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先生,我叫施小詠,古律師正式退休,從今天起,由我來接替您私人律師的位置。”
剛下過幾場雪的天空格外明亮,樹枝上冰雪凝結,站著許多沒有南飛過冬的小鳥,嘰喳亂叫。
沒有夏日那么讓人煩躁,反而平添幾分奇趣。
季槐已過茶壽之年,兩鬢斑白,他望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律師,神情恍惚地盯了半響,被皺紋折疊的眼尾,隱隱泛濕。
“季老先生?”施小詠感到奇怪地又叫了一聲。
“哦,風大,容易看不清。”老人用隨身的手帕,言詞閃爍地抹去眼中淚水“你剛才說叫什么?”
施小詠重新揚起職業的微笑“施小詠,是來接替古律師的,您如果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你交男朋友了嗎?”
老人親切地詢問,模樣像極了家里的長輩,但似乎又多了點什么。
初次見面,就問這樣的問題,確實是有些失禮,但不知為何,施小詠打心底覺得這個老人十分的親近,淺淺一笑“還沒有”
“二十七了,可以找個男朋友,過兩年結婚。”
“您...您怎么知道我的年紀?”
季槐微怔,只是躺在床上身有不便,這一愣不是很明顯“看過你的簡歷了。”
枯瘦的手背上還扎著輸液針,只聽他頗為自豪地說“你別看我年紀大,記性還不錯。”
施小詠禮貌點頭,誰能想到這個精神頭十足的老人已經是肝癌晚期,活不過一個月。
“季先生,您今天叫我來,是有什么事要說嗎?”
季槐看著施小詠,再次陷入了凝視,然后用袖子擦去溢出的淚花,哽咽地感嘆道“這年紀大了,就不能見風,吹吹就流眼淚,管都管不住。”
施小詠轉身環顧房間,果然有一扇窗在開著,連忙走過去關上。
“我明天就去醫院住,今天叫律師來,是想把遺囑給立了。”
關窗的手突然放慢,或許是園林被風雪侵蝕,景色凄涼,施小詠心底莫名詠染上傷感。
她想不到,今天是來聽遺囑的。
“好,季先生請說,我會先記下,然后再回去擬定遺囑。”說罷,就抽出水筆,準備記錄。
老人腦袋小幅度地輕搖“不用,等我死后,你來清點就可以了,然后跟慈善機構對接,我所有的財產全部捐獻。”
施小詠拿著筆記本,黑色的水筆還沒觸碰到紙張,就聽到這么一句。
“季老真是心善,我一定會按您的意愿,妥善安排這筆遺產。”
“我相信你。”
話是這么說,但施小詠心里還是忍不住感嘆,季家園林眾多,拋開價值不說,光憑產值,就不可估量,就這么都捐了?
果然她一介貧民,不能理解這些富翁的想法。
2
離開季家,閨蜜何憂打來電話,約在咖啡館見面,施小詠看了時間,打個車就過去了。
“你考古終于回來了,大忙人。”
兩人認識有十年多,一個學法律,一個學考古,這次何憂外出,整整一個月處于‘失聯’狀態,讓她怎能不感嘆。
何憂把平板推到一邊,示意服務員一杯加濃拿鐵“你怎么才到啊。”
“沒辦法,剛處理完工作就過來了”施小詠在她旁邊坐下,吸了吸被冷風吹紅的鼻子,目光落在平板上“這是什么?又是這次考古的成果?”
“那當然,這次,我們挖到了一具女尸,這個照片是我們群里分享的”
施小詠已經習慣了她看些骷髏和現場物品,不過這次卻很不同“你以往不都對骷髏感興趣嗎?這次怎么是張當票啊?”
“骷髏在科研院里,正做拼接呢,照片暫時沒出來,不過你可不要小瞧這張當票,它可大有來頭。”
聞言,施小詠拿著平板電腦端詳,照片里的當票紙張破碎,字跡模糊,很多東西都看不清楚,但還真讓她發現蹊蹺。
“奇怪,以往當票不都是寫著物品名嗎?怎么這個寫著煩憂苦厄,這個也能當?”
