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HBO/Ringer illustration

投行風云

倫敦金融人的悲歌

??本文包含對前三季《投行風云》的重要劇透??

??本文包含對劇集《繼承之戰》的部分劇透??

｜“爛劇”逆襲

2020年11月，《投行風云》（Industry）第一季在HBO和HBO Max流媒體平臺（即現在的流媒體平臺Max）播出。該劇以年輕人為主角，題材聚焦當代商業、金融領域，因此在開播前一度被視為《繼承之戰》（Succession）與《亢奮》(Euphoria)的結合。但正式播出后口碑與收視都反響平平，IMDb總評分7.4，豆瓣評分第一季7.0。既無法像《繼承之戰》那樣收割獎項，也無法如《亢奮》一般吸引流量，《投行風云》在HBO輝煌的作品集中顯得默默無聞又無關緊要。這也導致《投行風云》在2020年淪為當時華納激進流媒體策略的犧牲品。《投行風云》第一季成為HBO（指有線電視臺HBO而非流媒體HBOmax或Max）第一部播到中途被一次性放出后續單集的劇集。2020年11月23日，剛剛播出三集后，華納公告稱《投行風云》第一季余下5集會一次性在其流媒體平臺放出。

但事情起了變化。

第二季播出后，去年8月，《投行風云》第三季播出，爛番茄新鮮度98%均分8.8，Metacritic綜評86分，8個單集中有4個單集在IMDb評分上9，豆瓣單季評分達8.6。同時，在第三季播出后該劇收視率逐集走高，雖然仍然無法與大熱劇集相提并論，但不同于剛播出時無人問津，《投行風云》第三季已破圈擠進英語世界主流觀眾的視野。甚至有越來越多的媒體評論指出，拿《繼承之戰》和《亢奮》來對比《投行風云》可能會掩蓋此劇獨特的鋒芒。

《GQ》對《投行風云》第三季的劇評

去年年9月19日，HBO在《投行風云》第三季尚未完播的情況下宣布續訂第四季。

｜為什么Hari必須死？

《投行風云》導播集開場是一組平行剪輯的鏡頭，展示了劇中虛構全球頂級投行Pierpoint（這是一家劇中虛構的頂級投行。名稱Pierpoint顯然取自J. P. Morgan中的P，即Pierpont）倫敦分行面試新人的場景。宣傳海報上的五位年輕人由此被介紹給觀眾。

《投行風云》第一季的五位主角

第一主角Harper（圖中，由Myha’la Herrold飾演），一位從美國漂洋過海來到倫敦、出身貧寒的黑人女性。本科教育背景一般但對出身名門靠裙帶關系進入投行的“二代”們頗為不屑，一心想憑借自身能力出人頭地。

Robert（左2，由Harry Lawtey飾演），英國一般家庭的白人男青年。長相帥氣、憑著合理申請策略考入牛津、應聘上崗，為人討喜。

Yasmin（右1，由Marisa Abela飾演），富裕家庭出身的女性，有阿拉伯血統和國際成長背景（Yasmin的背景類似著名理論家、《東方主義》的作者薩義德，來自中東，但長居西方）。年輕貌美，名校畢業，非常注重職場內的人際關系，非常希望自己的能力可以被他人認可。

Gus（左1，由David Jonsson飾演），加納駐英國外交官的小兒子。面試時甚至有膽量用撒切爾和耶穌開了一個非常精妙的新自由主義笑話。典型的精英，極度聰明、自信滿滿。

Hari（右2，由Nabhaan Rizwan飾演），南亞裔，和女主Harper一樣出身底層。但也因為出身貧寒十分缺乏安全感，精神緊繃。

面試段落結束后，場景切到Pierpoint新員工入職的第一天。Pierpoint倫敦分行的總裁Sara 和Harper所在銷售部門的主管Eric（梁振邦飾演，順便提一句，梁在《投行風云》中的表演無與倫比）登臺給新人們作入職演講，介紹銀行的裁員日政策。“裁員日”（即RIF Day, Reduction in Force）是《投行風云》第一季的重要設定。被招進Pierpoint的大學畢業生在入職的前6個月只有實習生身份。6個月后的裁員日，他們需要匯報自己6個月來的工作，以說服一個由倫敦分行各部門領導構成的委員會接納他們成為正式員工。屆時實習生的匯報以及實習生所在部門經理提供的證明（vouch）將會成為委員會裁決的重要論據。

