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老瘋子又來了！"

日頭剛落，青石橋邊就傳來陣陣哄笑。

七十歲的老郭頭披著件補丁摞補丁的灰布衫，趿拉雙露趾布鞋，拎著破葫蘆瓢往廢池子邊一蹲，嘴里念念有詞："撈月亮咯......撈個金娃娃蓋新房子......"

不遠處，洗衣的婦人們直撇嘴："當年周黑心把這毒池子里的魚低價賣出去，不知害了多少人家！"

"可不是！"張嬸子捶著棒槌，"把好好一老人家毒成這樣，家里還有個奶娃娃要照顧呢，造孽啊......"

十年前，這片池子還是鎮上周守財家的，池里養出的魚肥美鮮嫩，即便貴了些，也還是很受人歡迎。

但這"周黑心"的名號可不是蓋的，當年為了搞垮對家，做了不少腌臜事，終于把人家惹毛了，悄悄給他滿池子投下巨量毒藥。

等周守財早上去查看時，只見滿池的魚都翻著白肚皮，漂浮在水面上，散發著陣陣惡臭。

他深知自己做了虧心事，不敢報官，卻也不肯生生咽下這些委屈。

為了減少損失，把虧的錢賺回來，竟將那些毒魚腌了三缸鹽，蓋住腐臭味后充好賣給鎮上的居民。

那一陣是周守財生意最旺的時候，魚攤前排長隊，三文錢就能買條五斤重的鯉魚！

一時間，"周大善人"的名號在街頭巷尾嚎得響亮。

當時老郭頭抱著咿咿呀呀的小阿福擠在人群里，臨了還被塞了條魚頭："老郭頭，魚頭熬湯最補腦！"

當夜郭家飄出怪香，爺孫倆卻顧不得辨別，吃得一個比一個滿足。

三更天，小阿福突然上吐下瀉，老郭頭自己也發起了高燒。他背著孩子挨家拍門找大夫，將兒子進城前留下的碎銀子花了個干凈，才將孫子救回來。

天亮時小阿福退了燒，老郭頭卻因沒錢救治而生生給燒傻了。

小阿福醒來時，正瞧見爺爺直愣愣盯著房梁傻笑，嘴角掛著亮晶晶的涎水。

村里人都同情老郭頭的遭遇，要幫他向周守財討個公道。

酒樓里，周守財吃得滿嘴流油，和人談天論地，把自己當成個運籌帷幄的大將軍。

張嬸子紅著眼指他："殺千刀的！你賣毒魚，害得老郭頭......"

"胡說！"周守財山羊須直抖，"縣衙都驗過，說是吃壞了......"

官差早被收買了，百姓們有苦說不出。

再說那周守財池子里的魚兒被毒死了，卻養肥了泥，蓮花長得奇旺。每到夏天，滿池的蓮花競相開放，紅的、粉的、白的，煞是好看。

奇異的是，這些艷麗的花兒總是散發出陣陣臭味，人人路過都捂著鼻子繞道而行。

因著有周守財賣毒魚的前車之鑒，此后他再拿蓮子蓮藕去賣，也沒人敢光顧了。

商人重利，如今這池子對周家來說算是廢了。

十年后的某個夏夜，正在自家院子里晃悠的老郭頭突然聞到一陣濃郁的香氣，他一路追著香氣，來到了周家那片廢池子。

路過的人捏著鼻子去拉他："又毒又臭的玩意兒，湊這么近干啥呀！"

老郭頭卻掙開了好心人的手，直到天明還待在蓮花池邊。

此后，幾乎每天夜里，人們都會見他趴在池邊"撈月亮"。對他越發同情，就對那惡貫滿盈的周黑心越發憤慨。

周守財得知自己那片遭萬人嫌的蓮花池深受老郭頭的喜愛，頓時心生一計，要忽悠老人家將這池子給買了去。

人人都唾罵周守財不要臉，害人沒有下限。

老郭頭也是真瘋了，不聽好人勸，愣是花冤枉錢收了這池子。

"我這也算全了老人家的心愿！"周黑心如是說，揣著銀子回家時，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老郭頭得了蓮花池后，人們發現他眼里清明不少，那股子瘋勁也褪去許多，如果忽略掉他整晚整晚"撈月亮"的話。

這天晚上，王瘸子來還鋤頭，點點小阿福，讓他把老人家勸回來，怕一不小心跌進去。

"您老不懂！"老郭頭把瓢往懷里一揣，"五十年前我爹就相中這一片，說是產寶貝的地兒，那家伙......"