何憂歡呼鼓掌“學法律的就是不一樣,果然是細致入微。”
“這張當票出自民國時期,如你所說,當的就是煩憂苦厄,離愁死別。”
“民國怪異奇談很多,相傳呢,有家名為人間的當鋪,不僅可以當金銀細軟,甚至可以當苦難吉兇,我剛才在雜野論壇里搜了,真的有人杜撰相關故事,其中一條‘當歸’跟你看的這個很相似。”
“里面寫說,如果富貴人家的孩子身體孱弱,且招惡疾,父母就可以做主去‘當孩子’,只需報上生辰八字,就能當掉孩子的疾病、苦難...”
“苦難?這么玄乎飄渺的東西,沒辦法等量交換吧,會不會是人偽造的,如果真的有,那不就沒那么多的孩子夭折了嗎?”
何憂白了她一眼,指著當票“我們查過,分析過當票的材質和上面的字跡,可以肯定它出自民國,雖然目前看不清楚具體內容,不過技術部已經在做復原,一定可以查出,骸骨姓甚名誰。”
施小詠聽得半信半疑,身為學法的高材生,她肯定是不信鬼怪亂說,但....她怎么覺得這當票有種很虛幻的真實感。
“你們這次會在網上公布嗎?”
“當然了,挖出不少東西呢,怎么?感興趣啊?”
施小詠毫無意外的點頭“覺得很新奇,頭一回聽說這種當票。”
“別說是你了,我們教授都覺得不可思議,但事實勝于雄辯。”
回去的路上,施小詠腦海里凈是當票的字樣,不過很快,排山倒海的工作就將她淹沒,這件事也拋擲腦后。
3
季槐入院的消息引起軒然大波,各大媒體爭相報道,作為他的私人律師,施小詠接到了很多的采訪電話,煩到她恨不得把電話線給拔了。
“喂,小詠,你是季槐的私人律師啊?”
“你怎么也八卦這個”施小詠頗感無奈的蔫喪著,還以為是有事找她呢。
“不是啊,有重大發現,女尸名叫蘇錦繡,是江南蘇家的小女兒,按季老的年紀來算,他說不定認識蘇家人。”
“然后呢?”她語氣很平淡,顯然不知道其中內情。
“你不會連蘇家都不知道嗎?當年赫赫有名的蜀繡坊就是他們家,據說曾經參與趕制過龍袍,后來蘇家雙親去世,由長女蘇錦賢接管,蘇錦繡比她小十歲,傳聞飽讀詩書,才貌雙絕,就是身體不太好,打小就體弱多病,鮮少出門,這也就能解釋蘇家為什么要當孩子了。”
“蘇錦賢很疼愛這個妹妹,才十歲的時候,就與茶莊的公子沈卿羽訂了親,本來是門當戶對的好事,誰都沒想到,成親之日,蘇錦繡突然死在閨房。”
話沒聽完,手機忽然響起,是季槐的助理。
“晚上你來我家慢慢說,我先工作。”
接到助理電話后,施小詠就急忙趕到醫院,躲開圍追堵截的記者,來到重癥病房,隔著玻璃,昏迷的季老正在里面奄奄一息地躺著。
“施律師,這個是季先生昏迷前,囑咐交給您的。”
施小詠定睛一看,竟然是塊銀花長命鎖,色澤嶄新明亮,銀質上佳,大約有一半掌心大小,分量也不重“小孩戴的?”
“季先生說,他把東西都捐了,這個就當是給您的謝禮。”
摸著長命鎖的印花紋路,施小詠納悶不已,轉頭看著病房里的期頤老人,疑問悠生。
“季老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
已過五十的助理笑了笑,不需要多想,直接脫口而出,回答得簡單利落“沉默寡言”
想起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那八卦的模樣,施小詠忍俊不禁“看著不像”
“季老很喜歡施律師,昨天夸了您一晚上。”
施小詠有些驚訝,濃密長睫若有所思地閃動,將目光落在長命鎖上,盲猜“或許,覺得是晚輩吧。”
“也許吧,季老一輩子沒有兒女,可能看著您覺得親。”
“季老一輩子沒有結婚嗎?”她頗感詫異。
“聽說是結了,不過后來就沒再提過。”
4
夜晚寒風蕭瑟,卷起細碎的雪花,不遺余力地錘擊著高樓的玻璃,呼呼作響,有點鬼哭狼嚎的意思。
江南沒有暖氣,施小詠凍得牙花子直打架,小跑到廚房燙了兩杯熱牛奶。
“這個長命鎖保存的挺好,也定時保修過,但時間可不短,憑我肉眼估看,應該比咱們年紀都大,季老爺子給你這個干嘛呀?”