《投行風云》三季下來的靈魂人物Eric

由華裔演員梁振邦飾演

《投行風云》的開場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許多職場劇的套路。開場引入主要角色，拋出一個行業內的常見晉升門檻或職業成長路徑作為基礎設定和敘事動力推動故事發展。按照這類敘事套路，《投行風云》接下來會把行業設定、特點和在歌德的時代就已經獲得成熟形態的“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創作慣例嫁接到一起，在職場的物理與社會空間中勾勒幾位年輕人的職業成長軌跡。

但是，一位按照預期將要得到“成長”的“主角”在《投行風云》導播集里被殺死。

出身貧寒的Hari進入Pierpoint的IBD部門工作，這是投行服務政府和企業等大機構用戶的部門。

與主要面對投資者（各種基金經理）的交易層（Trading Floor）銷售部門不同，IBD不直接參與銷售，主要為公司并購、政府機構大規模籌資提供建議，在投行內被認為比銷售部門高級。職員普遍是像Gus那類一路從伊頓公學直通牛津、劍橋的英國上層精英。從公立學校中成長起來的Hari在這種環境下自然壓力很大。為了在IBD部門立足，他不得不瘋狂內卷，但忙中出錯，激動之下在廁所隔間中猝死。

IBD（Investment Banking Department）部門因為與投行（Investment Bank）這個概念名稱相近很容易因讓行業外的人產生誤解。實際上，這是投行中的一個下屬部門，區別于負責私人用戶的部門與對接各類專業投資者（基金）的交易層（Trading Floor，劇中大多數角色都在Trading Floor工作），IBD通常是向企業和政府用戶提供關于收購、籌資的咨詢服務（《繼承之戰》中為Logan及Kendall等人提供投資建議的銀行家就屬于投行的這一部門）。與通常在市場交易時段上班，下班后靠與客戶晚餐拉近關系的交易層銷售人員（Harper在劇中就屬此類）不同，IBD的工作人員需要經常加班跑模型、做計劃。

作為宣傳海報、預告片、正片開頭展示的五位“主角”之一，Hari的死當然是一個出乎觀眾意料又能吸人眼球的劇情反轉。但Hari之死又不僅僅是一個抓人眼球的情節反轉。借助這個人物之死，編劇事實上向觀眾表明了自身的創作旨趣：《投行風云》不會順從觀眾對連續劇敘事方式的一般預設。

IBD部門的新人Hari開場不久就過勞猝死

《投行風云》2020年11月上線時，距《繼承之戰》第二季完播剛過去一年。受新冠疫情影響，后者第三季制作推遲，無法遵循此前慣例一年播出一季。《投行風云》第一季頂上了本來應由《繼承之戰》第三季占據的檔期。同樣由英國編劇班底創作。同樣聚焦當代資本主義世界的商業領域。同樣由HBO推出。同樣的檔期。在《投行風云》剛播出時觀眾與媒體熱衷于拿《繼承之戰》與《投行風云》作比較。

HBO高分劇集《繼承之戰》

《繼承之戰》在導播集開場揭示Logan Roy年老力衰的事實后，Roy家族公司繼承權爭奪戰成為其敘事主線。對于大多數觀眾而言，這是連續劇最自然不過的敘事形式。將《投行風云》視為《繼承之戰》代餐的觀眾基于這種預設，自然期待在Hari死后看到這一事件引發后續矛盾與戲劇沖突，期待劇集的故事通過這些戲劇沖突直接呼應時代議題。

可是Hari死后幾乎無事發生。

在《投行風云》第一季的故事內部，這一事件雖確實對部分角色產生了影響，也在Pierpoint內部掀起一些波瀾，但最終還是不了了之。而在《投行風云》的故事外部，在劇本的敘事形式層面，Hari之死相關的情節并不構成《投行風云》第一季的核心敘事動力。這個年輕人的死亡只不過是左右其他角色后續行為的眾多因素之一（甚至不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