話沒說完，瓢底忽然閃出絲金光，驚得他手一抖，半瓢水全潑在池邊的陳年血跡上——那還是當年周守財和對家斗氣時的見證。

"那家伙咋了……"王瘸子剛要問，瞥見瓢沿掛著片蓮花瓣，金絲脈絡比頭發還細，"哎呦！孫老哥這手藝絕了！"

兩日后，老郭頭從池底撈起金線蓮的事傳遍鄉里鄉外，郭家小院擠滿了人。

站在最前頭的是周守財，腳背上一灘洗不掉的黑血，已經滲透到了鞋面上。他舉著十兩銀錠嚷："老哥教我撈蓮，這錢就是定金！"

老郭頭瞟他一眼，蹲在磨盤上吧嗒旱煙："金線蓮認主，得月圓夜子時......"

這話聽得周守財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昨日月圓夜子時，周守財帶著親信摸到池邊，捏鼻指揮著眾人動手。

奇了怪了，那老郭頭一家總說這蓮花池香氣撲鼻，怎的他聞著就是臭氣熏天……

親信王二剛摘了朵蓮花，忽見蓮瓣褪成灰白色，濃重百倍的惡臭撲鼻而來，幾人瞬間被熏得口吐白沫。

"詐尸啦！"王二甩手扔了花，那灰蓮被丟到周守財腳邊，觸地即爛，爬出百十條血紅蜈蚣！

當夜，周守財是被人抬回去的。

傷還沒好，老郭頭挖出金線蓮的事已經人人皆知，他起了個早趕過來，沒想到被老郭頭看穿。

"我出二十兩！"見周黑心失了聲，米鋪趙掌柜挺著肚子擠進來，"老郭頭，去年你賒的三斗米不用還了！"

"都滾蛋！"老郭頭的兒子阿牛從城里回來了，舉著糞叉趕人，"爹說金線蓮是給俺兒子用的！"

眾人大笑著散去，誰也沒見周守財偷偷往池子里撒了把黃粉。

重陽節，池面突然冒出千百朵金蓮。

巨利面前，周守財再次現出原形，沒臉沒皮地雇人帶著家伙狂采，卻發現蓮花離水就蔫，還沒運到藥鋪就成了爛泥。

老郭頭卻帶孩子們撈蓮葉，曬干的蓮葉泡三天山泉水，編出的涼席透亮清香，賣得全鎮瘋搶。鎮上的老頭老太連夜托人搶購："這席子舒緩腰酸腿疼有奇效！"

"老哥使的什么妖法？"灰頭土臉的周守財拎著燒雞上門。

老郭頭指著籬笆外新挖的河塘："還得多虧你，你在上游倒藥，我就在下游養蓮。我這不養魚，毒不著，蓮花倒是被養旺了！"

周黑心急赤白臉，罵罵咧咧離去。

來年中秋，老郭頭家修了新房子，里里外外掛滿金線蓮紋樣的紅綢。

不死心的周守財咬牙送來對鎏金蓮燈："老哥，合伙開個蓮坊咋樣？"

河面上，郭家小船悠悠漂著。

阿牛媳婦突然驚叫："當家的快看！"

月光下，真有幾朵金蓮從河底冒出，根須直直地向上長。

周守財躲在柳樹后偷看，腳下一滑栽進池里，嗆了滿口腥臭淤泥。

老郭頭瞇眼笑了："這人吶，心擺正了，寶貝自然來......"

來討桂花糕的小娃娃們唱著新編的童謠："毒池變寶池，心歪蓮子苦......"

池底的蓮藕成了老郭頭家飯桌上的常客，小阿福吃得最歡。

后來鎮上學堂先生發現，老郭頭家的小孫子認字比誰都快。

一個春和景明的日子，阿牛媳婦給家里添了對龍鳳胎。老郭頭用金線蓮根熬湯，產婦喝下當天就能下地。

日光下的金蓮隨風輕晃，正應了那句老話："淤泥里頭埋火種，來年荷花別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