施小詠忍不住噗嗤一笑“咱倆肉眼不一樣啊?我看著怎么跟新買的一樣,不過做工挺精致的”
“我可是專業的好不好,你看著上面的花紋,這是典型過去給獨生子女,或者是身體孱弱的孩子,避禍驅邪、祝愿長命的長命鎖。吶,上面還篆刻著長命富貴,而且就這個做工,很貴的。”
施小詠沒功夫管這個,一把扯過長命鎖,將牛奶遞過去,溜煙鉆進被窩,架好聽故事的姿態。
“別管這個了,你接著說蘇家的事,這事怎么會跟季老扯上關系?”
“哦”何憂盤腿而坐,繼續今天被打斷的故事。
“據說蘇錦繡跟沈卿羽是兩小無猜,而且經常以信傳情,兩家喜結連理無疑是天作之合,但很奇怪,在蘇錦繡新婚當日,突然死在閨房里,沒過幾天新郎沈卿羽就悲傷過度的瘋了。”
施小詠聽得一頭霧水,瞬間想到了什么狗血的言情小說“羅密歐與朱麗葉?這也不像啊?”
“而現在唯一可能知道蛛絲馬跡的人,就是季槐,他從未離開過江南,當年蘇錦繡死的事情轟動一時,那時他應該不到二十歲。”
聽到此,施小詠覺得竹籃打水一場空,這等于聽了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失望不已地說“那別想了,季老正昏迷,更別說開口說話了。”
“也是”何憂忽然眼睛一挑“不過,女尸也有新發現,我們又發現了一張當票,教授說叫做‘換生票’”
“什么意思?”
“換生票,顧名思義,就是典當自己的一生,換另一個人的一生。”
真是越說越離譜,施小詠皺眉“怪異小說嗎?照你這么說,主宰人生的是當鋪啊。”
“我也覺得離譜,不過既然存在就證明發生過啊,而且那張當票上還寫明要蘇錦繡出生在何年何月,祈愿是一生安樂無憂。”
施小詠喝光牛奶,就準備躺下睡覺,她明天還有一堆工作呢,沒空跟著何憂瞎猜。
“如果換生票是真的,那蘇錦繡可能還活著,我查下,癸酉年辛酉月壬....”
躺在溫暖的被窩里,不覺困意來襲,正當施小詠睡意朦朧之際,床上猛地一震,只聽何憂大喊道“就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初八,小詠,跟你的生日是同一天。”
“嗯”施小詠上下眼皮不斷交疊,倦懶地應付了一聲。
打雞血的何憂哪能這么放過她“哎,假設這個當票是真的,那典當自己的人是誰呢?”
施小詠此刻的意識已經在清醒邊緣游離,翻個身,嘴里悠悠嘟囔道“她老公吧,不是以信傳情嗎?”
“我覺得有可能,為此都瘋了,這也太感人了吧。”
何憂突然犯起花癡,欸,沒辦法,誰讓現在的男人都不怎么可靠呢,殉情只能留在傳說里。
5
興許是聽多了何憂的鬼怪傳說,當晚施小詠就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里是女子的繡房。
小姑娘穿著嫩黃色的小襖坐在床上,柳葉彎眉,巧目流轉,雖然稚嫩些,但品貌不俗,手里拿著幾個繡花圖樣。
“小姐,這是新出的圖樣,馬上過年了,大小姐吩咐給您做兩身衣裳,您看喜歡哪個?”
