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正月初二,天陰沉沉的,冷風直順著脖子往身上灌,凍得人直打哆嗦。
我裹緊棉襖,跨上一輛二八圈自行車,載著媳婦蕙蘭,一路晃晃悠悠地朝著她娘家奔去。
岳父喜歡喝酒,路過小鎮時,我特意去副食店買了兩瓶十幾元的白酒。
這些錢在現在根本不值一提,可在那個年代,二三十元都精貴得很呢。
為了攢下這買酒的錢,我和蕙蘭平日里過得那叫一個精打細算,肉都不舍得多吃一回,就盼著過年回娘家,能讓岳父高看一眼。
“成浩,冷不冷啊?”蕙蘭在后面輕輕拍了拍我的背,關切地問。
我扭了扭頭,咧嘴笑道:“不冷,你抱緊我,我就不冷了。”
其實,風刮在臉上,跟刀割似的,哪能不冷,可咱老爺們兒,不能在媳婦跟前露怯。
好不容易到了岳父家,剛把車子停穩,岳母就像早就候在門口似的,一路小跑迎了上來。
她那張被歲月刻滿了皺紋的臉,瞬間笑成了一朵花,伸手就拉住蕙蘭的手,嘴里念叨個不停:“幺女啊,可算把你們盼來了,這一路冷不冷啊?”
蕙蘭笑著回她:“娘,不冷,您和爹身體都挺好吧?”
我在旁邊,也跟著規規矩矩地叫了聲“娘”,岳母笑著應了,還朝我點了點頭。
可岳父呢,就站在門口屋檐下,抽著旱煙,見到我時,只是從鼻子里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然后就背著手,慢悠悠地進了屋。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猛地澆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知道岳父這是又瞧不上我了。
他心里一直有個疙瘩,覺得我是個獸醫,整天跟牲口打交道,渾身一股子膻味,沒個大出息,哪能跟他大女婿黃鑫比。
人家黃鑫在縣城里的國營單位上班,每天穿戴得整整齊齊,風風光光的,走哪兒都讓人高看一眼。
進了屋,我剛想幫岳母搭把手干點活兒,就被岳父一嗓子喊住:“快住手吧,你別幫倒忙就阿彌陀佛了!”
我想想也是,就乖乖地坐在了板凳上,可手腳卻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蕙蘭瞅了我一眼,悄悄走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我爸就這個德性,成浩,你千萬別往心里去。”
我沖她笑了笑,示意沒事。
沒一會兒,就到晌午了,該吃飯了。
岳母在廚房忙得腳不沾地,鍋碗瓢盆叮當作響,不一會兒,就端出兩葷一素三個菜,熱氣騰騰地擺在了桌上。
岳父坐上飯桌,那原本就沒啥表情的臉,“唰”地一下就拉了下來,沖著岳母就大聲喊:“老太婆,小黃和惠英都還沒回來,你咋弄這么多菜啊?”
這話一出,就像一顆石子掉進了平靜的湖面,我和蕙蘭當場就尷尬得不行。
蕙蘭那性子,本來就直,一聽這話,嘴巴立馬就撅了起來,委屈巴巴地看著岳父說:“爸,咱們四個人,才兩葷一素,哪里多了?”
岳父把臉一板,冷哼一聲,那聲音冷得能凍死人:“一葷一素足夠了!有些人錢都掙不到,就不配吃那么多肉。”
說著,他還故意斜眼瞟了我一下,那眼神,就像尖銳的冰碴子,“嗖”地一下扎在我心上,扎得我心里生疼。
我坐在那兒,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心里那叫一個難受。
我想起自己平日里為了多掙幾個錢,走村串戶給牲口看病,不管是刮風下雨,還是深更半夜,只要有人喊,我扛起藥箱就走。
有時候為了治好一頭牛,在牲口棚里一守就是大半宿,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可就因為這活兒不體面,在岳父眼里,我就這么不堪。
可一想到他是蕙蘭的親爹,我要是跟他頂起嘴來,蕙蘭夾在中間得多為難啊,我這口氣只能硬生生地咽下去,悶頭坐在那兒,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碗筷,像個犯錯的孩子。
“爹,您這話說得過分了啊!”蕙蘭忍不住替我打抱不平,眼眶都紅了。
岳父卻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懂啥,吃飯!”