事實上，Hari猝死這一事件所展現出的創作旨趣本身足以解釋為何Hari死后“無事發生”。Hari的死在故事層面明示了下列事實，所謂“主角”不過是在描述現實或進行虛構時為了方便敘事所采取的一種敘事設定。 但“主角”既然已經死亡，又遑論成長？更進一步，如果角色成長也只是一種帶著啟蒙進步主義目的論色彩的敘事（narrative）而非現實，那么一個在導播集中的重要劇情反轉為什么就一定要引出決定一部劇集走向的戲劇沖突呢？這難道不也是一種人為的設定嗎？

｜自然主義非線性敘事

顯然，編劇Mickey Down和Konrad Kay在第一季為觀眾呈現了一種自然主義風格的敘事與影像組織形式是具有冒險性的創作選擇。

如果觀眾帶著看投行青年版《繼承之戰》預期觀看《投行風云》第一季（特別是前半段），會發現自己能看到的通常是角色日常經歷的瑣事而非清晰可辨的重大劇情事件和具有情感沖擊力的戲劇沖突。投行年輕員工的閑聊、角色生活里的瑣碎細節與工作場合高度技術化的行業黑話反復轟擊著觀眾。在這個意義上，《投行風云》確實不“好看”。

觀眾很難從海量、蕪雜的影像和敘事中梳理出一條清晰且突出的敘事主線和影像主題。相比之下頗受好評的《投行風云》第二第三季敘事節奏明顯加快，對戲劇矛盾的呈現也愈發明確。兩位年輕主創在第三季收獲突破性成功后對此也并不諱言（來源《GQ》報道）。

而且， 劇集的創作過程中，創作者一定會有意或無意地選擇要在敘事和影像呈現的對象，不可能做到完全“自然”（在無人為這一意義上的“自然”）。創作者依照自己的自然主義旨趣呈現的不也是一種人為的斧鑿嗎？更不用說，自然主義的敘事和影像普遍都有患上細節肥大癥淪為影像虛無主義的風險。

看起來，《投行風云》初期呈現的自然主義風格看上去終究是年輕編劇經驗不足走的彎路？但是，得出這樣的結論有些武斷。

《投行風云》的核心主創：Mickey Down與Konrad Kay

兩位主創在牛津讀書期間就常年為校報寫作影評（信源為《GQ》報道），在創作《投行風云》前也長期有劇作實踐，對影視劇敘事形式與敘事實踐有持續的思考。而第一季末尾的劇情反轉以及第二第三季也都表明，這兩位年輕編劇不是不會寫戲劇化的劇本，甚至可以說精于此道。主創在劇集前期的敘事與影像中鋪陳大量蕪雜細節的做法盡管不是沒有改進空間，但絕非盲目羅列、堆砌細節。

事實上，雖然敘事和影像風格都大相徑庭，但《投行風云》與《繼承之戰》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個隱秘的鏈接。

在《繼承之戰》中，一環接一環的戲劇沖突其實是以主角（即劇中Roy家族成員）的視角為中介被呈現給觀眾的。因此，可以說觀眾在《繼承之戰》中體驗到的戲劇沖突和情感沖擊是Roy家“大人物”們的認知與感受，受角色視角、偏見、情緒所框限。《繼承之戰》其實辛辣諷刺了這種視角的盲目與荒唐，臺詞和影像細節構成的草蛇灰線都在向觀眾暗示：在主角的“家事”外還有被忽略的（文化、社會、技術、經濟、人事......方面的）潛流存在（比如Roy家族外公司高管之間的明爭暗斗、普通民眾的意識形態變化、媒介技術發展帶來的沖擊……）。在《繼承之戰》中，這些潛流的存在與力量對劇中角色命運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此處列舉兩例——

其一，《繼承之戰》第一季中僅僅被隱晦提及的丑聞在第二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復歸，影響了幾乎所有Roy家族成員的命運。

其二，劇中Roy家族傳媒帝國的公關部門高管Karolina和Hugo之間一直存在權力斗爭，在劇中只被一些臺詞和影像細節隱約提及，但其余波間接影響了全劇結局：結局董事會開會前Karolina對Shiv表達開除 Hugo的愿望，讓Shiv注意到Kendall與Hugo的密切聯系，重新開始審視自己對Kendall的看法，間接改變了《繼承之戰》結局董事會的投票走向。