女孩剛滿十歲,就算坐在炭盆旁也是小臉冰白,不見血色。
正端詳著,忽聽見隔院傳來一聲嘶喊,清秀的眉頭微蹙,最后擰在眉心,勉強又看了一會,但隔院的聲音越發凄慘,就像是要殺人那樣兇狠。
她抬起頭,聲音怯懦帶著不足之氣“你們就不能別再欺負人,人雖是買的,但才比我高一頭,還是個孩子。”
“小姐,這孩子出身不好,若不加以管教,以后可使喚不了。”
“什么是出身不好,現在滿大街的洋人,他們出身就是好的?所以可以隨意欺負中國人?”女孩惱怒地摔了圖樣,疾步沖出了房門。
推開下人院的大門,女孩看到被人用鞭子抽打的少年,幾欲破音地怒吼“住手”
二小姐常年孱病嬌弱,從來不管這些瑣事,所以對于她的出現,所有人都吃驚不已,正揮鞭子的下人也聞聲立即停手。
不問緣由,她邁開腿,徑直走到渾身布滿血條的少年面前,伸出手。
“跟我走。”
寒風如刃,從臉上刮骨刺膚般吹過,少年被打得皮開肉綻,濃重的血腥味凝結在傷口上。
他害怕的遲疑半響,瞳仁震撼的微縮,最后,將手滿是凍瘡淤青的手,且試且探地搭在小姑娘手上。
白瓷般的小手很溫暖,輕輕一握,便是一生救贖。
夢畢,施小詠驟然清醒,滿頭大汗。
窗外風止,落一地皎潔的碎光,她心有余悸地起身,想要把窗簾拉上,誰知剛一動,什么東西就掉下床。
長命鎖,施小詠連忙撿起來,迎著微涼的月光,忽然覺得十分眼熟。
銀月如勾,懸掛在空,她久久深望。
這塊長命鎖...是那個二小姐的。
6
“喂,因為季老先生身體的原因,所以希望你們盡快給出估算結果,麻煩了。”
施小詠把手機夾貼在耳邊,迅速收拾了幾份文件,拿過包,準備結束一天的忙碌。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不管是地鐵還是公交車都是爆滿,盡管交通愈發便利,依舊不能滿足人匆忙的腳步。
施小詠剛進入地鐵站,醫院就來了電話,告訴她季老醒了。
看來又不能按時下班了,她望著即將到站的地鐵,無奈離去。
到醫院時是七點鐘,剛進病房,難得不是消毒水味,而是撲鼻的飯菜香味。
季老疲累地坐在床上,兩天而已,病痛將他折磨得憔悴不堪,臉上就像下了一層白霜。“剛才喬助理出去給我買粥,我順便讓他帶了你的。”
凹陷的臉頰只剩下皮包骨,談不上好看,甚至有些詭異,但滿滿的溫柔,卻是最打動人的。
放下包,施小詠松開了圍巾“謝謝季先生,正好也餓了。”
一份瘦肉粥,兩個小菜,飯菜十分簡單,對于季槐這樣的身份,甚至有點吝嗇,但正是這樣的簡單,才讓人覺得溫馨。
打開外賣盒子,青色的蔥絲撒在粥上,誘人的混著肉末香,在這樣冷的冬夜,喝上一口暖暖的粥,愜意非常,唯獨可以挑刺的地方,就是粥里有香菜。
“不喜歡吃香菜?”
季老先用逗孩子的口氣說著,眉眼間盡是寵溺。
“是啊,總覺有股怪味”施小詠不好意思的低眸,正因為有這么一問,她可以光明正大的把香菜挑出來“季先生家里也有人不吃香菜嗎?”
“我太太”
終于聽到老人說自己,施小詠有些意外“你們...很恩愛吧。”
老人搖搖頭,聲音悠悠“我見過她多次,但...她只見過我兩次,一次是她十歲的時候,第二次是成親。”
‘成親’二字在21世紀的今天似乎顯得格格不入,施小詠敏感地想起了那個夢,吞咽下粥,目光別有深意“她...她是個什么人呢?”
老人眸光似水悠長,唇角微露悅色,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嗓音如喃如訴“她出身名門高戶,性子嫻靜恭順,雖然平時不大言語,但凡事心如明鏡,時常穿著淺色的衣裳,涼夏時就倚欄看書,寒冬就偎在炭火旁...”
這段話十分得長,雖然沒有華麗的詞藻,卻勾勒出一個鮮活生動的人。
施小詠聽著,不知不覺中似乎真地看到了老人口中形容的女子,只是這個人她不知樣貌。
老人哭了,他依舊說是風吹的,施小詠笑著點頭,吃完飯菜。
“遺囑,我已經打好了稿件,您什么時候有空可以看看。”
夜已深,她吃過飯就走了,不一會喬助理跑著追上來,像是有急事。
“季老交代,務必開車送您回去。”
施小詠沒有拒絕,只是在想,季老這樣的人,年輕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在那個年代,應該是個有志青年吧,她想。
7
回去后,何憂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腦,一會嘆氣,一會皺眉,跟初中看言情小說有的一拼,還自備了紙巾,抽抽噎噎。
“你哭成這樣不是看言情小說吧?”