我輕輕拉了拉蕙蘭的衣角,小聲說:“蕙蘭,吃飯吧。”
蕙蘭狠狠地瞪了岳父一眼,氣鼓鼓地坐下了。
這頓飯,吃得我味同嚼蠟,每一口都噎在嗓子眼兒,好不容易才咽下去。
岳父坐在正上方,悶頭喝酒,偶爾跟岳母說上幾句家常,對我就像我是空氣一樣。
我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活出個樣兒來,讓岳父知道,我這個獸醫女婿,也能讓蕙蘭過上好日子。
吃完飯,我幫岳母收拾了碗筷,剛走到院子里,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突突突”的摩托車聲。
岳父耳朵尖,立馬像換了個人似的,臉上堆滿了笑,三步并作兩步就往門口走,嘴里還念叨著:“肯定是小黃他們回來了。”
我心里明白,這待遇,和我來的時候簡直是天壤之別。
果不其然,黃鑫戴著個墨鏡,騎著一輛锃亮的125摩托車,威風凜凜地進了院子,大姨子坐在后座,她身后還綁了個大紙箱子。
“爹、娘,我們回來了!”黃鑫扯著嗓子喊道,那聲音里透著股子得意勁兒。
岳父笑得眼睛都沒了,趕忙迎上去:“哎呀,小黃啊,一路辛苦了,快進屋暖和暖和。”
黃鑫停好車,從后備箱里拎出兩條好煙、兩瓶好酒,又把紙箱子打開,炫耀似的對岳父說:“爹,您瞧,我們給您帶啥回來了,一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這在城里都得托關系才能買到呢,我想著您肯定稀罕,就趕緊給您帶回來了。”
岳父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得大大的,雙手在衣服上使勁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電視機,臉上的褶子都笑得更深了:“哎呀,我的乖乖,這得花不少錢吧?還是我大女婿有本事,知道疼我這個老爹。”
我站在一旁,看著岳父那副模樣,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的滋味。
再看看蕙蘭,她嘴角雖然也掛著笑,可是那笑容里卻透著幾分無奈和落寞。
眼瞅著天黑了,該安排睡覺的地兒了。
家里統共就三間睡屋(加岳父母那間),按村里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正月里女婿不能跟女兒睡一塊兒。
岳父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今晚蕙蘭和惠英住蕙蘭以前的臥室,黃鑫單獨住惠英的臥室,至于成浩……”
岳父頓了頓,瞅了瞅我,接著說,“在牛棚里搭個簡易木床,就在那兒將就一晚吧。”
蕙蘭一聽就急了,眼眶泛紅,沖岳父嚷道:“爸,為啥不能讓姐夫跟成浩住一個房間啊,你真是太偏心了。”
岳父冷笑一聲,不耐煩地說:“你姐那個床那么窄,哪睡得下兩個人?再說了,你姐夫穿得那么干凈,別讓有些人把他衣服弄臟了。”
我瞧著這劍拔弩張的架勢,趕緊上前打圓場,強忍著心里的委屈說:“不礙事的,牛棚大,在角落里搭張床也沒事的。”
黃鑫在一旁聽了,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聲:“正好妹夫是獸醫,喜歡跟動物打交道,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說不定還能找牛聊聊天呢。”
說罷,他和大姨子,還有岳父都大聲地笑了起來。
蕙蘭氣得渾身發抖,扭頭拉著我就往牛棚走。
牛棚里黑漆漆的,一股子刺鼻的膻味,冷風吹得人直打哆嗦。
蕙蘭的眼淚“簌簌”地直往下掉,她哽咽著說:“成浩,我爹他太過分了,咋能這么對你。”
我把蕙蘭摟在懷里,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安慰道:“蕙蘭,別氣了,咱不跟他一般見識,睡一覺就過去了,沒啥大不了的。”
其實我心里也不好受,可又能咋辦呢?總不能跟岳父較勁兒,讓蕙蘭夾在中間為難吧。
正月初三一大早,蕙蘭心里窩著一團火,吃了早飯,就讓我帶她回家。
一路上,蕙蘭嘴里不停地埋怨:“我爹就是個勢利眼,就看得起有錢的黃鑫,看不起你,咱以后少回來。”
我看著蕙蘭氣鼓鼓的樣子,心里既無奈又好笑,笑著寬慰她:“沒事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有時候,吃虧還是一種福呢,你別氣壞了身子。”
蕙蘭瞅了我一眼,重重地嘆了口氣,沒再吭聲。
日子過得飛快,眨眼就到了1992年9月。
這兩年,我起早貪黑,走村串戶給牲口看病,獸醫生意總算漸漸有了起色,我和蕙蘭省吃儉用,存折上也存了幾千塊錢。
9月11日這天下午,大概2點的時候,我正收拾家伙事兒,準備下鄉給一位老太太家的牛看病。
突然,岳母火急火燎地找到店里來。
一進門,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掉個不停:“蕙蘭,成浩,你爹他……他得了急性闌尾炎,已經住進醫院了,現在急需手術,可手術費要上千元吶。我去找了你大姐家,他們……他們才借了一百元給我,這可咋辦啊?你們能不能想辦法借點兒錢,幫你爹熬過這關。”
我和蕙蘭對視一眼,毫不猶豫,我轉身就把存折塞到蕙蘭手里:“蕙蘭,你先去信用社取了錢給爹交手術費,我得先去給老太太的牛看了病,隨后就到醫院。”
蕙蘭看著手里的存折,又感動又驚訝,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成浩,你……”
我沖她笑了笑,打斷她的話:“啥都別說了,趕緊去吧。”
岳母在一旁瞧見存折上的數字,眼里也閃過一絲驚喜,隨即松了口大氣道,“謝天謝地!”