《繼承之戰》，Hugo和Karolina

《投行風云》把鏡頭平等地對準底層投行員工，對準他們工作與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是那些看上去瑣屑的細節。事實上這就是把那些在《繼承之戰》中因“繼承之戰”眩光被遮蔽的潛流推向前景。《投行風云》主創Mickey Down與Konrad Kay大學畢業后都曾在投行工作過兩三年。他們多次在訪談中表示，希望能真實地呈現自己曾經生活工作過的那種環境。《投行風云》第一季自然主義風格的敘事與影像組織形式與主創的這一創作意圖相適配。

*另外，《GQ》發布的深度報道《Industry Season 3: How Mickey Down and Konrad Kay Created the Most Adrenalized Show on TV | GQ》還提到Down現在35歲，Kay現在在36歲，這意味著該劇第一季播出時兩位核心主創都只是30出頭的年紀，很少有編劇能在如此年紀成為一個原創劇集項目的劇集運作人（showrunner）。

首季很多看上去“無所事事”的段落中，主創其實對情節、影像作出非常細致的編排。《投行風云》第一季第三集前半段有一個段落，集中展現主要角色Harper單日的工作、生活。這個十多分鐘的段落從篇幅來講不是第三集的敘事中心，也不包含重大劇情事件。在影像層面，Harper午飯后的遭遇都以時間為順序呈現，盡管中間有時間跳躍，但被剪輯借助畫面中的空間（Harper的辦公桌）關系呈現為連貫的段落。Eric和Daria兩位領導先后詢問她工作進度，同屆實習生Robert與Yasmin發來的短信讓她應付不及。對于初次觀看《投行風云》的觀眾，這個職場日常生活里再平常不過的段落在直觀上不過就是一段缺乏重點的流水賬。但是，如果觀眾有耐心看到第一季末尾，再回過頭來看第三集中這些看似蕪雜的細節，就會發現其中蘊含豐富信息。首季末尾最重大的劇情反轉與這個看似普通的段落存在復雜的聯系。

這種聯系并不是情節上的線性因果關系。季末Harper的關鍵決定無法被還原為第三集任意一個情節細節的直接結果。但第三集影像對Harper周圍人際關系的呈現，對Harper情緒微妙變化的都已經潛在地預示了首季結尾的劇情反轉。

《投行風云》，Harper

因此可以說《投行風云》第一季實踐了一種另類的非線性敘事。

提到非線性敘事，當代觀眾常常聯想到的是昆汀《低俗殺手》或諾蘭《記憶碎片》《信條》這樣的影視作品。《低俗殺手》《記憶碎片》《信條》式的非線性，通常致力于在敘事中把線性時間軸打碎重組，但觀眾如果有足夠豐富的敘事類文本（文學、影視）接受經驗，其實不難把碎片場景重組為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

《投行風云》第一季盡管在時間層面是順敘，但并不呈現一個被線性因果鏈條串聯起來的故事。也就是說，《投行風云》第一季中劇情、影像與角色后續發展并不是被置于一個由劇集前期事件與后期情節共同構成的線性因果鏈條中表達（事件1→事件2→事件3→…→結局）。

“蕪雜”的細節把角色的個體經驗同角色所處社會關系的客觀樣態在敘事和影像中組織為一個連續的總體感受域集合（事件1，細節1，事件2，細節2，細節3，…，事件N）。

故事走向與人物命運從這個感受情境中涌現（emerging）。

《投行風云》第一季中前期這種另類的非線性敘事具有非常微妙甚至略帶悖論意味的效果。“感受”而非“情節信息”是其呈現的中點。

一方面，觀眾獲得了與角色相近的主觀感性經驗（例如在前述第一季第三集Harper的段落中與角色一起焦頭爛額）。繁雜細節編織的主觀經驗讓觀眾很難依據一般敘事套路推測人物和故事走向，而觀眾在觀劇過程中體驗到的“漫無目的”與煩躁感其實暗合劇中各個投行實習生的感性體驗。

另一方面，豐富到甚至有些過度的敘事與影像細節又讓觀眾獲得了一種旁觀者式中立、無欲效果的“客觀”視角，可以仔細地觀察角色與角色關系在一個開放的、難以被預測的現實情境中生成變化。看完《投行風云》第一季末的情節反轉，回溯這個單季，就會發現：劇情與人物命運的發展不是由事件序列組成的線性因果鏈條決定，也不能被還原為（reduced to）特定事件和細節加和的結果，而是被蕪雜情節與影像所呈現的那種感受與事件混在一起的整體氛圍（vibe）或者說情勢（situation）所過度-多元決定（overdetermined）。

｜從身體到歷史

“金融學研究人們怎樣跨期配置稀缺資源。"

Finance is the study of how people allocate scarce resources over time.