“比言情小說好看多了好么,是沈卿羽寫給蘇錦繡的書信,原來她都留著,剛修復了幾封,我這不是品鑒呢嗎。”
被懟的施小詠走過去掃了兩眼,雖然寫的深情百般,但真對不上她的胃口,怎么說呢,舊時代的感情被現代人過度的美化,雖然彌足珍貴,但部分表達方式過于無痛呻吟、矯揉做作了些。
“這不是徐志摩式的傷痛情詩嗎?看來這個沈卿羽是挺喜歡蘇錦繡的。”
何憂立即就不樂意地瞪過來,抽了一把鼻涕“這叫筆墨傳情,你們學法律的,真是冷血無情。”
“喂,不帶攻擊職業的,你們考古就沒下文啦?”
“怎么沒有,這兩天正試圖復原蘇錦繡的相貌,還有啊,教授說,換生票應該有兩張,一張在蘇錦繡身上,另外一張應該在典當人手里。”
“那完了,很可能會‘太監’啊,畢竟又不知道沈卿羽墳在哪。”
何憂撇了撇嘴,十分不喜歡施小詠的用詞“他肯定是典當了自己的命,來換蘇錦繡平安,我們組里都要封他為男神了。”
看到姐妹彌足深陷,施小詠覺得有必要提醒一句“你們學的是考古,不是神學,何憂。”
“哎呀,我知道,只是考古的本身是發現人文價值,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也值得流傳下來啊,典當的性質可能不切實際,但感情不會,我們要透過事情看本質。”
施小詠不想再與她討論,敷衍地搖搖頭,回到床上。
摸出枕頭下的長命鎖,黑墨色的瞳孔倒映著銀光,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律師只看證據,不管事情的過程有多么荒唐。”
8
“施律師,城南的一處宅子歷史悠久,政府的手續流程會比較麻煩,所以可能等久一點,才能給出估算結果。”
施小詠下了班就馬不停蹄地趕到城南,路徑曲折,當看到門口的朽黃舊竹,她的心跳驟然加速。
門庭如舊,蒼舊的匾額上赫然寫著:蘇家
“施律師,這個地方可不好摸啊,沒想到你竟然這么短的時間就找到了。”
隨著經濟發展的重心轉移,城南的風光不在,因為地域偏,劃區之后更是被分到了鄉下,久不修葺的道路早被雜草掩蓋,也難怪估算的人會詫異。
施小詠沒有答話,如果她說覺得道路很熟悉,別人能信嗎?
信步踏入院中,望著雕梁畫棟的門樓,施小詠恍如隔世,耳邊似乎聽到了院落里熟悉地交談聲。
“這次二小姐的病來勢洶洶,恐怕...”
“混賬,去,不管是中醫還是西醫,統統都給我請來。”
隔著青綠油亮的芭蕉葉,施小詠聽到女人大發雷霆的聲音。
她鬼使神差地走過去,眼前的景象煥然增色,如真入睛,哪是什么破落的庭院,分明是庭閣樓臺、雕欄玉砌,此刻桂香正濃,晴絲裊裊,一副民國貴門的景象。
在正堂屋下,管家戰戰兢兢地看著勃然大怒的蘇錦賢,牙齒磕絆地建議。
“要不,咱們就按典當行說的,不是說沒有父母,無人做主嗎?咱們先給二小姐成個無名婚,不讓沈家知道就是,等新姑爺做主把厄運當了,緩過這一劫再說。”
蘇錦賢也是走投無路,雖然有損名譽,但為了妹妹,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猶豫再三,還是點下了頭。
“找個命賤的,不得走漏風聲。”
“大小姐放心。”
9
哭聲啜啜的后院里,沒見過風浪的丫頭在門口抽噎,兩只眼睛哭成紅桃,奶娘從里面開門出來,低聲怒罵道“喪氣,到一邊哭去。”
丫鬟哭得控制不住,抽泣道“二小姐...才十三歲,為什么上天要這么早讓她..”
