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總統府門前,有一對石獅子。這對石獅子,曾經據說很“靈異”。
1949年4月,人民解放軍攻占總統府,解放南京。
過了沒幾天,總統府前面就來了許多圍觀群眾。大家都是來看石獅子的。
當時半個南京城傳言,總統府門前的石獅子動了,尤其是右邊那只,離開原位1米遠,還轉了個身。
過了幾個月,總統府前面又來了許多圍觀群眾。大家還是來看石獅子的。
這次,傳言更離譜,說石獅子不僅原地走動,眼里還流出了淚水,這是在懷念故主啊。
傳得神乎其神。
軍委會接到報告后,經過調查,最終查明:
這兩次關于石獅子的“靈異”表現,都是潛伏在南京的國民黨特務制造的謠言,意在蠱惑人心,擾亂社會秩序。
靈異,原來是政治陰謀。
▲南京總統府。圖源:攝圖網授權
1
中國公認的六大古都(西安、北京、洛陽、南京、開封和杭州)里面,南京堪稱是最神奇的一個城市。
它地處邊緣,發跡卻僅晚于占據中原地理優勢的洛陽和西安,代表了江南城市逆襲而起的一段歷史。
最早確立南京獨特地位的人,是孫權。
但說服孫權確立南京獨特地位的,則是一個叫張纮的人。
張纮是揚州人,早年在京都洛陽求學,是孫權身邊重要的智囊。他與張昭齊名,人稱“二張”。
東吳政權早期的政治中心幾經變遷,搬來搬去,張纮就跟孫權說,這樣不行,我們要找一個基業永固的地方,定下來。
這個地方是哪里呢?張纮說,秣陵就很合適。
史載,張纮的原話是這么說的:
秣陵,楚武王(應為楚威王)所置,名為金陵,地勢岡阜連石頭。訪問故老,云昔秦始皇東巡會稽,經此縣,望氣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氣,故掘斷連岡,改名秣陵。今處所具存,地有其氣,天之所命,宜為都邑。
秣陵、金陵都是南京的曾用名。
張纮為了說服孫權,引用了秦始皇鎮壓金陵王氣的歷史傳說。
意思是,主公您看,秣陵這個地方有王者都邑之氣,秦始皇見了都怕,要把它的王氣破壞掉。您要是遷都于此,絕對是天命所歸呀。
聽張纮這么一說,南京確實很靈異。但懂歷史的人,就知道所謂秦始皇破壞天子地,鎮壓王氣,其實是一種傳說類型。
不光是南京,在南方,好幾個城市都有類似的風水傳說。
比如福州,根據《閩中記》記載,秦始皇時,望氣者看到閩縣這個地方有王氣,秦始皇遂下令斬斷山脈,以鎮王氣。
再比如廣州,根據清代屈大均記載,說秦朝時,廣州城北馬鞍崗常有紫云黃氣,占卜者認為這是天子氣,秦始皇于是派人把馬鞍崗鑿破。
這些同質化的傳說,說明什么問題?說明原來的邊陲地區,首次納入了政治大一統王朝。秦始皇鎮壓當地王氣,只是地方歷史記憶中一種相對形象化的表達,表明這個地方被秦始皇征服了,成為正統王朝領土的一部分。
萬萬沒想到,象征權力征服的“秦始皇鎮壓金陵王氣”傳說,被張纮忽悠成了全國獨一無二的真歷史。
估計孫權心里也清楚得很,但他也在想,張纮這小子不錯,“金陵王氣”這包裝很給力,萬一哪天有需要就派上用場了呢。金陵有王氣,只是暫時被秦始皇鎮住了,直到有一天,遇到了我……咳咳咳!
漢建安十六年(211年),孫權將他的政治中心從京口(今鎮江),遷到了秣陵。
第二年,他在秦淮河邊修筑了石頭城,并將秣陵改名為“建業”——建功立業。
▲一面宮墻。圖源:攝圖網授權
2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大約18年后,公元229年,孫權決定登極稱帝。
這時,曹、劉兩家已經分別稱帝八九年了,只有孫權還很憋屈地給人家稱臣道賀,為什么?
