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文小說連載之三十

湘西北的秋風，裹挾著絲絲涼意，吹過那座靜謐的小寨子。近日，一條令人悲痛的消息如秋風般席卷而來：黃小毛死了。據說，只是因一點小事，他便與工友起了沖突，被對方隨手抄起的鋼筋擊中后腦，最終搶救無效，生命戛然而止。

寨子里本就人口稀少，黃小毛是大家再熟悉不過的人。他沒讀過多少書，三十幾歲仍是光棍一條。他身材高大結實，性子剛烈，脾氣有些暴躁。不過，他對寨上的長輩還算有禮貌，路上碰見總會先打招呼。村里有些大務小事，他也喜歡幫忙，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這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突然就沒了，寨子里的人們不禁感嘆連連，各種議論聲此起彼伏。

“這孩子命苦啊，婚都還沒結，就這么走了……”

“人莫和命爭，脾氣太暴躁了，也許這就是他的宿命啊……”

“這小毛啊，什么都好，壞就壞在那性格上，若懂得以和為貴一點，這事就不會發生了……”

“說這些話有卵用，出了這檔子事，小毛的爹娘都差點要崩潰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大家一起幫他們出出主意，怎么讓那殺人兇手賠錢又償命……”

黃小毛的父母已年逾七十，是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土地的老實巴交的農村人。遇到這事，他們完全沒了主意，呆呆地坐在那里，足足有十分鐘沒說話。先是表情呆滯，形色木訥，緊接著捶胸頓足，嚎啕大哭，那悲痛欲絕的模樣，讓人看了心酸不已。

黃小毛還有一個姐姐，腿有點殘疾，嫁到了鄰村的寨子上。家境貧寒，夫家也是一戶老實巴交的莊稼人。遇到這事，除了哭哭啼啼，她也是手足無措。

在農村，喜事不請不到，白事不請自到，這早已成為一種傳統。更何況，是這種村里孩子橫死他鄉的慘事。私下里，人們議論紛紛，但在幫忙上卻毫不含糊。寨子上，幾乎每家每戶都派出代表，自發趕到黃小毛家里。再加上黃小毛家的重要親戚，大家齊聚一堂，幫忙出主意，商議后事。

考慮到黃小毛家里的實際情況，寨上人紛紛出謀劃策。大家一致認為，這事要及時報告給村里和鄉政府。并且表示，如果有必要，干脆一戶人家派一個代表，自費去幫忙黃小毛討回公道，并把尸體帶回來安葬，別讓他在外面做可憐的孤魂野鬼。

接到報告后，鄉政府及村組織迅速出面。他們派人帶領家屬去事發地交涉時，當地警方已介入，兇手已被控制。可對方也是家徒四壁，他的家屬將所有親戚借遍了，也只借到一萬多塊錢，表示實在拿不出更多的錢了，要殺要剮由你們。

經過多次協調，最后事發工廠出了三萬元安置費。由于尸體不便運轉，只能就地火化。五天后，一行人帶著四萬多塊錢安葬費和一個骨灰盒，日夜兼程往村里趕。

寨上人得到消息后，又開始炸鍋了，圍繞這喪事到底是寨外辦，還是進寨辦，出現了不同聲音，議論聲四起。

有人認為：“冷尸入村敗到底。冷棺莫入村，熱孝莫登門。老輩人一直是這么講的，這不是一家一戶的事，會影響寨子上所有人的運氣，所以，建議這喪事還是到寨子外面辦比較妥當。”

這種觀點一提出，立馬遭到另一種聲音的反駁：“這個所謂的習俗，是沒有道理的，也是很殘忍。換做誰，自己的親人客死他鄉，本來就是一件非常痛苦傷心的事，現在全尸都沒有一個，只剩骨灰盒回來了，你還不讓人家進村進寨，這說得過去嗎？作為同寨人，這樣做，良心不痛嗎？”

堅持老觀念的人，聽了反駁聲，很不服氣：“這不是我的觀點，這是老祖宗定的規矩，不是針對哪一家人，是針對這種‘冷尸’現象。再說了，我這也是為全寨人的共同利益考慮，你們除了只知意氣用事和唱反調外，還知道個什么狗卵？”

“這也老規矩，那也老規矩，這么遵守老規矩，怎么沒見你屋出個什么大人物？就把骨灰盒帶進村，到時看有沒有鬼叫！”持反駁觀點的人，一邊反唇相譏，一邊開始撂狠話。

“我屋出不出人管你卵事，總之，比你屋不會差。你若不經大家同意，為了一己私利，硬要強行這么搞，到那時，有人若愿意陪葬，就怪不得我們了，那就成全你！”堅持老觀點一方，也毫不示弱。

寨上人年紀輕輕，遭遇不測，橫死他鄉，這本是一件非常悲傷的事。如果因為辦葬地點的爭論，再次上升為流血沖突事件，無疑是雪上加霜。

得知這一消息后，陪同運回骨灰盒的村干部和鄉領導，快到寨邊時，立馬決定：人分兩撥，一撥人捧著骨灰盒在寨子外面等候，一撥人進寨，召集大家開會做思想工作。

領導就是領導，講話很有水平。一開口，就把堅持老觀點的人心安撫了。

他說：“‘冷棺莫入村，熱孝莫登門’。老祖宗們是有這么個說法，堅持這個觀點的人沒錯，現在的人，也是這么做的。比如講，熱孝莫登門，你們看見哪個剛死爹娘就到處竄門玩耍的？沒有吧？更何況，這是為全寨人的利益考慮，不是針對哪個，哪點錯了？我認為沒錯。”

接著，他話鋒一轉：“至于‘冷棺莫入村’嘛，它有兩個前提條件的，是基于下面兩點考慮的：

其一，古時候，之所以說在外地去世的人不讓進村，就是擔心死者身上有傳染病，怕傳染給村里健康的人。

其二呢，把‘兇死’者的遺體運回家，不僅會給健在的二老以沉重的打擊，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殘酷現實，還會徹底擊潰家屬活下去的勇氣。如果家屬情緒難以控制，再次出現意外情況，是誰都不愿意看到的。

這其一呢，你們大家都知道黃小毛是怎么去世的，不是什么傳染病，更何況，現在只是骨灰，不是尸體，所以請大家盡管放心。

其二呢，把逝者的骨灰盒帶回家辦葬，也是家里兩個老人的意思。老年喪子，已經是世間最大的悲哀了，如果再叫兩個老把式去寨子外搭帳篷辦喪事，會讓他們更傷心的。

黃小毛剛出事時，我還聽說，你們全寨人準備家家戶戶自費去幫忙把尸體運回來，這是何等的義氣和鄉情啊！在這里，我替黃小毛及他的家人，為鄉親們義舉表示感謝，我來為大家深深鞠一躬，謝謝善良的鄉親們！……”

堅持老觀點的一些人，開始還心想，如果他們要硬來，就當著村干部和鄉領導的面，好好講講道理的。沒想到，鄉領導一開口，就認同了他們的觀點，講到他們心里去了，后面的表揚和鞠躬，更是瞬間觸動了他們內心最柔軟的那根弦。

鄉領導講完話，鞠完躬后，一陣短暫的沉默。突然，安靜的會場上，開始反對聲最強烈的聲音，再次響起：“大家還愣著干什么啊？我們的小毛在外面遭了罪，我們父老鄉親不心痛他誰心痛他啊？走，接我們的孩子去……”

在陣陣鞭炮聲中，寨上男女老少幾乎全部出動，排著長長的隊伍，帶著莊重肅穆的表情，去迎接他們寨上不幸的孩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