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刪減版《菜市場,是每個城市的肌膚紋理》
原刊于《深圳航空》
2025年4月刊發布
[ Market Place ]
菜場
我8歲到80歲的特殊愛好始終如一,
不可能是衣服和男人,
必須是逛菜市場。
城如其食,剝去千人濾鏡,菜場里的動態鮮活,是裝不出來的。
我剛不丹回來,跟著“菜場之王”雄赳赳去春天的不丹菜場見世面。那和我去過的意大利、西班牙、法國、澳洲…菜場都不同,野得讓人興奮。
雖然垂涎本地牦牛奶糖、白甘蔗、河紫菜、小雀瓜、不丹春菜、折耳根、果莢蕨、紫土豆…還有叫不出名字的墨綠桿子高原野菜,我雖然搞不清要怎么吃,就單純想原地做菜。梁靜茹沒給我勇氣,聽說不丹本土只有一種菜系成氣候,就是“蓋澆飯”。人們總是很容易在異地菜場里用自己的味覺體系去“突圍”,再怎么吃不慣,自己做就好一點。
作為人類最古老的交易場所,我喜歡菜場任性張揚一些。喧鬧熱絡,挨挨擠擠,有吆喝叫賣的迂回,也充斥著手起刀落的果斷,難怪有人類學家會將菜市場作為研究課題。肉攤前對部位的凝神靜思,鮮魚海產間的自信踱步,翻拾果蔬后如獲至寶的星星眼,都化作手邊為之熱切的無窮小事。
我特別喜歡在中國城市邊緣的那些臨時菜場。曾經為了拍攝,我一早去錢江邊找野菜場,只有一個模糊定位的神奇地方…結果,我們找了半天都沒發現,才聽路人說,昨天風浪太大,漁民收獲少,菜場就不見了。對,就是那么臨時。
但是幸運的是,雨停了,焦頭爛額的我又找到新的臨時菜場,像是正經菜場邊上冒出來的菌子…真的沒有一種東西是有一樣大小的。
圈地為界的市場們,散落一地凌亂粗糲的美,如呼吸般釋放著來自生活的信號。我按圖索驥,穿梭于此,試圖發現它們各自隱藏的小脾氣,當味蕾和腸腹被妥帖馴服,這人間,映得活潑熱烈。
又到了割韭菜的時節,不同于南方的鮮靈,北方人多了些蓬勃之氣。
“天九盡,地韭出?!北狈讲耸袌隼锵让俺龅摹邦^茬鮮”,多半是韭菜。綠碧的春韭,細嫩味足,一捆捆綁得結實,和萬物一同復蘇的食欲恰如其分,挺正著被國人食用幾千年的姿態。
講究的吃主兒偏愛被“剪”的韭菜,最好是清晨帶著露水剪下,所謂“日中不剪韭”估計是得了陸游祖父陸佃的真傳,老人家在編撰的字典《埤雅》中就明確提出:“韭菜用剪”。這般溫柔對待下,切口平齊舒爽,不似放置久后,末端內芯會吐出一節“信子”,如遇根部呈青紫色更佳,一清二白的多是大棚貨色。
吃法上適配多樣,葷素皆可,炸炒能擔,包餡亦撲鼻。六朝的素食主義者周颙,也在《山家清供》中予以佐證:南齊文惠太子問其蔬食中何味最勝?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蹦禽烤褪前撞耍拇ń小吧彴住?,就因為這“野菜”太耐寒又太甘美,代替了葵菜“野菜中第一天菜”的位置?,F在,當然野菜轉正了,南北人人吃。
再說回這股“辛”勁兒,讓韭菜成為北方春菜的主力,立春的春餅中不能少,入包子餃子盒子不能少,簡單炒個雞蛋都是舊時民間祭祀的頂配,還能討個“剪而復生”的好彩頭。
南方的所謂“韭菜盒子”,外皮通常松脆堅挺的少,軟糯濕滑的多。吃韭菜理論上只有夏秋兩季。古代春天山肴野蔌中,韭菜排名第一,時節比明前龍井還早,就正月里。
后面的韭菜,就是走一直很順的下坡路。直到秋天,人們開始吃韭菜花醬,配上羊肉,韭菜們算是扳回贏面。德國的野韭菜又稱為“熊蔥”(B?rlauch),并不一定熊愛吃,熊在許多文化中是力量和強壯的象征。我懷疑也許歐洲人覺得吃了韭菜,像熊一樣有力吧。
我試過多次,拿韭菜盒子,搭澳洲有蘑菇香的過桶黑皮諾也不錯,香甜中有中西合璧的野趣。我倒是對《隨園食單》里韭白炒小蝦小貝更有興趣!袁子才記載:“專取韭白,加蝦米炒之為妙;或用鮮蝦亦可,蜆亦可,肉亦可”。又云“剝蛤蜊肉,加韭菜炒最佳。”
古今味蕾相通,為尋得一口鮮,西漢時的人們就已掌握溫室種植技術,京城的皇家菜園上蓋房屋,晝夜燒火,保持室溫,在冬日也能收獲韭菜,可謂千金求得一苗綠;轉至南宋,詩人方岳用“下秧已覺齒生津,坐想堆盤雨夜春。”寫下對栽韭初長成的期許;樸實的韭菜簍,深得梁實秋先生歡心,“縱然已有飽意,也不能不取食一兩個。粗大的韭菜葉一概舍去,專選細嫩部分細切,然后拌上切碎了的生板油丁。蒸好之后,脂油半融半呈晶瑩的碎渣,使得韭菜變得軟潤合度?!焙脗€把“韭”共言歡!
