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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很久沒有寫信了。一年多前的某一天，我開始讀之前寫的信，突然感到一絲厭惡 —— 一種對矯情和張揚的厭惡。

人的情緒，本質上由各種亂竄的激素控制著，我們的日常行為、認為重要的事情、行為處事的范式幾乎都奴役于這些化學物質。

我認為大概率是年齡、飲食調整、閱讀書本、居住環境、身為人父等等一連串的變化，讓我的激素在操縱我的性格，以至于大變。

寫作這種事最容易暴露性格——尤其是長期寫作，無論如何粉飾，字里行間不可能不流露出寫作者的本色。當你意識到這一點時，也就懶得裝了。

而我在看前幾年的寫作時，我看到了一個內心仍然端著、裝著、色厲內荏的青春期精神小伙洋洋自得的模樣。

有個英文單詞叫 flamboyant, 意思是形容一個人經常通過華麗的外表、神態甚至辭藻來彰顯自己的吸引力，類似漢語里的「秀存在感」。

「秀存在感」有一個孿生兄弟，就是「患得患失」。

所謂患得患失，就是總是害怕錯過「本應該得到的東西」，也害怕失去「已經有的東西」。

哪怕我總是跟別人講大道理說什么「我最討厭的句式就是 要是……就好了」，然而到自己身上，卻總是下意識地去假設。

然后，就是最令我煩惱的「人設」問題——這就是聚光燈效應（太把自己當回事）的惡靈。我搞社交媒體這么多年，無數人跟我講要「立人設、上價值、然后收網變現」。

這個我真做不來。

原因一是，人設本來就輪不到我來立。

關注者們對我的了解，也不過是社交媒體上的「某幾段視頻和某幾堂直播課」。至于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大家既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只需要腦補一個形象，去粉之黑之即可。

原因二是，我本來就是個呈口舌之快的人，說過的話都是些數典忘祖的虎狼之詞。

結果，就是這種口無遮攔，卻誤打誤撞又變成了某種「人設」，然后就開始了新的惡性循環——因為想秀存在感，所以大放厥詞；因為大放厥詞慣了，又怕自己溫和下來失去了人設。

所以，無論在人生哪個階段，都在重復著一模一樣的故事：

放飛自我 → 形成新的存在感 → 怕失去這種存在 → 陷入存在主義危機 → 不破不立重新放飛新自我。

你知道這病從哪開始染上的么？我認為還是我原生的小布爾喬亞的階層病。

保羅· 福賽爾在《格調》一書中，對中產和小布爾喬亞（書里叫上層貧民）特別關照式地極盡諷刺，大意是：

這些社會中層，總是怕什么返貧，而不得不去矯揉造作，拿不出上等人的錢財，就去拼了命地找廉價平替，同時還要保持著獨屬于中產和小布爾喬亞的優雅。

福賽爾說

優雅，是對中產階級的致命誘惑，這個階級指望依靠它將自己與上層的傲慢無知和貧民階層直率的粗魯區分開來。

但這個并不是病根，小布爾喬亞病的病灶深層是——害怕有人跳出來揭穿這種廉價的矯揉造作，以及追求優雅；又怕別人嘲諷自己追求優雅。

我認為，我生命的前三十多年就都是在放飛自我和患得患失間反復循環。而打破這種循環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無底線地承認自己患得患失，以及主動去推著自己尋找下一個放飛自我的生存空間。

任何小布爾喬亞階層病患者，都曾經當過繡花枕頭。好聽的說法就是「Fake it until make it」。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也在極盡所能地去花花世界里徜徉，給自己身上貼金。

后來十幾年打拼，還真就在各路貴人的提攜捧負下，把花拳繡腿練成了一身真功夫，卻仍然沒有徹底洗掉小布爾喬亞端著裝著的病。

其實我大可以大言不慚地宣布自己強得可怕——我就是一個蜜汁自信、爹味十足的說教分子，我不僅喜歡給別人當爹，我更喜歡給爹當爹，以爹治爹。我就是當老師和邪教領袖的料，我的極限要么是蔡元培，要么是洪秀全。

你看，這小布爾喬亞的階層病，就是讓我把這些大實話憋在肚子里，哪怕所作所為早已不是小布爾喬亞的廉價另類，但心里那條小布爾喬亞的辮子卻總是狠不下心剪掉。

最終，引用《格調》里最后一章所描述的第十種人「另類」，作為我坦然接受并想成為的樣子——為了我的女兒葛夕，和即將出生的兒子葛商，讓他們未來有個表里如一的、敢作敢當的、既要又要的、既當又立的、頂天立地的真爹，做一個行為與思想的指南：

簡言之，「另類」構成了一個“無階層”的階層……另類身上所特有的傲慢無禮的態度、聰慧的頭腦、冷嘲熱諷的說話方式和昂揚的斗志，使他們從束縛住其他人的階級牢籠中逃離了出來……

雖然他們的地位是無法繼承的，雖然他們毫不注重禮節，但自由的精神使他們成為一種……敏感、得體、大膽的貴族階層，敏銳地感受著自己和他人的內心世界……細致得體而不手忙腳亂，他們具有大量的幽默感……他們又踏上征途了，這是一支不屈不撓的軍隊，但還不是一支能夠永遠取勝的軍隊。

本文選自船長的《驚奇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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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排版｜琳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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