。一場輸給阿里，史上最傳奇叢林之戰(zhàn)；一場輸給吉米·楊：那場比賽第六回合，楊差點暈過去，他自己賽后都說居然站得住，算是個奇跡。

也知道了他38歲復出，45歲奪冠。

76勝5負，其中三場敗局都是他42歲之后的事了，四場敗局都是點數(shù)。

只在叢林之戰(zhàn)里，他巔峰的25歲，生涯第一敗，倒在了阿里拳下。

都知道阿里干掉利文斯頓的一戰(zhàn)，20世紀最傳奇的怒吼。

但他對福爾曼，可能是史上最傳奇一戰(zhàn)：那也是喬治·福爾曼這輩子，僅有一次，在拳擊臺上膝蓋著地。

巔峰時，福爾曼擁有可能史上最恐怖的重拳，外加史上無雙的抗擊打能力——畢竟一輩子就在阿里面前倒過一回。42歲那年打跟29歲的霍利菲爾德也是點數(shù)惜敗。

但我喜歡老年的他。

1990年代，周圍人都在說打拳擊的都暴戾兇惡還會咬人耳朵時，福爾曼是個我可以拿出去講的例子。紀錄片里都說福爾曼年輕時是猛獸是怪物，但老年那個遛彎大爺不小心撞倒對面似的拳法讓我心折。

真正不露鋒芒的天生神力，入于化境的發(fā)力用力。對手怎么打都漠無表情，打倒對手時“我還沒發(fā)力你就倒下啦！”

“拳擊也不過如此。”

“除了打人，我還可以是個牧師。”

強大不一定要聲嘶力竭。強大可以沉默又平靜。

在我心中，不倒的福爾曼是白胡子。

除了阿里，他一次也沒有被擊倒，就像白胡子背后沒有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