曹丕占據中原地區,接受漢獻帝“禪讓”,稱帝全憑正統和實力。
劉備雖然偏居西南,但他自稱漢室之后,漢獻帝的皇叔,以血統爭正統,稱帝也說得過去。
而孫權,既偏居東南一隅,又非皇族出身,要正統沒正統,要血統沒血統。別人稱帝,他成個屁。
就這樣忍了八九年。
當然,這八九年間,孫權和他的謀臣們也沒閑著。他們適當地宣傳“金陵王氣”的說法,向天下人普及南京這個地方要出天子的預言。
到公元229年,吳國境內到處出現了祥瑞之兆,這里報告發現了黃龍,那里上報說發現了鳳凰。
孫權感覺,前戲已經做足,老天徹底明示了,于是在建業稱帝。
這意思是,你們稱帝靠正統,靠血統,那我就靠天意了。
而金陵王氣,正是孫權集團制造出來的最大的天意。
歷史學者研究發現,史料中所有關于“金陵王氣”的記載,全部出現在三國之后。
這可以從側面證明,金陵王氣可能是孫權出于稱帝合法性的一種政治造勢。
也就是說,金陵王氣,這個聽著很霸氣的說法,是孫權集團發明出來的。
有了“金陵王氣”論,孫權在歷史上第一次對“中原王氣”論發起了挑戰。
誰說稱帝必須在中原,在天下之中?不一定的,你看,王氣都轉移了,轉移到金陵來了,在我這里呢。
按現在的說法,鼓吹金陵有王氣,就是孫權的一種政治宣傳。三國史上,孫權雖然在軍事上無力,但在宣傳上卻是無敵的。
問題是,如果“金陵王氣”是孫權集團生造出來的,那么,南京究竟有什么硬實力會被孫權揀選中,而后成為聞名全國的六朝古都呢?
▲南京紫金山。圖源:攝圖網授權
3
我們現在經常從方言學的角度調侃,說南京是一座依壁雕鑿的城市。
但從地理學的角度看,南京的確是依壁雕鑿。前有長江天塹,四周群山環繞,首尾相連:
北面有烏龍山、燕子磯、幕府山;
東面有鐘山(紫金山)、靈山、青龍山;
南面有牛首山、巖山、黃龍山;
西面有象山、老虎山、獅子山等。
這樣的地勢,雄奇險要。在古代中國,也只有長安能夠媲美。
冷兵器時代,地理形勢對于戰爭成敗往往具有決定意義。
南京先是因為地理優勢而受到孫權政權的青睞,后來才因為政治宣傳需要而附會衍生出風水的意義。
風水術,其實有兩面性。
從科學性看,它是中國古代的地理學。
在都城的選址上,風水師很強調“穴”的概念。所謂“穴”,就是指一個獨立的、相對封閉的區域。一個典型的風水穴,四周要有自然的屏障,比如山、水或森林,這就是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南京,簡直是風水師眼中的完美都城選址:
東面:以鐘山為蒼龍;
西面:以石頭山(今清涼山)為白虎;
南面:以秦淮河為朱雀;
北面:以覆舟山(今南京九華山)為玄武,又以北湖(后改名玄武湖)為玄武。
四面以天然的山水合圍,形成四神拱衛皇都的布局。這就是所謂的“象天設都”。
▲南京風水地理。圖源:最愛歷史
從玄學性上看,風水術則是政治包裝術。
從孫權定都南京以后,關于“金陵王氣”的說法就愈演愈烈,而且結合了星象、術數之學,把一個山川形勝的“寶穴”,說得玄乎其玄。
最流行的一種偽說,是講諸葛亮曾路過金陵,觀察一番后說:“鐘阜龍蟠,石頭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這成為日后南京的代稱——“龍蟠虎踞”的濫觴。
龍蟠虎踞最初是古人對蒼龍(天蝎座)、白虎(獵戶座)星座的形象描述,這里被借用來分別指代南京的鐘山(紫金山)、石頭山(清涼山),說明這座城市有王霸之氣。
所以,風水師做到極致,都想做帝王師,為稱王稱霸的人提供合法性支持和政治宣傳。
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解釋一下。南京的地理、地形優勢,適合建都,那為什么要直到三國之后才成為事實呢?