茲維·博迪,羅伯特·C·默頓,戴維·L·克利頓著;曹輝,曹音譯. 金融學（第二版）[M].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第3頁.

而倫敦金融城，絕對不是一個可以用“跨期配置稀缺資源”這樣教科書式中性話語來表述的實踐場域。

《投行風云》常被很多觀眾、媒體視為倫敦金融城版《亢奮》。二者乍一看確實相似，第一季《投行風云》用大量篇幅展現年輕投行員工們被社交、毒品和性所填充的混亂日常。

角色的性經驗（sexuality）是《投行風云》一個非常重要的構成要素。在《投行風云》第一季敘事、影像為觀眾提供的 “蕪雜”細節中，與角色私密體驗相關的段落常常與性相關。然而，這一定程度上也是剛播出時《投行風云》被部分觀眾詬病的原因之一：一部描寫金融行業的劇集插入太多看上去對劇情推進與角色塑造毫無必要的性場面。熟悉美劇既有播出體制的觀眾都知道，有線臺上播出的劇集，從來不缺乏呈現露骨的性場景。但是，除了《墮落街傳奇》（The Deuce）等少數本就意圖呈現性與社會政治經濟不平結構之關系的劇集，很多美劇對性的呈現，都可以視為吸引觀眾眼球的剝削（exploitation）戲碼。甚至連《黑道家族》（The Sopranos）和《火線》（The Wire）這樣的經典美劇也不總是能免俗。

HBO劇集《墮落街傳奇》，故事聚焦紐約色情業

那么，《投行風云》中的性場面是不是這種剝削戲碼的延續？

不是。

長期以來，美劇對性的呈現較為粗陋，往往服務于單一的功能：為觀眾制造幻想（fantasy）以刺激觀眾欲望進而由此獲得收益。而《投行風云》對性的呈現恰恰是對幻想的破壞。

《投行風云》在呈現劇中角色的性行為，總是突出物、身體與技術的關系，甚至會直接露骨地呈現并不養眼的體液、性器官。該劇對性行為的呈現與其說是利用性場面吸睛（其實劇集中大多數性場面并不吸睛）不如說是在性經驗與角色的其他生命經驗之前作勾連，呈現角色體驗到的總體氛圍。在《投行風云》的敘事與影像中，性無所不在，但性又不只關乎性，總是與其他的實踐活動相關聯。涉及性的情節與影像在劇中看似泛濫，但相互之間有微妙的差異，或愉悅、或色情、或粗俗、或無聊、或苦澀、或痛苦。

《投行風云》

針對《投行風云》中的性，最典型的例子是劇集對媒介技術與私密性行為的呈現。

在《投行風云》第一季中，不只一個角色在其最私密的性行為中需要借助手機、聊天APP。這些性場面毫無吸引力，但真實地呈現了當代媒介技術如何干涉人類個體最私密的經驗。在此基礎上，劇集影像對性與技術物的并置，還構成對觀眾的隱晦提示：劇中角色性經驗的乏味與平庸本身也是角色與現代媒介互動的產物。

換言之，性經驗（sexuality）在《投行風云》中呈現出一種激進的唯物色彩。體液、話語、器官、身體、動作與權力關系、經濟條件、技術媒介在劇集影像與敘事中交織為一個連續生成的物質交換與實踐場域。

與此同時，《投行風云》在第一集就明確呈現性經驗（sexuality）何以可能被不平等的權力等級和經濟關系干涉。Yasmin在職場中一直遭受自己部門領導半真半假（因而毫無疑問是真實的）騷擾。女主角Harper在全劇第一集就被剛認識的客戶即基金經理Nicole侵犯。事實上，Harper在第一季中的性體驗總是無法與她面臨的工作場域及權力等級體系切割。第五集里，Harper與從美國趕到倫敦的男友溫存后因對方亂拿客戶衣物的行為可能影響到她和客戶的關系，便立馬與男友分手。

