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愛過自己的父母

文：王朔

小的時候是怕他們，大一點開始煩他們，再后來是針尖對麥芒，見面就吵；再后來是瞧不上他們，躲著他們，一方面覺得對他們有責任應該對他們好一點但就是做不出來裝都裝不出來；再后來，一想起他們就心里難過。

我一歲半被送進保育院，兩個禮拜回一次家，有時四個禮拜。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媽媽生的，以為是國家生的，有個工廠，專門生小孩，生下來放在保育院一起養著。每次需要別人指給我——那個正在和人聊天的男人是你爸爸，這個剛走過去的女人是你媽媽。

十歲出保育院，也是和我哥兩個人過日子，脖子上掛著鑰匙吃食堂。那時候，我爸經常晚下班，后來干脆去了河南駐馬店五七干校，一年回來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個月寄回來的一百二十塊錢的匯款單。我媽平時也是晚上八點以后才到家，早上七點就走了，一星期值兩次夜班。

上到初中，我爸才回來。我對我爸的第一印象是怕。他看我也別扭，在他看來我已經跟著院兒里的一幫孩子學壞了。我爸是搞情報出身的，神出鬼沒，我們在哪兒玩都能找到，冷不丁現身沖我大吼一聲。我們家是著名的不歡迎小孩來玩的。他們的理由是：院里很多壞孩子，怕我和我哥受他們影響。我爸對他認為是壞孩子的院里孩子一點好臉色沒有。

我最好的幾個朋友，都被我爸堵著門罵過，每次我的朋友叫他叔叔，他理也不理，還叫人家以后不要來找我。那樣的粗暴，針對一個小孩的笑臉，是我小時候覺得最沒面子的幾件事之一，把小孩貼上標簽互相隔離，自己家孩子是純潔的羔羊，別人家孩子都是教唆犯。

直到我十五歲進了公安局，成了院里公認的壞孩子，被別人家長當做壞孩子隔離，我爸自認為顏面丟盡，也不再好意思去找人家。我爸去世后，我曾給自己定了個要求，不要再和我媽吵架，但很遺憾，總是做不到。前幾天我們又大吵了一架。我穿了一件砂洗磨邊軍裝樣式的上衣，剛買的，伊拉克不是打仗嘛，時髦。

我媽一見我就說，你怎么穿這么一件衣服，我不喜歡。我沒理她，但已經不高興了。她又說，你那邊蹭上油了。我那衣擺上有一大塊黑，油漬狀，是裝飾。我還忍著。接著她又說，你怎么連件新衣服都沒有。我跟她急了，說你管得著我穿什么衣服嗎？你管好自己好不好。她又來那套，說你是我兒子我說你幾句怎么了，關心你。我真急了，說你少關心我！

你怎么還這樣，就不會尊重別人，一定要用貶低別人的口氣說話，你難道不知道你一直使家里人都不舒服嗎？你知道你給我一生造成什么影響嗎？看看我，最像你。你對我好過嗎？我最需要人對我好的時候你在哪兒？把我丟在幼兒園。孩子最需要什么，需要理解和尊重，把他當個人。

父母跟老師一樣，那要父母干什么？我沒有提愛，那是我媽理解范圍之外的事。她只認為對錯按她的標準，要一個孩子永遠正確就是她的愛。我向她咆哮：咱們不親密你不知道嗎？咱們之間應該客氣，你不要再對我品頭論足，頭發長短，穿什么衣服，一天吃什么，你不要上午給我打電話，你起得早不代表別人也那么早起，我什么時候半夜給你打過電話？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我媽不說話了，她現在最怕我不管她。每回氣完我媽，我都比她后悔，覺得自己很操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