原因很現實,古代都城選址除了地理、軍事要素外,最重要的因素還包括經濟。
中華帝國前半期的兩個超級帝都——長安和洛陽,從政治宣傳層面上,一個講的是地勢險要,另一個講的是位居天下之中,但沒講出來的,其實是這兩個都城均位于當時全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帶。離開經濟基礎,其他都是虛的。
南京所依靠的江南區域,經濟得等到三國以后才起飛。這就是這么好的都城選址,卻在秦漢時期及之前湮滅無聞的根本原因。
待到江南經濟發展起來,南京作為都城的區位就無可挑剔了。
它正好位于長江下游從東北流向轉為正東流向的拐點處,是江南距離中原最近的地方,同時,前有淮河、長江兩道天然防線,后有富庶的吳越地區作為經濟后盾,簡直完美。
難怪南朝詩人謝朓說南京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南京雞鳴寺。圖源:攝圖網授權
4
但是,最高級的政治斗爭,從來不是擺事實講道理,而是搞玄學講天理。
南京真實的優勢(地理+經濟)因此被屏蔽,虛構的優勢(金陵王氣+龍蟠虎踞)則被無限放大。
太康元年(280年),西晉決定平吳之前,朝廷內部爆發一場爭論,到底要不要對孫吳開戰。
反對者認為時機不成熟,但他們說出來的理由都無關戰斗力,而是說吳越之地常有紫氣,說明吳國氣運正盛,南征恐怕難以取勝。
晉武帝司馬炎雖然覺得心虛,但還是聽從主戰派的意見。
最終,名將王濬輕松拿下了建業,滅了孫吳。
唐朝大詩人劉禹錫,有一首著名的詩,寫了西晉平吳酣暢淋漓的過程: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看見沒,劉禹錫重點強調的是,孫吳被滅,是金陵王氣消失了。
但根據史書記載,“吳亡后,蔣山(即紫金山)上常有紫云,數術者亦云,江東猶有帝王氣”。
現在我們可以用科學解釋,紫金山上的神秘紫云,其實是山上的紫紅色頁巖,在陽光下反射出來的自然色彩。
不過,古人更愿意將這種自然現象玄幻化,認為這個城市的帝王氣尚在。
因此,堅信金陵王氣尚存的吳國人,在西晉的統一后,仍然發起了反抗,甚至一度殺掉西晉派出的官員,圍攻揚州。
晉武帝首先把建業,再改稱“秣陵”,有鎮壓和貶低這座城市的意思;然后采取分治的方式,將秣陵一分為三,瓦解當地吳人的勢力;最后再將其中一部分命名為“建鄴”,表面是恢復“建業”之名,實際上“鄴”字代表了司馬氏的發跡之地鄴城,“建鄴”暗含了司馬氏要在江南建立新鄴城之意。
這一系列舉措,都是晉武帝打壓“金陵王氣”的特別手段。
吊詭的是,僅僅30多年后,他的堂侄司馬睿,就渡江到南京稱帝,延續司馬氏的半壁江山。
這時候,“金陵王氣”這個玄幻的東西,就不能打壓了,而且得好好宣傳,才能為東晉政權在江南立足造勢。
東晉是這樣進行政治宣傳的:
始秦時,望氣者云“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氣”,故始皇東游以壓之,改其地曰秣陵,塹北山以絕其勢。及孫權之稱號,自謂當之。孫盛以為,始皇逮于孫氏四百三十七載,考其歷數,尤為未及;元帝之渡江也,乃五百二十六年,真人之應在于此矣。
所謂“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氣”,是東晉政權制造出來的讖緯,但故意說成是秦始皇時期的望氣者(風水師)說的。
從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巡視全國經過江南算起,到公元229年孫權稱帝,相隔438年(東晉史學家孫盛說是437年),孫權認為自己就是那個五百年一出的天子。