與Harper形成對照的是劇中Gus的性生活。劇集前期，精英家庭出身的Gus與大學里的學長兼同事保持著和諧的性關系，但隨后遭遇變故。學長始終不愿意把二人的關系公開。優渥的成長環境讓Gus對待性、工作的方式、態度與”平民“出身的Harper截然不同。在第一季末尾，相比于工作、相比于簡單的性欲，他更忠于自己的情感。

在圍繞Robert和Yasmin這組角色展開的敘事與影像中，與性相關的場景反復出現且無法被忽視。Robert來自英國普通家庭，Yasmin來自具有國際背景的精英家庭。早在第一季第一集兩人剛剛接觸對方時就互生好感。兩人面臨各自家庭條件下的Daddy Issue，也不無共同的體驗與話題。

Yasmin和Rob

但在第三季之前，二人始終沒有發展出真正平等的戀人關系。Robert與Yasmin偶發的性互動在劇中總是色情化的：以凝視回報凝視、以物化回報物化。直到第三季最后兩集，兩人經濟地位上的不平等關系因Yasmin家道中落疊加失業而被短暫消弭。長期互撩但從來沒有真正捅破最后一層窗戶紙的兩人終于有條件構建真正平等、愉悅的友情。

然后第三季加盟《投行風云》的“雪諾”Kit Harington飾演的英國“老錢”Henry Muck就把一切奪走。

《投行風云》第三季，Yasmin和新角色Henry

此時，劇集為觀眾展現了一段蒙太奇。Robert與Yasmin在第一、第二季的互動的部分影像瞬間被并列。伴隨著The Kills樂隊的歌曲“The Last Goodbye”，那些互相凝視、互相物化的場景也突然顯得極度悲涼。

在這個意義上，《投行風云》與《亢奮》有著根本不同。與后者從角色的心理或者說主體內部出發呈現角色與他者的關系相反，《投行風云》里劇情與人物命運的發展恰恰是被蕪雜情節與影像所呈現的那種感受與事件混在一起的整體氛圍（vibe）所過度-多元決定（overdetermined）。而《投行風云》對性的呈現，構成一條線索，展示了這種多元決定機制的實際運作過程，展示了環境與條件的變化如何帶來了感受與意義的變化。

｜反對成長

《投行風云》第三季結尾，Robert離開Pierpoint加入一家初創公司。在向風投資本作介紹時，Robert自信滿滿地說：

I’m sure you ‘ve all been programmed to expect something radical. But what I have here for you today. It really isn’t new at all.

我知道你們都預期聽到一些激進的東西。但我今天給你們提供的，其實并不新鮮

在《投行風云》中，沒有角色得到成長。劇中的角色不會像“成長小說”的主角那樣，在經歷探索、挫折后達到一種“成熟狀態”。如前所述，《投行風云》的角色在“自然”的氛圍中生成。但這并不意味著角色的生成在劇中沒有方向。

第一季第7集里，Harper終于找到機會和自己一直心存好感的Rob在派對上纏綿，卻被Yasmin無意中打斷。Yasmin意圖加入，Harper在應允后還是覺得自己無法接受這樣的三角關系，最終離開。次日，Harper發現自己本來收到的工作獎金因故需返還一半，并現場見證了Pierpoint功勛員工被冷血辭退的過程。性與工作遭遇的相似性，刺激了Harper的情緒，在次周（第8集）裁員日的匯報演講上，本來準備充分的Harper卻焦慮和恐慌情緒發作，在面對銀行中高層作匯報時幾乎一言不發。Harper意識到，自己必須為未來生活找到確定性，最終在首季結局制造了一個重大的劇情反轉。

《投行風云》，Harper（左）和Eric（右）

此前，Eric因自己在某次活動上的臟話激怒了他最重要的客戶（對方認為Eric侮辱了他的妻子）。于是他（在第5集）讓Harper這位聰明的黑人女實習生替他出面，作為中間人挽回這位重要客戶（承諾對方做交易時不用與Eric直接接觸）。但最終因為一些意外狀況以及客戶自己對原則的堅持，Harper沒能完成這次任務。Eric單獨把Harper拉進無人的辦公室詢問此事處理情況，得知Harper沒有完成任務并且被迫泄露了他因自身原因導致公司損失客戶的事實后。Eric厲聲訓斥Harper，期間鎖上了辦公室的門。在第六集，Harper在Pierpoint倫敦分行總裁Sara以及自己部門女前輩Daria的鼓勵下，決定指控銷售部男性領導兼自己導師Eric存在不當行為。