話沒說完,奶娘就捂住丫鬟的嘴,嗔罵“你要死啊,凈說不吉利的。”
這一言,驚動了墻角花叢里的人,忽然起身沖出后院,只留一道黑影。
施小詠看著落荒而逃的身影,疑惑不已。
推開蘇錦繡的房門,小丫頭地涕聲戛然而止,里面的場景又換了。
房間昏暗,晚秋的蛐蛐躲在墻角拼命吱叫,繡房中掛上暗紅色的喜綢,一對惹眼的紅燭被金色的龍鳳攀附著,面頰如雪的蘇錦繡在床上合眼病躺,寬大紅嫁衣攏著單薄的身軀。
房中多了個莫約十七歲的俊朗少年,他小心翼翼地剪過燭花,又將桌上的婚書看了許多遍,嘴角微揚,似乎口內含著槐蜜般香甜。
“咳咳..”
病入膏肓的蘇錦繡緩緩睜眼,火紅色的房間映得眼脹暈痛,她喘息著閉上眼睛,等適應了再睜開。
一杯溫水被少年端到床前,柔柔叫了一聲“小姐。”
蘇錦繡逐漸眼眸清明,望向伏在床前的人,杏仁眼蕩開層層水意,不知是身體難受,還是其他原因,滾滾珠淚濕枕。
少年心疼得心臟都要停跳,笑容從臉上撤下,驚慌不已。
捻起袖口,猶疑良久,才輕柔地為她拭淚。
“別...別哭,別哭...”
見到她垂淚不止,他猶如鷹爪撓腸。
嘴笨的少年不知怎么寬慰,從懷里顫巍巍地拿出當票,抖嗦著打開。
“我...我一會就去當鋪守著...只要當鋪一開門,我就當...你別哭...”
薄如蟬翼的當票上,明晃晃寫著年壽二十。
只要能換她平安,莫說是二十年,就是現在沒了性命,也值得。
而見到當票后的蘇錦繡則是淚流不止,哭嗆的嬌軀輕顫,氣息紊亂。
宛若紅霞的水眸望向少年,泣不成聲地頓涕“出門后,不要再回來,阿姐不會...不會放過你的。”
少年連連點頭,眼底紅潮逸動,落下幾顆晶瑩,他知曉小姐是為他好,且不說她有婚約在身,堂堂的蘇家二小姐,怎么能嫁給一個娼妓所生的孩子。
見人聽從,蘇錦繡的身體才松懈地平息,無關乎其他,只是不想讓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枉送了一條性命。
少年輕然一笑,如珠如寶地盯著蘇錦繡,這么多年他始終都偷偷摸摸地看她,今日總算光明正大了一回,還能聽到她說話,足以。
勾起她的手指,動作間像是觸摸泡沫般小心翼翼。
“要活下去,小姐。”
10
心力憔悴的施小詠走出蘇家老宅,迷迷糊糊的在車里不小心睡著,睡意朦朧中,似乎聽到少年哭喊謾罵,與床前的輕聲細語,判若兩人。
“為什么,我明明...為什么她還是會死?她才十六歲,今日本是她的大喜之日,本該是個歡歡喜喜的新娘子,怎么會這樣啊...你說句話,你告訴我為什么..”
聲音從暴怒不止到撕心裂肺,再至悲戚婉轉,最后絕望地啞聲囈語,少年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當鋪門口。
不知何處,冥冥之中傳來回復“你以夫之名為她續命,她如今已經改婚書、嫁他人,還怎算你妻子?”
正欲聽下文,手機忽然不合時宜地響了,施小詠驚醒,滑下接聽鍵。
“小詠,蘇錦繡的樣貌模擬出來了,竟然...”
“是不是跟我很像?”施小詠氣若游絲的肯定道。
“是..是啊,你怎么知道?”
施小詠沉默,良久后,才哽咽失聲道“我現在就去醫院,把謎底解開。”
支離破碎的過往十分沉重,施小詠本以為可以勇敢面對,但到了醫院后她卻躊躇不前,遲遲不敢進入病房,不可否認,關于謎底,她有點害怕。
“不要...不關我的事啊,我不是有意要殺你...”
神志不清的男人突然撞過來,毫無防備的施小詠摔倒在草地上,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穿著病號服的邋遢男人,滿嘴胡茬地亂語神叨。
幾個護士聞訊趕來,但始終按不住他,眼看就要被他掙脫,施小詠也顧不了那么多,站起身就去幫忙。
誰知男人看到她,驚恐的瞳孔放大,仿佛看到鬼一樣地尖叫起來,聲音凄厲。
面頰狂燥猙獰,雙目殷紅如血,指著施小詠不斷嘶喊,直至氣絕,最后又崩潰地抱頭跪地哀求。
“蘇錦繡,你為什么總是陰魂不散,不要纏著我啊,我不是有意的...”
