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蔣百里全集》（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一卷。原載《改造》第三卷第三號（1920年11月15日出版），署名“蔣方震”。

嗚呼，西山慘艷之夕陽！其光融融，燭乎大地，其為將沉沉下也，雖三尺童子，皆信之而無或疑。

今者軍閥之演化，其程度已迄于紅光滿天之境。（小督軍變大督軍，大分裂變小分裂。）稍有識者，皆知其為將沉沉下也，雖然，下之后又若何？

昔者光宣之交，天下皆知清之將亡也，顧亡之后將若何，則思慮乃未之及；及焉亦未能先為備。夫國家之為事，必非一朝夕所能為功，則明不足以語未來者，又烏足與語現在？

吾固非神秘之預言者，然據已知以推未知，則事理固有了然若指掌者，今試舉近數年顯著之事實以言：

一試問年來國內，若工廠，若礦山，若銀行，凡經濟上大企業，曾有一人焉，不與政治人物生關系，而其事能成者乎？

二試問彼軍閥所聚歛而得財貨，其自身支配者，即消耗于浪費，而其余將何往？

由前之說，則財閥之日接近于政治也。由后之說，則軍閥接近政治之末流，其結果將悉變為財閥也。今軍閥政治既為國民所厭棄。則姑無論將來之政局為急變，為緩變，而此后政治之重心，將自軍閥而移入于財閥，可斷言矣。雖然財閥之興，其原因又有二：

一則原因于歷史者吾中國政治階級之人物，向來無中堅組織，故國內無百年以上之世家。落難公子可以中狀元，而狀元宰相之公子，即落難。此貴族階級之消亡，所以廿年來談軍國，談立憲，而終不見成功也。當清之亡，政黨紛起，卒未嘗一成者，向來無階級組織之習慣性，其人物皆社會中游離分子，對于國家社會，未嘗有絲毫之實力，徒騰口說以為轉移政治之具。而政治中心，以自然之勢，趨入于軍人之手。為其有實力也。今軍閥以“誤用”“過信”其實力之故，幾汲汲不能保其政治地位矣。國內之團體組織，于歷史上較有根據者，莫如經濟界。惟向者小營業必離政治遠，始得借以保其生存。而其人物，亦自放棄政治，不受社會上之尊敬。今則局勢大變矣。此觀于民國以來省議會與商會之勢力一長一消，可慨見也。

一則原于世界影響者武力侵略已為十九世紀之陳物。今諸強之所孳孳者何在，獨非經濟問題乎？新思潮之發展也，歐美大資本發展之余地既窮，則其資力，將以傾山倒海之勢，輸入于中國，拔茅連芋，則中國經濟界之勢力，益將附隨此不可抗力，而日以發展。此猶言其直接影響也。抑更有間接影響者，則民主政治之氣焰是已。西洋之所謂民者何？市民是也。市民者何？商而有錢者也。當武士之衰，刦市民而掠之，市民抗之，于是有連合，有組織，而自由市乃成。此近世民權之濫觴也。是故民主政治之勃興，直所以間接助長財閥。

雖然若以將來之財閥政治，而竊自附于美國之“平民”“資本”主義，則大誤也。三十年前以日德為模范，曰國家主義，曰軍國主義，而卒形成一種似是而非之武人政治。今國民既厭故而喜新，于是有以美國為模范，曰平民政治，曰殖產興業，近似矣，然其為似是而非則同。此其原因又有二：

一為理想美國之資本主義，貌似為實際的，唯物的，而其原動，則有理想焉。彼之大企業家，其心目中所祟尊之黃金，非其燦爛之本質，乃其效率之成功也。此種無前之事業欲，與其謂為實際家，無寧謂為理想家。中國今日愛黃金者，固甚多，而抱企業欲者，蓋甚少。夫茍曰個人之享用而已，而百萬之財產家與萬萬之財產家，曾無以異也。汲汲皇皇者，何為乎？彼其惟實主義之結果，其欲之發也甚強，而其為量也則甚淺，其視美人之多財而苦不能使用者，殆大惑而不可解，而不知彼之所享用者黃金之神，而所難于處分者，乃其糟粕也。中國人多想發財，然至百萬以上則其志頹矣。此財閥之不能大成功之因一也。

一為能力今者上下交困于財，其實此非金錢問題，乃能力問題也。運用金錢之能力，其原則與運用群眾同。而組織能力，其最要也。此種能力，非一朝夕所能發展。美自移民以來，以獨立之個性為其本，而時時受事實上“必要”之鍛煉，繼長增高，以有今日。非中國所能一躍而近及者也。余嘗戲謂以二巨舟悉載中國人與美人相易地，則廿年后美人必向東方借款。此言自己之能力而已然，況中國將來之企業，外資實為之主。而中國資本，不過其一種附屬品，借以操縱政治則有余，借以解決經濟問題，則其力曾不及一毛也。此財閥之不能大成功二也。

是故武人政治，軍國主義之畫虎而類犬者也。財閥政治，資本主義之刻鵠而類騖者也。

論者或以為武人政治之末流，天下必大亂，其實大亂二字之意義，尚須辨白。蓋所謂大亂者，非一場龍爭虎斗之大戰，乃無數如毛似蝟之小亂也。天下惟雙方各有所據，其各內部之組織極堅強，乃始足以極亂之能事。今則焉有大亂之能力者，顧就社會方面言，惟其亂愈小，則其禍愈烈，動搖社會之根本愈盛。而政治之變化乃日烈。此真軍閥、財閥交替之會也。顧此種動亂之發生，必不在南而在北。意者山東之為地，其為將來新局面開展之基乎。