說起春韭的“貴”,南方春天菜場里的老農會撣一撣身上的泥,說:“還好還好”。
杭州的西興農副產品市場,蕭山洋蔥苗旺季賣到80塊一斤,讓我想起西班牙的Cal?ots,那是杭州本土很少人知道的限定美味。當季的野水芹好香,白莧菜才上市,金華的櫻桃前后腳到,春風見了也跟著大媽的秤桿彎腰。海釣的江白條像大刀,江鱸大眼睛會說話,這哪是水產,分明是在遨游水族館。
當然,優雅一些的菜場也自有魅力。如果看誰大搖大擺走進杭州文二菜場,端著一杯咖啡,饞兮兮地左顧右盼,多半是廚房藝術家。作為杭州的買菜地標,自打第一天由著名設計師沈雷親自操刀開始,就注定了不平凡。
一口出山家的好咖啡下肚,被他們鄰居“盧記炒貨”里一片免費橘子干哄住,沒出息說一句“絕了”。這里周圍街區的菜場粉們都是熟客,周一到周四可以來出山“搭伙吃飯”,幾十塊都當撿漏,畢竟高級菜販過年前也玩甩賣。有一家攤賣“現摘”,冬天只賣小青菜,夏天只賣冬瓜,上午賣光,下午老板就回地里種菜(閑著)。
忙了,方老大面一碗。小日子的家宴不要什么奇珍,馬家魚圓、手工肉圓和千張包加點《山家清供》之菘,就是落胃一頓。想吃個幾百塊也能滿足,東陽千祥白切羊肉、臺州小網海鮮都劃算,在這里要花一千塊蠻難的,除非萬隆火腿背一條回去欣賞。
近江海鮮市場可是我心中的筑地市場杭州分場,特地穿好“鐵鞋”準備踏破,跟著熟識尖貨攤販的餐飲老板去逛,準沒錯!
紅石板農貿市場有意外收獲,我本想喝一口菜場咖啡了事,結果點了一份小黃魚面,順口加了鹵大腸。哪曾想一碗里竟有四條魚,像我當天在湖邊看到的桃紅柳綠一樣舒適。
我吃過最貴的野菜,其實是完全沒人稀罕的芥菜。集藝樓當年有一碗面,上面的小咸菜是一千一斤的倒篤菜,只取當年九頭芥菜的芯,那是咸菜界的“舍得”,封了壇,被稱作“千金”。
我身邊的倒篤菜專家花花阿姨告訴我,瘤芥菜做出來的最鮮美。一般市場沒熟人的話,買來的“標準版”都泥土色,而好的倒篤菜是村花一樣的鮮活,梵高畫向日葵用色。會逛,也要懂逛!
有蘇州第一覓食材地之稱的葑門菜場,我是右手一只糕,左手還是一只糕地逛完的。幾年前寫好小時候熱愛的蘇州糕團長文,就因吃了兩周的糕,我果斷把碳水斷了??韶i油沁入糯米的味道,真是蒙心的!李白老想著千金,我腦子里只反復想起“千斤散盡還復來”。啊,吃吧!
好菜場在于舒適度,川渝人們最有發言權。逛完宜賓的新街農貿市場,我三天沒出門晃,只想陪著從這帶回的火蔥和石橄欖。后者安排和我家同科的石斛挨著種,現在都活了。
川菜百菜百味,一菜一格,香氣是本。聞著煙火香,我在玉林菜場找香料,作為成都市規模最大品種最齊的菜場,阡陌交通全是食肆。順著玉林街,我一路拍一路流口水,攝影關機后,猴急的我馬上買了戰利品早飯:搶到賺到的土玉米糕,一滿盒子豬頭肉、春筍加兔丁的胖哥涼拌菜,就地馬路牙子當桌子,噴香開吃。
可胃塞飽了,眼睛怎么吃得飽呢?玉林中橫巷和蓓蕾街上逛出去,也是家家乾坤內藏,清真肺片、老農民玉米窩窩頭店、王媽手撕烤兔……價格好親民。頓時有點恨鐵不成鋼,覺得打牌曬太陽的老人家太佛系,換我們江浙大媽老早去排隊了!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里的“葵”,就是葵菜。重慶吃得比江南多,也叫冬寒菜,吃來滑滑的,現在是治療肺熱咳嗽的良藥。古代人拿葵菜嫩葉做羹湯,多半是為了《本草綱目》里說的"滑腸利竅"。
清早在云南逛菜場,約等于逛草藥鋪加博物館。香格里拉的向陽路農貿綜合市場,松茸在這里已經當不了主角,竹菌子、各種發酵奶渣、酥油、雪蓮花、吹肝……吃到眼睛飽。
芋頭花的花冠曬干,炸后可做香料,桿子用來做酢或蒸來吃,敢于胡亂老師的招牌菜“醬燜芋頭花”就是用這個做的。大理古城的白族妹子補充,這是自家大年初一豆腐面條湯的必備。還看到云南姑娘分頭用的豪豬刺,燒灰燼后還可以治胃病,出現在這片土地,神奇已經習以為常。
市場里的一碗雞豆粉加炸洋芋頂飽,奈何沒進化出第二個胃,好在有許多可以剁的手。買到維西攀天閣粗糧粑粑,紅玉米粑粑、黃花粑粑(蒿菜)、燕麥粑粑,還有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水稻黑米紅谷做的黑米粑粑,莧菜籽做的莧米粑粑,食物哪有邊界感可言?。?/p>