但是到季末，Harper因自己匯報時表現糟糕，徹底慌神。在接到Eric投來的橄欖枝后，Harper為了確保自己不被裁員馬上選擇與Eric及其靠山Adler見面。期間，意識到Harper可能轉而與Eric合作的Sara專程找到Harper與她單獨對話。Sara呼吁Harper堅持女性與受壓迫者的聯盟，邀請她一起繼續改變Pierpoint男性主導的有毒企業文化。Harper聞言反問Sara：

What do you know about me? Other than when you look at me, you clearly see a victim.

除了把我看作一個受害者，你到底還對我有什么了解嗎？

最終Harper選擇背叛女性員工組成的同盟，選擇與Eric和解。她更改證詞，指控Daria為推進自己的進步主義議程，誘導她給出不符合事實的證詞。

相較于第一季前期的“漫無目的”，第一季末尾和第二、第三季對戲劇沖突的呈現要密集且明晰得多，節奏加快。這樣的創作調整背后當然有制造戲劇高潮以提高收視的意圖。媒體與觀眾對《投行風云》第二、第三季的反應也證明了其成效。

不少媒體和觀眾都認為后兩季的這種變化是《投行風云》在敘事形式上的進步是編劇技藝提升的表現。兩位主創在采訪里對此也不無認同。劇評人Kyndall Cunningham給VOX寫的《投行風云》第三季劇評里甚至盛贊《投行風云》第三季帶有肥皂劇式爽快感的敘事節奏與角色塑造打破了如今很多精品美劇（Prestige TV）的創傷敘事窠臼（即試圖用一段創傷經歷或一個背景故事解釋角色的所有復雜性）。

這些評價基本準確。但是，后兩季《投行風云》敘事節奏的變化能獲得成功，其實離不開第一季打下的基礎。

第一季最后的劇情反轉本身必須以前七集影像與敘事為觀眾呈現的總體感受域為前提才能生效。《投行風云》前期看上去“漫無目的”的敘事、影像與主要角色剛進入職場尚未明確方向的狀態相適配。使用與后兩季相似的敘事與影像組織形式，呈現效果反而會大打折扣。

在內容層面，第二、第三季的Harper已經轉變為一個老練且狡猾的頂級投行銷售，不再是一個連交易幣種都會忙中打錯的實習員工。她在劇集中翻云覆雨引發一連串極具戲劇性劇情反轉。

《投行風云》，Harper的轉變

與之相對應，在敘事形式上，《投行風云》從第二季中后段開始在呈現Harper時，主要對準她同事與、政商各界人士的工作互動，對其私人生活體驗的呈現越來越少。特別是第三季后半段，幾乎沒有對她個人情緒與私密體驗的呈現。這些經驗都不再與Harper這個角色的處境相關。此時的Harper只顧著考慮為自己謀取利益。換言之，敘事形式的變化本身也呼應內容的變化。可以注意到， Harper在第二第三季中的行為模式趨向明確、單一，被呈現為一個扁平化的“惡人”，喪失了第一季中的曖昧性。

乍一看這似乎是角色塑造上的退步。但這其實恰恰是《投行風云》角色塑造上的優點。《黑道家族》《廣告狂人》等精品美劇的成功拓展了劇集這一視聽媒介的表達深度。但自流媒體時代開啟，有太多劇集只是簡單照搬既有精品劇集的敘事套路，動輒挖掘角色的所謂深度與復雜性，反而創造了一大堆平庸的懸浮角色。但事實是，很多人物本來就沒有也不需要深度。典型的反面例子就是《龍之家族》（House of the Dragon）第二季對雷妮拉的塑造。《龍之家族》試圖通過對雷妮拉優柔寡斷的塑造呈現父權制對女性統治者的限制與壓迫。但由于劇集本身沒有呈現一個細節足夠豐富、足夠可信的中世紀父權制社會，這一主題的表達完全喪失可信度，也破壞了角色的魅力。

