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頭瘸腿黃牛,在洛邑郊外的泥坑里打滾時,被個穿粗麻衣的中年人用三斗粟米換了去。那年我兩歲,他四十二,后來天下人都叫他老子,可在我眼里,他就是個總把竹簡翻出毛邊的怪人。
"老李頭又對著月亮發呆了。"我嚼著新割的苜蓿,看他在守藏室的青磚地上來回踱步。青銅燈臺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忽而像巍峨高山,忽而似風中細柳。隔壁廄里的棗紅馬總笑話我:"你家主人官袍都磨破了袖口,還不如跟著大將軍的戰車威風。"
這話在我心里轉了三圈,到底沒接茬。那天夜里暴雨沖垮了城墻,老李抱著被雨泡壞的竹簡在院里呆坐整宿。晨光里他摸著我的角說:"牛啊,你說這天下,是要補還是要換?"我甩尾巴趕蒼蠅,心想補天是女媧的事,我們牲口只管低頭吃草。
跟著老李歸隱終南山那年,我角上掛了七道年輪。茅草屋前常來些穿錦袍的貴人,有個叫孔丘的年輕人最是執著。那天他們坐在溪邊論道,孔子的玉環佩劍碰著卵石叮當響:"先生說要無為,可這亂世..."
老李折了根蘆葦在溪面寫字,水紋蕩開時字跡便散了:"你看這流水,何時想過要成江海?"我嚼著嫩草想,這話倒像在說我——吃草拉車,不也活過了那些戰死的駿馬?
函谷關的城墻比洛邑還高,守關的尹喜舉著火把追了我們三里地。那夜老李在城樓寫書,松煙墨混著山泉水磨了整宿。五千言落在竹簡上的沙沙聲,像極了春日蠶食桑葉。尹喜捧著竹簡的手直哆嗦:"這便是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李把韁繩搭在我背上,遠處秦嶺的云霧正在破曉。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雨夜,他抱著濕透的竹簡,眼里的光卻比今天還要亮。
最后一次過河時,我的蹄子已經陷不進河底的軟泥。老李的白發被山風吹得蓬亂,卻比當年穿著官袍時更顯莊重。"就到這兒吧。"他卸下我背了三十年的鞍韉,秦嶺的云霧漫過來,把他化成天地間一道青煙。
我站在古道口看著浮云聚散,忽然明白他常念叨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林間小鹿來飲水的影子,恍惚還是那個在竹簡堆里皺眉的守藏史。
孔子問禮
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晨霧還沒散盡的早晨,那個戴高冠的年輕人又來了。他的馬車鑲著青銅獸首,車轍印深得能養魚,后頭跟著十二個抱竹簡的弟子。我嚼著帶露水的苜蓿想,這排場夠拉十車麥子了。
"求先生教我治國之道!"孔丘跪坐在茅屋前,玉組佩在膝頭硌出紅印。老李正用我尾巴毛做的筆抄《周易》,聞言抬頭笑了笑:"你見過陶匠轉輪嗎?"
我看孔丘的喉結動了動,他身后那個方臉弟子搶著說:"不就是塊破木頭!"老李也不惱,指著正在吃草的我:"看這牛,不爭青草卻長得結實。轉輪空著時,才能塑成器皿。"
那天傍晚下起太陽雨,孔丘的錦袍下擺沾滿泥點。他臨走前解下佩劍掛在籬笆上:"先生說的道,可能止戰?"老李用劍尖在泥地上畫了條扭動的線:"你見過洪水靠堵能治好嗎?"我甩頭打了個響鼻,雨水順著鼻梁滑進嘴里,竟比往常的溪水還甜。
三十年后再見時,孔丘的馬車沒了青銅獸首,弟子卻多了三倍。他的額頭刻著比牛軛還深的皺紋,聲音卻比年輕時更洪亮:"周游列國十四年,方知先生當日深意。"老李正在給我刷毛,木梳帶起一片金黃的牛毛:"你看這牛,二十年來可曾想過'深意'?"
孔丘走時帶走了那把青銅劍,卻在籬笆下留了束干肉。我嚼著這份"束脩",突然想起他年輕時說"三月不知肉味"的模樣。山風穿過竹林的聲音,竟和當年他佩玉的叮當聲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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