當時的史學家孫盛說,孫權其實不是那個天子,因為437年,并不到500年之數,只有等到公元317年,晉元帝司馬睿在南京稱帝,相隔達526年,這才夠了500年之數。所以秦始皇時期“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氣”這句預言,是應在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身上了。
就差喊出司馬睿才是救世主了。
東晉立國,通過金陵500年出一個天子的輿論,以顯示其政權的正統性,以及人心所向,天命所歸。
玄學的妙用,被發揮得淋漓盡致。
▲南京秦淮河。圖源:攝圖網授權
5
此后,南京的歷史幾乎就是之前歷史的重演,始終處在金陵王氣起—滅—起—滅的循環造勢中。
從孫權的吳國,到東晉,再經宋、齊、梁、陳四朝,均定都南京(當時分別稱建業、建鄴和建康)。南京成為妥妥的六朝古都。
侯景之亂后,公元552年,蕭繹在江陵(今荊州)稱帝,是為梁元帝。梁元帝一度想還都南京,群臣大多是荊州人,紛紛站出來說,金陵王氣已盡,輪到荊州出天子了,陛下應該順應天意,留在這里。
僅僅3年后,西魏5萬大軍攻陷江陵,梁元帝被人用土袋悶死,江陵“闔城老幼被虜入關”。
可見,“王氣”這個東西,宣傳造勢可以,當真的話就真要人命。
到了589年,隋朝51萬大軍兵臨南京城下,南陳后主陳叔寶卻說:“王氣在此,齊兵三度來,周人再度至,無不摧沒。今虜雖來,必應自敗。”
眾所周知,金陵王氣沒能成為他的護身符。他在胭脂井中被俘,南朝壽終正寢。
當陳朝被滅之前,太府卿韋鼎把在南京的田地和房子都賣掉了,朋友不解,問他原因。
韋鼎說:“江東王氣,盡于此矣!吾與爾當葬長安。”
南朝的滅亡,很長時間內是一個象征性事件,標志著金陵王氣的終結。
隋唐兩代,仍不時有人不死心,想在南京稱王稱帝,延續金陵王氣。但終不成氣候,反而招致統治者對南京進行更大力度的打壓。
整個唐代,南京在建制上,基本只是作為一個縣(江寧縣、歸化縣、白下縣、上元縣等)而存在。這造成了南京的長時間沒落。
唐朝詩人寫了很多關于南京的經典詩歌,這些詩不是在想象六朝時南京的繁盛,就是在寫當下南京的衰微。
羅隱有一首《金陵夜泊》很出名,在詩里,沒了王氣的南京簡直就是一座被權力壓得死死的廢都:
冷煙輕淡傍衰叢,此夕秦淮駐斷蓬。
棲雁遠驚沽酒火,亂鴉高避落帆風。
地銷王氣波聲急,山帶秋陰樹影空。
六代精靈人不見,思量應在月明中。
只有到了亂世,南京才再次崛起。這已經是南陳滅亡300多年后,五代時期,南唐以金陵為國都,開創了一個經濟、文化發展的黃金時代。
南唐亡國(975年)后,又過了將近400年,劉伯溫與魯道原等友人游西湖,忽然看到西北有異云,光映湖水。
大家都賦詩慶賀,認為這是代表吉祥的五色云,只有劉伯溫一人豪飲滿杯酒,放言說:
此王氣應在金陵,十年后王者起,佐之者其我乎?
相信大家已經看出來了,這個故事,是明朝的史書為明朝定都南京進行造勢。
在當時人看來,朱元璋建立明朝,是歷史上金陵王氣最盛的時期。
此前建都南京的六朝和南唐,都是偏安一隅的政權,王氣是有了,但霸氣不足。只有朱元璋第一個打破了南京政權偏安和短命的歷史宿命。
盡管他的兒子朱棣后來把國都遷到了北京,但因為南京是開國立基之地,也是朱元璋陵寢所在地,所以整個明朝200多年,南京作為國家根本重地、國脈所在的地位,從未動搖。
▲南京明孝陵。圖源:攝圖網授權
自朱棣遷都北京(1421年)后,過了將近500年,中華民國最初定都南京,后又遷都北京。直到蔣介石掌權,再次正式確立了南京的國都地位。
然而,僅僅22年后,南京國民政府就敗亡了。
只能通過一對石獅子的靈異謠言,來延續金陵王氣的神話。
南京作為國都的歷史這么長,似乎每一個失敗者最終都沒搞明白:
金陵王氣的本質,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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