《龍之家族》，雷妮拉

而Harper盡管在《投行風云》后兩季里越來越扁平化，卻真實可信。這恰恰是因為沒那么“好看”的《投行風云》第一季用大量蕪雜細節為這位資本主義新秀的誕生提供了切實而非觀念化的生成史。

第一季中Harper與Eric的互動關系正是展示這一生成史的關鍵線索。兩位信奉優績主義（Meritocracy）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在招聘面試上初次見面就臭味相投。頗為諷刺的是，正是從對方身上感受到與自己的相似，一向把人當作工具的Eric反而“無私”地對Harper傾囊相授。在第一季前半段， Eric相較于Daria給予Harper更多提攜和幫助。Harper也一直有意無意模仿Eric的行為模式。但與此同時，第一季中“蕪雜”的細節也表明，當時的Harper并不是一個只看重金錢的角色。她與Eric的關系也不是形塑她的唯一要素。她也渴望被愛、渴望交友。發現Eric的幫助也包含利用成分后，她一度配合Sara及Daria在Pierpoint倫敦分行推動公司文化的改革，控訴Eric的霸凌行為。可在Eric被停職后，Harper發現自己缺乏保護。最終，為了保住生活的確定性，她選擇放棄了最后的一點理想主義與道德判斷，放棄生活的多樣可能與體驗。

盡管HBO續訂了第四季，但《投行風云》第一季以來的角色與環境設定在第三季末其實已經走向終結（根據第三季結尾，第四季的故事顯然會在全然不同的背景下展開）。首季海報中的五位年輕人都抵達了某種“結局”狀態。

三季海報的變化（點擊可看大圖）

Hari死去。

Gus離去。

Yasmin在喪失既往的優越生活條件與工作后，在認識到自己之前享受的生活并非自身能力的產物后，如Harper一樣擁抱生存的確定性，放棄了一切真情、放棄自己的道德執念與同情，安心嫁入英國豪門做裝飾品。

Harper在資本世界成為Logan Roy式的無情殺手。她不再需要離開家鄉來來躲避自己低下出身，她決定離開倫敦回到全球金融體系的中心，美國。

Rob一直追求在與他人構筑的關系中找到真實的情感寄托，卻發現自己試圖找到的寄托都是虛幻，自己無所依托。他最終加入一家迷幻藥初創企業，開始向別人兜售幻想與寄托。

為什么本該站在弱勢群體與被霸凌者一邊的Harper選擇幫助上位者維持既有的等級秩序？

為什么一直試圖擺脫父權牢籠的Yasmin最終仍然服膺于父權的統治？

為什么在鏡中看到一個極度孤零的自我后，Rob反而獲得了自信？

I’m sure you ‘ve all been programmed to expect something radical. But what I have here for you today. It really isn’t new at all.

我知道你們都預期聽到一些激進的東西。但我今天給你們提供的，其實并不新鮮

《投行風云》對角色“成長”套路的破壞不僅僅是一種角色塑造上的考量。如前所述，在《投行風云》中，角色都是在與環境的互動中生成。加快敘事節奏，將角色關系狗血化因此也是。換言之，《投行風云》敘事節奏的變化或者說敘事形式本身就言說了資本主義條件下多樣體驗與情感被削弱和簡化的過程。第一季前期“漫無目的”的敘事與影像組織形式本身就呈現了幾個年輕人在故事前期尚未完全被工作環境與社會關系定型的狀態。而第二、第三季的“快”在與第一季的“慢”構成鮮明的對比，呈現了年輕的個體如何在投行體制中被再生產為一個當代資本主義世界所需要或拋棄的角色。第二第三季一個反轉接一個反轉的節奏以及這節奏給觀眾帶來的快感也對應了資本主義自身不斷再生產欲望的形式：不斷制造對新的渴望。欲望漸漸不再指向具體的經驗與對象而是指向欲望本身。

在第三季結局，世易時移， Harper給自己亦敵亦友的導師Eric打了一個電話。通話時，用盡手段成為基金經理的Harper難得在第三季中展露出瞬間的真情。二人互致問候，互相介紹了近況。談到收入，二人都覺得自己賺的錢還不夠。

Eric說：

I guess you know what they say, "Being wealthy isn’t the same as being loved.”

我猜你知道那句老話是怎么說：“有錢并不等于被愛。”

Harper回答：

But most of the time it’s close enough?

但大多數時候差不多？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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