昆明的永仁農貿市場,早餐可以starter、main course、dessert分開,邊逛邊吃。
抹嘴分享個比較不錯的解決方案,先吃老字號福聚祥破酥包,如果你有執念,那邊需要預定,因為如果不預定白糖火腿餡根本吃不著。店家溫馨提示,每人無預定限購20個(你沒聽錯,個頭小,一般昆明人10個起買)。
然后是開了38年的德勝橋豆花米線,不同米線里的寶貝豆腐各有千秋,嫩的、臭的、油炸的……幸福感拉滿,這里水質好,能吃出芝士的柔膩。最后一罐老昆明人的來思爾老酸奶做收尾。
昆明阿姨納鞋底、跳操,我逛個野性十足的菜場當健身,然后就可以準備吃午飯了!
能在開化吃上辣的燕皮餛飩,我是沒想到的。余惠英說,開化縣地處浙皖贛三省交界,西與江西省德興市、婺源縣、玉山縣相鄰,北與安徽省休寧縣接壤。我想大家不吵架,關鍵就在都吃辣!于是次日在這里的菜場找到現腌好的安徽臭鱖魚,也不覺得奇怪了。
為了吃明白,我隨姐姐去買辣椒。結果小籃只夠放豆腐,那些開化菜的各色“辣魂”:辣妹子、螺螄椒、紅泡椒、尖尾椒都放不下了,只好填滿后備箱。
說到腌辣椒,她補充,這和鮮辣椒不同。腌辣椒非要用秋季“收藤椒”,也就是最晚那茬本地野山椒,才好。那椒不太辣,但香味濃郁。而且,開化泡椒水里一般放蕌頭,頂上蓋粽葉,就不會長白霉。離了開化,就做不成那個味道。
陽朔的鳳鳴綜合市場,有不少本地蒸的釀菜,媽媽們買上一份現做的田螺釀,回家就是頓上了“舌尖”的昔日味道。廣西白辣椒和南瓜花都是天然“容器”,花在這里算不得刻意裝飾,家常如常。
本地老媽媽要買菜回家煮魚,我問什么魚。那么多小雜魚統一叫漓江魚,廣西實心仔、石鯪魚、黃顙魚燒一鍋魚湯就好。運氣足夠好的話,里面也會混一些泥鰍和黃鱔,那些單賣更貴的“不速之客”,也會被慷慨的老板一視同仁。
想逛好景德鎮十八橋菜市場,又是健身房的節奏。渣渣惹人愛,胃落空后才知道豆腐渣要預定才能吃上。豆沖也有干濕之分,大體出門干的,回家濕的。尋味三寶的都昌豆沖魚頭,讓我重新認知油泡豆制品的美味程度,香滑是體貼舌頭的,而咬起來的勁頭是問候牙齒的。這里本來水就好,有機包頭魚把靈魂里的肥汁水都沁入豆沖的縫隙里,讓人沉淪。
看了一圈,江西人家常吃的糊、蘿卜纓、山筍墨魚絲(干)、辣椒炒肉(加黑豆豉)……也是我平時想納入食單的心頭好,買菜大媽們英雄所見略同,平平淡淡才是真。
澳門下環街市的菜場,和市政共用一棟,饞人濟濟,這是煙火人間CBD。幸而有美味“傳道人”譚師傅指路。隨行玩笑說,日后的廚師之路要靠他逛菜場的照片,肯定能更四通八達。
譚師傅知道哪家是漁民,哪家只賣老饕,哪家貨品質硬,燈光一照就知蟹膏多少,看顏色就能斷是否野生,通透的很!逛完的我,仿佛坐在敞篷兜了個風,腦子里含氧量激增,像被打了氧的魚,活蹦亂跳起來。
義字街也好多年沒去,澳門人都知道它由來已久,游人來或不來,它就靜靜呆在印尼、緬甸、泰國、菲律賓等各國人聚居區內,以基本不變守歲月萬變。
我的游樂園就此開啟,Kaffir Lime、甜梅菜、茯苓、艾蒿、小馬頭魚、各色東南亞國民調料……這里的市井交織著跨國文化的煙火,食材不是生活方式的裝飾,是接通地氣,延續的。
神 婆 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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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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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味人間》顧問
《神一樣的餐桌》主人
《食野中國》《人間值得369》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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