男人受刺激的躲在護士身后,蜷縮的身體恨不能化為煙塵,消失在施小詠眼下。
“不要...不要來找我索命...我也是無辜的..”
施小詠故意逼近,只見男人眼睛突變惡狠,對著施小詠破口大罵,唾液亂飛,生怕被魔魘纏身似的。
“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那個姐姐,我一開始是鐘情于你,但后來我喜歡喬曦,蘇錦賢還逼著我給你寫信,逼我娶你...”
“我不想弄成這樣,可是我和曦兒的孩子被你那冷血無情的姐姐害死了,你知道我的感受嗎...”
男人淚漣漣地跪在地上懺悔,施小詠如魂魄抽離般的雙眸失焦,一時之間悲痛交加。她只當是蘇錦繡命薄,原來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公案。
護工匆忙趕來,將瘋魔的男人架走。
幾個護士你一言我一語的無奈道“真是奇怪,他老婆不是叫楚希嗎,怎么瘋了之后,嘴里卻喊著蘇錦繡呢?”
“我哪知道,新婚當天新娘子突然喝藥自殺,確實挺讓人難以接受,不過還這么年輕,突然就精神失常了,還挺可惜的。”
“我聽說,他是在外面有女人,網上都說新娘子的死,不一定是意外。”
11
“小詠,經過化驗,書信里確實殘留一種叫‘畢茲’的白色粉末,正常人聞到一分鐘就會失能。”
“嗯”施小詠病懨懨地躺在床上,鼻音厚重。
她依稀記得,在成婚前一晚,蘇錦繡收到沈卿羽的一封信,拆開后就聞到過一股奇怪的味道,之后就不省人事了,沒想到這一睡,就入了墳墓。
這一夜,天空中再次飄起了雪花,洋洋灑灑地落在纖塵不染的玻璃上,萬物寂靜,遠處霓虹點綴著城市,看起來祥和安寧。
吃了感冒藥后,施小詠就上了床,摸著長命鎖,借著藥力安穩入睡。
大約是凌晨,噩耗傳來,季老先生去世了。
聽到這個消息后,施小詠一陣心梗,強忍心絞之痛,探身打開床頭燈,仍在病中的身體虛軟的滾下了床。
施小詠扶著床沿頭重腳輕地起來,他不能死,事情至此,尚有疑云沒有解開,他到底是誰?究竟知道些什么?
長命鎖一同跌落在地,銀色的邊緣鎖口微微翹開,露出泛黃的紙角。
施小詠抽出打開,一張換生票映入眼簾,上面清晰寫著典當人:季槐。
當最后的謎底躍然于紙上,無數聲音也隨之鉆入腦海。
“二十七了,可以找個男朋友,過兩年結婚。”
“不喜歡吃香菜?”
“她只見過我兩次,一次是十歲的時候,第二次是成親。”
“活下去”
施小詠止不住地渾身顫抖,將當票貼在胸口,坐在地上放聲嚎啕。
12
季老沒有后代,所以葬禮沒有鋪張,除了助理和施小詠外,也就幾個好友來吊唁。
“這是季老病逝前寫的信,務必讓我交給施律師。”
這封信施小詠一直沒有拆開,直到回了家,窩冷清的房間里,才有勇氣動了手。
展信安:
這一世你是否安樂?這原本是初見時,想問出口的話。
當鋪的人說,我們會再見面,所以我日復一日的等待,有時會懊悔為何讓你回來的這樣晚,但看著時間走過一九九三年八月初八,我又很慶幸自己選對了時間,讓你生在了和平年代,遠離戰亂的紛擾。
記不清人間幾回春了,只知道我在等待里逐漸白了頭發。
我沒有來世,那日就心血來潮,特意算了算,抽去做夢的次數,我們攏共就見過四次,于我而言已然不能算少。
還是那一句,二十七歲,也不小了,遇到喜歡的人就結婚吧。
以前常看你倚欄拆信,所以給你寫封像樣的信成了我的心愿,不管你是小姐,還是施律師,能平安喜樂,才最重要——季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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