隨后,蕙蘭帶著岳母去了信用社,我則跟著老太太下鄉去了。
等我給牛看完病,天已經擦黑了。
我想到蕙蘭和岳母可能還沒吃晚飯,我又急忙煮了煎蛋面,用保溫桶裝了,帶到了醫院里。
那時的住院部還不大,給護士報出我岳父的名字,她很快就幫我查出了他的病房號。
我拎著保溫桶走進病房時,看到蕙蘭和岳父正站在岳父的病床前。
病房很小,卻有三張病床。陪護的家屬連張坐的凳子都沒有。
不得不說,那個年代,醫院里的條件,真是簡陋至極。
“蕙蘭,娘,你們餓了吧?我估摸著你們還沒吃晚飯,就做了些吃的帶來。”我邊說邊把保溫桶遞給她們。
我順勢瞟了一眼岳父,他臉色蒼白,虛弱地躺在病床上。
看到我遞保溫桶給岳母,他那原本不屑的眼神里,終于多了些溫和。
趁岳母和蕙蘭吃晚飯之際,我皺著眉頭環顧四周道:“蕙蘭、娘,你們守在這兒不方便,一會兒吃完了飯,就去家里休息吧,白天再來換我,晚上我守在爹床邊照料。”
“那,那怎么好意思啊?”岳母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拉著蕙蘭的手說:“幺女,成浩這孩子心好,咱還是聽他的吧,免得他心疼。”
“嗯。”蕙蘭點點頭,無比感激地看著我道,“成浩,那這幾天就辛苦你了。謝謝!”
我笑著拍了拍她的肩道,“咱是兩夫妻,你還跟我客氣個啥?”
最開始守夜那晚,可一點兒也不輕松。
我一會兒給岳父換藥,藥水要一點點地蘸著棉球輕輕擦拭傷口,生怕弄疼了他;一會兒又要給他喂水倒尿。
夜里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也只能趴在床邊打個盹兒。
岳父看著我盡心盡力的樣子,眼眶漸漸紅了。
第二天夜里,大概十點的樣子,病房里靜悄悄的,只有儀器的滴答聲。
岳父輕輕拉了拉我的手,聲音微弱卻滿是愧疚:“成浩啊,以前我對你有偏見,是我不對……哎,經歷了這次的事情,我才明白,孝心比錢還重要啊!你可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我握著岳父的只手,連忙說:“爹,您別這么說,您是蕙蘭的爹,就是我的爹,照顧您是我分內的事。”
岳父聽了這話,更是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從那之后,岳父像變了個人似的,見到我不但客客氣氣,還恭恭敬敬的。
他病好了之后,更是經常背些蔬菜瓜果,送到我店里來,讓我和蕙蘭晚上炒著吃,他還說,“這些菜都是我和你岳母一鋤頭一鋤頭種出來的,沒有打藥,健康得很。”
有時候,鴨子長大了,岳父還給我們背來鴨子,讓我和蕙蘭煮著吃呢。
日子慢慢變好,幾年后,外面的世界像變了天似的。黃鑫他們單位效益越來越差,最終他和大姐雙雙下崗,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
而我和蕙蘭的獸醫店生意卻蒸蒸日上,靠著這些年的打拼,我們不僅在城里買了房子,還在鄉下修了一幢6層高的小洋樓,讓岳父母住得舒舒服服的。
搬家那天,岳父站在嶄新的小洋樓前,眼眶泛紅,拉著我的手感慨萬千:“成浩啊,以前是爹糊涂,虧待了你。如今你讓爹住上這么好的房子,爹打心眼里感激你。”
我笑著說:“爹,都過去了,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后就踏踏實實地享福吧。”
從那以后,每次回娘家,再也不用擔心睡牛棚的事了。
岳父徹底改了往日的態度,把我當成座上賓,逢人就夸:“我這二女婿,別看以前是個獸醫,那心眼好,有本事,我閨女跟著他,享福咯!”大姐和黃鑫也對我們尊敬有加,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和和美美,曾經的不愉快,都化作了歲月里最溫暖的回憶,見證著我們一路走來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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