財閥政治之成也，吾可別其內容為四派：
一軍閥之變相者或則利用其聚歛之資財，或則利用其政治之勢力，借官力以營商業，而巧者或去其武人之名，甚或自毀其提攜之主。猶之滿清亡而北洋官僚興，為一種遞嬗之經過，此一派也。

一外人之前驅者外資之入也，必有所借。而為其前驅者，將以華經理之地位，假外人之名，金錢之實，而與聞國政。幸則為總長，不幸則為國賊。此又一派也。以上二派，為政治之中心，為北派之變相。

一民間之企業家平民主義之日興，則利用其向來不與聞政治之名而為今日參與政治之實。故吾知五年十年后，必有以商會總理之資格而入閣者。

一民主社會黨此其貌若與上三者不相容。然異軍特起，憑世界之潮流亦足以自張其軍。中國政治富調和性，而財閥政治，亦必有此配角，而其劇始全。故將來亦必有以社會黨首領之資格而入閣者。以上二派則南派之變相也。財閥政治之成立也，于中國有二利有二害：

利一內亂可以稍止也。今武力統一之迷夢，雖強有力者亦醒矣。武力之末流，所謂朝夕營營者，自己地位之保持耳。而財閥之勢盛，則無論為在朝為在野，一動兵力，必于自身資本有關。而人民厭亂之極，茍不張和平旗幟者，殆亦無以自解于人。

利二產業將以沖天之勢發展也。今日以天下之財供兵爭之消費，其勢已不可終日。而我國物產之富，外人知之，中國人亦自知之。故殖產興業，即己有所不欲，而人亦將強成之。況財力而不用諸生產，則其力即耗散，而其力終必聚諸生產者乎？

害一政治之黑暗，社會之惡化，殆較今日為尤甚也。九年來政治之黑暗與俶擾，天下皆大息痛恨于武人，此非持平之論也。謂武人執政，故武人不能不負此俶擾之責則可。謂一切原因皆出諸武人則不可。數千年之積毒，一旦暴露，而謂一去武人，政治即可清明者，此夢囈也。夫意見不合，利害不同，而出于爭，出于戰，此猶是爽直之動作，其為惡也陽性的，財閥政治之爭，將由陽性的而變為陰性的。其惟實之結果，則黃金崇拜之怪象，殆將百出而不窮。而外狀之淫汰驕侈，將與內在之卑鄙齷齪成正比例以進行。況我性之解放，為近將來必經之階級，而人生享樂之精神，初見諸社會者，其狀必極壞也。

害二社會乏階級，將逐漸為明晰的分離也。吾中國社會向無階級。然財閥政治之結果，社會上必生一大影響，其事惟何，則中流階級之清滅是已。吾中國中流階級之地位，本極薄弱。資本發達之結果，則中產階級之成功者，即為資本家。失敗者即為勞動者。所謂貧者愈貧，富者愈富之情形，十年內其勢必成。是故當時之中國之情形有三大特點：

甲、都市生活與地方生活相隔愈遠，而情形愈隔膜。近將來中國之都市，必成一種畸形的發達。是何也，外國之都市之發達，原于工商業之盛，其集中也為吸收的，而中國將來工商業發達之程度，將較鄉間農業衰頹之程度為緩進的（所謂大亂之結果），其集中也為擁擠的，此將來都市革命之大原也。

乙、社會上斬然分兩大部分，一為有職業的，一為無職業的。而無職業的又分二部，一為高級的，一為下級的。中國舊社會，有富于含容寄生蟲之特色。新產業之興也，使人棄舊職也易，而使人就新職也難。故新舊之過渡時期，于有產階級無產階級之間，必添一種無職業階級，所謂游離分子也。而種種黑暗事業亦將由此發生。

丙、都市中有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分劃，日益清楚。今人動以西人之第四階級無產階級強以名中國之平民，此大誤也。自我觀之，中國向來，其上等社會皆可謂為無產階級，而平民社會，大多數之農民，則皆有產階級也。以吾鄉言，凡農民而自己無田者，幾不足以生存。農業之礎以“自田”為本，而中國大農制向不發達。故此“無產階級”之名詞，只能適用于都市，而“均平”之理想，入于吾國民之腦者甚深。以世界之風潮引動其歷史之根據，改革之機成于此矣。所當慮者，則都市與村落之情形隔膜耳。

吾以為欲談中國社會之演進者，有萬不能不注意者二事：

一則中國之地位已含有世界性，故世界問題，在在于中國生影響。此世界性之唯一產物，則經濟問題是已。故近人或謂今日談勞動問題，談社會主義為無的放矢者，此謬論也。歐洲亦有工業發達較遲之國，其國維何，則馬克思之祖國德是也！社會主義，惟此資本主義將興之國，乃最易發達，其研究亦最有價值。此自然之勢，談之果成問題，即不談亦自然而成問題，此天時人事之無可挽者。而謂可放棄不問，則猶之昔日之折毀鐵路封鎖礦山也。

一則中國之社會含有歷史性。故欲取歐人經過之事實，一一為重演，而不顧慮其歷史，必至成畫虎類犬之笑談。嗚呼，三十年來已飽嘗與歷史性不合之國家軍國主義之病苦矣。吾恐平民主義之結果，即至寶雪維幾之政治，亦將一入中國而畫虎類犬，各變真相以呈種種之怪狀也。彼日德之國民受真軍閥之賜，猶足說也，乃至吾中國受假軍閥之賜猶可說也，乃若進之而受假平民假社會政治之賜，則真太冤矣。此則談新生活所萬不能不注意者也。

附記：著者于經濟學及近世之社會問題類皆道聽涂說，未嘗得一日切實之研究，自視察歐戰以來，乃恍然于此次世界戰之前因后果，思從事于研究，而此篇則為著者研光之一種動機，故篇中未嘗有一定之決斷語，蓋研究中隨時所輯之于思想之一部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